杵上拐杖我往大门走,今天幺舅结婚,爸爸叫我记得找老师请假。

吃喜酒他乐意让我去,打丧火不行,连奶奶的葬礼他都没让我参加。雨下得很密,打在桔园上沙沙响。“小猴子,快回来,再不回来撇断你狗腿。”爸爸高声喊道。小猴子起床就不见了。那几个家伙在竹林里打架耍。听不见回答,爸爸又高喊了两声。

小猴子总是很难找到,她骑在一根桃枝上,轻轻缩头藏进了树叶里。

妈妈盖了顶斗篷在我头上,我揭下扔在地上,她举起巴掌。我生病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舍得揍过我,揍小猴子的时候倒明显增多了。她又拿来一顶灰扑扑的草帽往我头上盖,我气愤地推开,她又塞给我一把雨伞。举着雨伞更难行,我宁愿躲到人家檐下等雨停。

“小心淋感冒。”最后她塞给我一把西药。

我接过来灌进嘴里干咽下去夹紧拐杖跳过门槛。

“把伞撑开。”爸爸喊道。

桔叶被雨水打得上下摇晃,我走出桔园钻进竹林。爸爸在身后喊:“记得找老师请假,干一阵活我就来接你。”雨天他们也一刻不停,拈棉花,烘谷子,炖猪食。我缩身一纵,稳稳落在公路上。稻草堆在路边散发着热突突的霉味,雨靴呱唧呱唧响。走进朱驼背家竹林,我家桔园和屋顶终于不见了,我赶紧把雨伞和拐杖埋进落叶里。我宁可迟到也不愿让同学看到我杵拐杖。

我爬回公路加急往学校走。伤口不再撕痛,也许麻木了。离开公路刚走上通往学校的小道,陈小芸拿着饭盒赶了上来。她读书非常努力,全校只有她一个人带午饭到学校吃。雨停了,但是还不见太阳。

“要我牵你吗?”她面露怜悯。

“不。”

“你走得动吗?”她抬腕看了看手表。

全校两百多学生只她有手表,一只粉色电子塑料表,她还有一支英雄牌钢笔。

“你要迟到了。”

“你不也要迟到了吗?”

“让我牵着你走进学校我们就都不算迟到。”

她伸出沾满墨水的手,她的手从来没有洗干净过,我站到路边让她先走。

“你肯定迟到。”她歪歪倒倒跑起来,屁股上沾着一团泥。

“今天我不上课,只去请个假。”我得意地喊道。

上课铃打响了,陈小芸跑得更加慌张。我犹豫要不要请假,万一爸爸故意考验我,上次逃课差点被他抽死。见她不回答,我很气愤,大喊道:“今天我不上课。”

她仍然没有回答。一头水牛从我身后奔来,牛背上骑着陈大耳和陈小耳。陈小耳坐在后边紧搂陈大耳。陈小耳嚷道:“驾,让开!”我赶紧闪到路边。牛突然停下,大耳扭头结结巴巴对我说:“你上不上来?”

“不。”我说。我害怕右腿摔断了坐一辈子轮椅。

“上来嘛,我抱紧你。”陈小耳说。

陈大耳得过小儿麻痹症,除开脑子利索,浑身都不好使。长成那样,他还喜欢打人。他脑袋陷在肩里,嘴角淌着口水,扯紧牛绳看着我说:“骑,你骑……你骑上来。”

“上来嘛。”小耳说。

“我不赶上课,我只去请假。”

大耳头倒在小耳肩上眼睛一亮。小耳轻轻拍了拍牛屁股。走出几步大耳扯转牛头说:“你你真……不骑……我的牛?”

我说我不骑。我才不想摔成瘫子。

“给你……面子……你不。”陈大耳歪着颈项说。

“爬上来嘛铁拐李。”陈小耳说,“爬上来当回张果老。”

我最讨厌哪个叫我铁拐李,我坚决不骑他们的牛。陈大耳调转牛头,陈小耳猛拍牛屁股。牛蹄飞奔,泥浆四溅,驮着他们冲下缓坡奔过田坎跑进竹林消失不见了。他们眨眼就到了学校。

我踩着牛蹄印朝学校继续进发。牛蹄踏处,干燥,不滑,不粘鞋。我难在了缓坡前,小路像长满青苔的水泥地既滑又硬,常有人摔得四仰八叉。我一会儿蹲下双手撑地,一会儿前倾扶住田坎,一会儿手脚并爬……好不容易溜下缓坡走到水塘前,那段石板路又难住了我。泥泞的石板铺在路面上倾向水塘。一个男人挑着空粪桶走来:“拐子,你不敢过去啊?”我避开他眼睛。“让我牵你过去,拐子。”他又说。他叫了我两次拐子!踏上石板他抓紧我右腕说:“大胆跨一步。”我瞬间僵住了,右脚踮住石板颤抖着滑出一段。“别怕,果断点,收后边那只脚。”我收后脚轻轻踩在石板上。他跨出石板用力往空中将我手腕一提:“来呀,纵身一跳就过来了。”我跨右脚收左脚稳稳站在了他面前。他松开我说:“看嘛,是不是很简单。”他挑着粪桶唱着《逍遥游》走了。那头水牛栓在一棵老榆树上甩着尾巴在低头啃地衣。那么点绿茸茸它能啃饱么?

校门出现在眼前,我很犹豫要不要请假,上次他抽得我满地打滚。他在屋前柳树下截住我,我惊恐地递上玫瑰花:“爸爸,你看。”他脸一黑,跃进空中扯下一根柳条。抽过瘾后,他抖着细条地说:“柳条抽人不伤身,但痛得钻心,再敢旷课老子抽得你一辈子都记得。”

下课铃打响了,学校瞬间被吵闹声笼罩。

两百多号学生蜂拥而出,我紧扑在大门耳墙上给他们让路。课间休息,我们喜欢跑到对边坟地里耍。操场上老师走来走去放不开手脚。男生喜欢玩攻城,谁先占领那座最高坟,谁就守城;落后的,就攻城。占据坟头,管他是敌是友,攻上来的统统踹下去。教室里只坐着陈小芸、陈大耳、陈小耳三个人。他们在窃窃私语,我怀疑他们在说我笑话。我咳嗽一声向座位走去。窗外坟地里男生打得人仰马翻;女生跳绳跳格子跳得欢天喜地。

学校呈回字形,南北两排教室,西面大门朝向坟地,东边是村委会。我坐下了他们还在嘀咕。脓液热突突滑出伤口。见教室门没有人走来,我扯开松紧带往腰里看。上课铃突然打响吓得我松开手,松紧带砰地弹在伤口上痛得要命。同学们呼啦啦涌进教室。廖老师慢腾腾摇摆着圆滚滚的身子走上讲台。她新烫了个狮子头。她将粉笔毛刷课本搁在讲桌上昂着头扫视我们。

“上课!”廖老师说。

“起立!”值日生突地起立挺胸。

“老师好!”我们全体起立鞠躬。

“同学们好!”廖老师说。

“坐下。”值日生喊道。

我们全体坐下,陈小芸嗖地站了起来。

“重来!”廖老师喊道。

全班哄堂大笑。

陈小芸总是反着干,她动作比陈大耳还慢。她尴尬地立着,左看右看,回头看,最后偏头看着我。见我望着她傻笑,她狠瞪一眼吓得我立即低下头。她就那么站着看来看去,得意又慌张。同桌拉她坐下,她坐下犹豫片刻又突然起立。全班又哄堂大笑。廖老师也忍不住笑了,转身面朝黑板捂嘴抖动着肥硕的肩膀。陈小芸以为值日生马上会喊起立站了起来。她反应总是慢半拍或者快半拍。值日生喊起立,她愣坐着;值日生喊坐下,她嗖地站起;全班端坐她却不知所措滑稽地站着。老师们以为她脑子不好使,我们知道她故意反着干吸引大家注意。见她站起来,陈大耳也站了起来。他大我们三岁,尽管左边身体萎缩,左手脚僵硬,动作迟钝,喜欢歪着脖子瞎嚷嚷,更喜欢潽着口水追打人。陈小芸和陈大耳相互看着对方傻笑。

“重来。”廖老师说。

“起立。”值日生喊道。

我低头跟着哗啦声站起,陈小芸嗖地坐下,陈大耳也跟着坐下,陈小耳站了起来,我没站稳倒了回去。其他同学都在偷笑。

“坐下。”值日生喊道。

全体坐下。我吓得不敢呼吸,从人头缝中偷看廖老师是否发现了我。

“不准动,我喊起立才起立。”值日生说。

陈小芸嗖地站起来,陈大耳朝陈小芸嚷嚷,他结巴,吐不清楚字。陈小芸蔑他一眼,骄傲地立着。陈大耳慌了,嗖地站起来摇晃几下坐回去又嗖地站起来双手撑住课桌摇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坐下!”值日生喊道。

陈小芸傲慢地看一眼值日生,转又看着陈大耳,陈大耳歪着头在傻笑,嘴角潽着唾沫,陈小耳拽他坐下。

“起立!”值日生又喊。

我们哗啦一声齐刷刷起立。陈大耳终于站稳了。廖老师欣慰地扫视我们,谁知陈大耳没坚持住一头扑倒,陈小耳也被他拽栽了下去,两个耳朵栽倒进前排板凳下癫笑不止。全班同学被他们逗得狂笑。陈小芸笑岔了气,不敢坐下,趴在桌子上哑笑。廖老师气急败坏地喊道:“坐下!”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陈大耳咧着歪嘴儿,陈小耳翻着白眼。陈小芸大笑道:“妈呀,看你们啥样子”。陈小芸绕开同桌上前拽住陈大耳枯萎的左手想把他拉起来,不料反被陈大耳拉扑倒在了他身上。

“闭嘴!”廖老师用黑板刷使劲敲击讲桌。

“安静!”她继续猛烈敲击。

“回到座位上去。”她越敲越猛烈。

我们终于安静下来。他们三个不慌不忙从板凳下退出来走回座位。陈大耳嘴角潽着口水,陈小芸捂住右眼逗我们,陈小耳垂头骂骂咧咧。

“班长呢?”廖老师问。

值日生嗖地站起来。

“没有喊你,我喊班长。”

班长从最后排跑上来。陈小芸终于清醒了,停止傻笑扶住大耳帮他坐下。班长和陈小耳搬立正课桌。

“上课!”

“起立。”

我们齐刷刷站起来。这次终于没有差错。陈小芸陈大耳都立得十分端正。

“同学们好!”

“老师好。”

我羡慕陈小芸出尽风头,尽管太疯狂。我要是她那么受关注多好啊。他们避开我,不跟我说话,不跟我打架,晓得我一碰就散架。谁要把我弄倒了,我爸拼他全家的命。陈小芸爸爸是包工头,家里很有钱她却很邋遢。

课堂正式开始了。我们合上语文课本,老师念一个字我们写一个字,念一句我们写一句。陈小芸钢笔尖凝固了,纸划烂了也写不出字。她笨拙地甩腕抖出许多墨水洒在作业本上。廖老师看她一眼提高声音继续念。甩腕仍不出墨,她把笔尖放进嘴里嘬,嘬得满嘴墨水,于是她又抬手去揩,从嘴角到耳根揩出一条重重的墨痕。老师叫我们用圆珠笔,她偏要用钢笔。背在书包里奔跑,文具盒、书包、课本作业本上抖得全是墨。她每天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课桌上逐个擦墨水。她爸每次回家都给她买好东西,除开钢笔墨水电子手表,她还有一副架在鼻梁上镜框比她脸大的被我们嘲笑得再也不敢拿出来的粉色塑料眼镜。

“站起来。”老师说。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像耳鸣。

“站起来!”

廖老师在喊谁?我们面面相觑,掩盖惊慌,陈小芸低着头不敢抬,我的心砰砰狂跳不止。

“你站起来。”廖老师走下讲台跨前一步揪住陈小芸手臂拽上讲台。

“站好,站到黑板角角头去。”

陈小芸挪到角落里站好。廖老师终于缓过气,胸脯平静了。陈小芸慌乱地看着我们。完了,她爸又要跑到办公室给廖老师道歉了。陈小芸像截木头站在那里。

“班长,拖她去把手洗干净。”老师命令道。

下课铃打响,教室里人跑空了班长才把洗干净手的陈小芸拉回教室。

我站起来扶着课桌走到门前。坟头干了,像没有下过雨。坟头下的人疯狂攻击,坟头上的人严防死守,几次攻击败落下来后,进攻者休息片刻发起了更猛烈的冲锋,他们依旧惨败。要是我在就占领第二高那个坟头朝他们吐口水。攻不下来就不攻呗,看他们拿我们怎么办。内操场上也非常热闹,陈耳关在指挥篮球队训练蛙跳。女生们叽叽喳喳争相围观。篮球队要去乡中心小学打秋季联赛,上学期他们全乡第一。陈耳关很自信,说这次也要勇夺第一。

一个光脚大块头匆匆走进学校大门。

“队长过来!蹲下!跳!使劲跳!”陈耳关朝他挥了挥教棍。

蓝球队长扔下粪桶几个健步跨到队伍尾巴上高撅屁股跟着跳。

“为啥迟到,第二堂课都下课了。”陈耳关问。

“我妈喊我帮她挑粪,她叫我干完活才来。”

“使劲跳,多跳两圈,必须给我拿第一。”

队长把屁股撅得更高,双手反扣后脑勺,几蹦几蹦跳到最前边。从陈耳关面前跳过时他说:“我是不是跳得很快,陈老师。”

“昨晚放学是不是下河洗澡了?”

“没有。”

“使劲跳,再给我加油跳三圈,我们学校从来都第一。”教棍在大块头屁股上赶了两下。队长青蛙一样使劲跳跃,他遥遥领先,上学期拿第一全靠他灌篮。他追上最后一个几下又跳到最前。经过陈耳关他说:“我又在最前边了。”

“再跳一圈。”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找陈老师请假,他已经跨上讲台,上课铃打响了。

“上课。”陈老师说。

“起立。”值日生喊道。

我们齐刷刷站起来,这次没有出任何差错,陈小芸和陈大耳都站得端正。

“同学们好。”陈老师说。

“老师好。”我们昂首挺胸喊道。

“陈老师好。”爸爸突然跨进教室跟着我们喊。他真的来了,穿着一双凉拖鞋,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走到讲桌前跟陈老师说接我去吃喜酒。我还没来得及请假他就来了。陈老师爽快答应,朝我招手:“快出去跟你爸走”。我坐着不想动,他们一起向我招手。同学们羡慕地看着我。同桌用肘顶我:“快去啊,脸皮厚点多要几个红包。”我犹犹豫豫站起来跟着走出教室。他问:“你给陈老师请假没有?”

“没有。”

“为啥子没有?”

我不想说话,也不敢回答他,默默地跟着他走。

“喊你请假为啥不请?”

“忘了。”我终于想到一个借口。

我看着他脚后跟追着他走,上次……他步子迈得很大。伤口剧烈疼痛。见我落后两三丈远,他走回来蹲下让我骑到他脖子上。他站起来时我耳边立即刮起了呼呼风声。走到大桥头他累了,放下我背靠在石板栏板上休息。

“为啥叫油子丝大桥?”我问。这个名字总叫我想到沾满机油黑漆漆的废弃螺丝钉,河面上经常漂着一层蓝紫色油荧荧的水纹。

“游子思。”他说。

以前他当石匠参加过这座大桥的修建。看我仍茫然,他又说:“走过这座大桥就会思念家的意思。”我仍然不太明白。“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他唱道。

“那我们现在回去么?”我说。

“我们赶去吃你幺舅的喜酒,你一定要脸皮厚多要几个红包冲喜。”他说。

“你长重了。”他又说。

看我羞涩地朝他傻笑,他也会心笑了,我想我肯定把他压坏了。

“以前背你到顺龙场我才会歇脚。”

妈妈带着小猴子早就出发了。太阳晒在身上滚烫。走出顺龙场他突然问:“你的雨伞和拐杖呢?”他告诫我小孩子不能对家长撒谎。我说忘在教室了。上次撒谎被他抽得满地打滚。小猴子应该到外婆家了,走人户她跑得飞快,你追上山岭她跑进了谷底,你撵到谷底她又跑上了山岭。

所有人都挤在田埂上伸长脖子望新娘。娶亲队伍迟迟不从大田对边竹林里走出来。外婆爬上废石磨踮高小脚眺望。小猴子骑在二姨脖子上嚷道:“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妈妈叫爸爸跑去竹林后边山崖上打望,他跑进竹林转眼又跑出来大喊道:“来了!”

娶亲队抬着嫁妆走出竹林:一个高脚衣柜、两个木柜、一个梳妆台、一台缝纫机、一台电视机、一架二六圈自行车、两床棉被、半边猪肉、一挑鸡、一挑鸭、一挑挂面……我见过的最长娶亲队。新郎新娘齐头高,新娘头插假花,圆脸绯红,肉滚滚低着头从我们面前走过。幺舅二十六岁终于娶上了老婆。大姨父无比激动,点燃一串鞭炮抛进空中,其他人连忙跟着抛,一串串鞭炮落在田坎上炸响。拜天地,拜父母,拜长辈,受侄儿侄女跪拜,喝酒吃肉,宾客欢散……只剩下三桌在院子里打牌,还有两桌在喝酒猜拳。其他小孩都拿到了红包,拜堂我不敢去,新郎新娘来敬酒我也吓跑了。吃过饭,幺舅追到大门外塞给我一把红包,他还给我的脖子套上了一把金锁,他把他的长命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躲进竹林紧张地拆红包,两分、五分、一角、五角。扁脑壳抢着帮我数,他越数越少。他说:“数目有点不对呢,让我再帮你数一遍。”结果又少了两分。我抢过来揣进裤兜指责他吃我钱。

“铁拐李。”他冲我做鬼脸。

“扁脑壳。”小猴子回击他。

生下来他成天仰着睡把脑壳睡扁了。他扇了扇两只大招风耳:“铁拐李!铁拐李!”

“扁脑壳!扁脑壳!”小猴子喊回去。

“扁脑壳!扁脑壳!”我跟着小猴子喊。

“喊我老表我请你抽烟。”扁脑壳摸出一根红塔山对我说。

“我去弄盒火柴。”小强嗖地跑进大门眨眼跑回来抖了抖火柴盒:“至少有半盒。”扁脑壳抢过火柴从裤兜里抠出半截皱巴巴的香烟递给小强。

“天下秀?”小强问。

“看不起就还给我。”扁脑壳说。

“那躲到屋后边去抽。”小强说。

“我不抽,我不去。”我怕抽烟伤口化脓更严重。

一群小孩跑过来围住我们,几个青年双手抱胸站在田坎上吹牛,姨妈舅妈们在收拾。外婆九个孩子二十几个孙,外公胃癌没熬到幺舅结婚就死了。许多人得胃癌死,我爷爷奶奶都是。爷爷死那年我爸才十二岁。我们跟着扁脑壳往竹林里走去,小强走在第二,我走在第三。小猴子领着两个女生追来。扁脑壳挥拳头驱赶她们:“女生跟女生玩,男生跟男生玩,走开!”小猴子吓木在茅厕边上不敢动。我们迅速穿越竹林跨过水沟艰难地挤在屋檐下。

“好多地牯牛。”小强说。

他从屋檐里抽出一根麦秆撇成段蹲下去吹尘土里豌豆大的小坑,尘土飞散露出一只灰扑扑的地牯牛。它弓背趴在坑里像没长斑点的灰金龟子。小强拈起一只递到我嘴前:“吃了它,拔毒。”

“你想毒死他吗?他本来就差点死了。“扁脑壳打开他手说。

“铁拐李,你说是不是?”扁脑壳又看着我。

“烟快拿出来。”不晓得谁在喊。

蹲下没找到那只地牯牛,小强只好再吹,他一连吹了五六个坑。每个坑里都趴缩着一只,它们像死了一样弓着背一动不动。小强拈起一只,扁脑壳擦燃火柴烧它屁股烧得它蜷身缩爪挣扎。小强负责吹,扁脑壳负责烧。他们乐此不彼玩了许久只剩三根火柴才停下。

“要不要抽一根?”扁脑壳问我。

“不抽。”我说。

“不抽烟咋个耍得到女朋友?”扁脑壳点燃大抽一口递给小强,小强吸一口递给下一个。小强仰头吐烟圈,扁脑壳不甘示弱,两股烟圈一个接一个从他们喉咙里吐出来升上去碰碎在屋檐上。那支烟转回扁脑壳手里只剩下过滤嘴。扁脑壳新点燃一支递给小强,最后转回他手里又只剩下过滤嘴,扁脑壳吧唧一口扔在地上踩灭又点燃一支。

“这支我一个人抽。”他从来都很蛮横。

“没有了?”小强问。

“当然没有了。”扁脑壳轻蔑地说。

“你想抽独食,给我来一口。”小强伸手去抢。

小强哪里是他对手,扁脑壳大我们三岁,手一抬滑脚靠住小强脚踝一肘将他顶进水沟里。小强躺在水沟里不动。他借机耍赖还是摔晕了?扁脑壳他居然都敢惹。难道他忘记去年凫澡差点被扁脑壳闷死在河里了?我不敢说话,使劲朝小强挤眼睛。有个胖墩喊道:“小强,起来。”

“你起不起来?”扁脑壳扭脖子扫视我们一圈。

“给不给我烟抽?”小强躺着不动。

“你起来我就给你抽一口。”

“快给我。”小强兴奋地站起来望着扁脑壳。

扁脑壳把烟屁股递给小强,小强气愤地推开:“鬼才抽你的烟屁股!”

“它是火种,不是烟屁股。你找截包谷杆儿来。”

“你让我抽包谷杆儿?”

“当然。”

小强找来一截包谷杆失望地望着扁脑壳:“你先抽给我看看。”

“你爱抽不抽。”扁脑壳接过包谷杆。

小强抬手抢扁脑壳手里的烟,扁脑壳右手举过小强头顶缓缓一绕左肘猛地顶住他喉咙说:“撇断,抽掉它的筋。”小强抽出包谷杆里的筋。扁脑壳说:“把前端捏成碎碎。”小强把前端捏成碎碎。扁脑壳说:“含进嘴里。”小强乖乖照做。扁脑壳说:“跟火种斗上我吸一口你就吸一口。”两支烟斗在一起,一支真烟,一支假烟,扁脑壳猛吸出一截火光小强紧跟着大吸一口,吸到第三口包谷杆被点燃了。他们站在我们中间吞云吐雾十分得意。大人抽烟愁眉苦脸,他们抽烟兴高采烈。

“看,姐姐,他们偷烟抽。”小猴子突然带着扁脑壳姐姐跑到我们面前。

我们把假烟藏到屁股后边舍不得丢。扁脑壳拔腿就跑,小强领着几个家伙呼啦啦追上去,他们跑到阳沟尽头攀着灌木翻上山崖不见了。干笋壳碎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小猴子恶狠狠看着我,她眼神瘆人,表姐也看着我。她们葫芦里藏着啥子药?她们一定闻到我身上有烟味。我打算收买她们,将假烟递到表姐鼻子下,她鄙夷地嗅了嗅。

我说:“假的,不信你尝一口?”

小猴子看了一眼表姐,抢过去闻,表姐惊奇地看着她。我叫她还给我。她闪身站到表姐右边:“幸好你抽的是假烟,要不我给爸爸告状收拾你,姐姐信不信你闻。”

“信,没有烟味儿。”表姐说。

假烟快燃尽了。我叫小猴子还给我,她不但不还我还用火星去点屋檐上垂下的乌朽谷草。表姐呵斥道:“快扔掉,小猴子。”小猴子将烟头砸在我脚前。“踩灭它,小心房子着火。”表姐说。

“姐姐,你尝一口嘛。”我舍不得踩熄捡起来,我想把她们变成同伙。

“我要找我妈告扁脑壳抽烟。”表姐说。

“我也要找爸爸告你抽烟。”小猴子跟着说。

“小猴子你刚才不是也想抽吗?我要找你爸告你们两个。”

“为啥不能抽?我还下河板澡呢。”小猴子很不屑。

“走,回去,反正我要告你们。”表姐上初中了个子才跟我一样高。

小猴子没有理她,拽上我往回走。我甩开她手顺着水沟走,我想去找扁脑壳和小强耍。走几步我累了,靠在墙上休息。小猴子在身后喊:“哥哥,站到。”我讨厌她,哪里她都跟来捣乱。我歇了一会儿扶着墙壁继续走。土墙裂缝里传来吵嚷声。走到屋檐尽头,我攀着乱石沿着他们的痕迹往山崖上爬。一股青烟从崖上竹林中升起。表姐一把逮住我,跟小猴子合力将我押回外婆堂屋。几个老人坐在里边在聊天。表姐命令小猴子坐在门槛上看守我。我知道跑不掉索性躺在藤椅里假睡。老太婆们对我很好奇:

“腿好一些了没有啊?”

“好些了。”

“还在吃药吗?”

“在吃。”

“可怜哦,这么瘦,看这手腕儿像猴子,不过个子倒长得挺高,补品吃多了比没病的娃儿还长得快,现在长得快过两年就长动了,那时候只有看着别人长的份儿了。”一只枯手抓住我手腕。

一个老太太递给我一颗喜糖,我收下她又递给我,我又收下。小猴子跑过来掰我拳头。我说别抢,兜里的全给你。她说必须抢,抢的才香。我推开她她又扑过来。收拾我她经验丰富,晓得我体力差推几下我就会投降。她不但抢我手里的糖,衣兜裤兜里的也遭她搜了个精光。不过,她不知道很快又装满了。

天暗下来,院子里灯火辉煌。人们簇拥着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所有桌都敬完了才准进洞房。前边二十几桌顺利,只最后一桌难缠。那桌青年花样多,每个都出怪招,惹得新郎毛焦火辣,闹得新娘双眼含泪。那个黄毛吊儿郎当脚踏在长板凳上说:“新郎官,你会不会开拖拉机呀?”

新娘马上羞涩地把头偏到一边。新郎官说他不会。

“如果不会我教你。”黄毛说。

“我会。”新郎连忙改口。

“那你把拖拉机搅燃给我们看看。”

“咋个搅?”

“你不是会么。”

“我不会!”

“如果你不会我教你。”

“你教!”

“搅拖拉机拖拉机烟囱是不是要咚咚咚冒黑烟?”

“啊,是,要冒烟!”新郎说。

“只有痛痛痛叫了才说明拖拉机搅燃了对不对?”

“对!”

“那我搅拖拉机嫂子配合当一下烟囱。”

人们突然明白过来,笑得人仰马翻。新郎自知上当了,连忙说:“啥子鸡儿题太过分了!”

“你觉得过分你就自己搅,你搅拖拉机新娘当烟囱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那桌人异口同声大喊道。

“没意见!”围观的人也跟着喊。

“拖拉机搅不燃这杯喜酒我不喝。”黄毛摇着脑袋说。

“不喝算了!”新郎倾瓶子给下一个小伙子倒酒。

下一个更调皮,夺过酒杯藏进裤裆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牙膏盖。他说:“不搅拖拉机也可以,那麻烦幺爸幺妈把我这个酒杯两头倒满,倒不满我不喝今晚你们休想进洞房。”

“你捣啥子乱,我这一关他们都还没闯过。”黄毛喊道。

“我给你两拳。”新郎向黄毛举起拳头。

黄毛脖子缩进衣领使劲朝拿着牙膏盖猴头巴脑的二老表挤眉弄眼。新郎倾瓶子往牙膏盖里倒酒,黄毛抬手拦道:“幺哥,我这杯酒都没有敬成功咋个就倒下一个了呢?你见过喝酒用牙膏盖子的么,二娃纯粹捣乱。初中生哪能喝酒,初中生只能喝奶。”黄毛瞥一眼新郎,翻着白眼做鬼脸。围观者哄堂大笑。新娘害羞得低下了头,新郎怒发冲冠脖子红。

“对,幺爸给我倒酒,幺妈给我倒奶。”二老表拈着牙膏盖说,“幺爸倒洞深的这一头,幺妈倒有尖的那一头。”

“你花样最多,小心你老子揍你。”新郎扭头向跟在他身后的二哥求助。

“二娃,你快点喝,你幺爸幺妈急到进洞房。”二舅挤挤眼睛。

“妄想进洞房,今晚我们这桌打算闹通宵,除非幺爸幺妈发大红包。”二老表环顾一周喊道。他生肖属猴,混世魔王,敢生吃螃蟹。去年暑假他强行脱走我和小强的裤子挂在他家房梁上。“对啊,我们不着急睡觉。”桌上另几个年青喊道。黄毛抓住新郎的手:“搅不燃拖拉机你休想走。”

“哈哈,太好耍了,两个滚龙。”人堆里有人喊。

那喊声引起一通哄笑,我们笑得像一群鹅,伸长脖子弯曲着看,突兀的额头绯红。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笑得停不下来。我很困,上眼皮敲着下眼皮,但是我不想睡,用火柴棍撑住眼皮跟在新郎身后看热闹,从第一桌就跟着……黄毛缠着非要新郎把拖拉机搅燃,二老表又拽着要他把牙膏盖子倒满。一头倒满他不喝,两头同时倒满他才喝。二老表大喊道:“两头同时倒满才吉祥啊。”新郎气得青筋爆出,新娘歪头悄悄擦眼泪。

“嘿哟,幺妈,要进洞房你高兴哭啦?”二老表嬉笑道。

“走,难耍。”扁脑壳扯住我衣角。

小强嬉皮笑脸跟在扁脑壳身后抖了抖衣兜,兜里花生瓜子嚓嚓响。扁脑壳凑到我耳边说:“我偷了酒,我们躲起来喝。”我们围到屋檐阴影里那张半明半暗的八仙桌上。那桌人闹得更厉害了。小强又捧来一捧花生,小胖还端来了两盘粉蒸肉。没有筷子我们就用手抓。扁脑壳从后腰抽出一瓶沱牌大曲倒满小强递给他的空碗,我们喝起转转酒。

“吃一颗花生喝一口酒。”扁脑壳抿一嘴递给小强。

“喝一口酒吃一颗花生。”小强大喝一口递给小胖。

“嗑一个瓜子喝一口酒。”小胖抿一嘴递给下一个。

“吃一坨肉呀喝一口酒。”下一个说。

“我不吃菜呀只喝酒。”下下个说。

“我不吃菜也不喝酒。”下下下个说。

最后才轮到我,我把剩下的全喝光了。哈哈,原来是白开水!我把碗底朝天还给扁脑壳。扁脑壳看着我惊讶地说:“来,铁拐李,我陪你喝一碗,我们三碗不过岗。”我假作醉态说:“你是谁?”扁脑壳说:“我是你三老表啊。”我醉得更厉害了:“那我是谁?”扁脑壳说:“你是铁拐李啊!”我说:“屁!你才是铁拐李,你本来就姓李。”他见我醉得厉害,说:“好,我当铁拐李,你当吕洞宾!”我梭下桌子走进灯光下站定:“让张果老给你们耍两招醉拳。”我叉腿半蹲糊弄了两爪收腿立正气沉丹田。他们惊讶地向我鼓掌:

“张果老,多耍两招给我们看看。”

我说:“酒劲儿打没了,再喝醉了再说。”

扁脑壳两眼放光,倒了满满一碗递给小强。吃席我们总爱学大人喝酒,白酒太辣我们就喝水酒。水酒喝起来令人快乐,更醉人。小强有次帮他老子买酒摔了半瓶,他爸以为他偷喝了,找来羊鞭呜啊呜啊伺候他屁股……酒在我们手中转来转去,第二碗第三碗喝完扁脑壳又倒满一碗。小强从闹酒那桌偷来了一盘油酥花生。我们摇头晃脑叫嚷着继续喝。爸爸领着小猴子走过来笑呵呵观看我们。小强命令小胖去水缸里再打一瓶,结果他抱回来两瓶。小强命令他倒两碗:“你们喝这碗,我们喝这碗,比赛看哪个先喝完。”小强端起咕咚一大口,扁脑壳也喝下一大口,我仰头把那碗干了,小胖眼巴巴望着对手那碗。新郎背着新娘围着那桌人在跑圈圈。二舅举着竹竿把堂屋屋檐下的那盏大电灯撑进院子。黑夜突然亮如白昼。

“哈哈哈。”我得意极了,“你们记到,从现在起请叫我张果老。”

“怎么这么辣。”小强说。

“真酒。”扁脑壳说。

“真酒。”另一个说。

“哈哈就是真酒。”小胖捶打着桌子发疯笑。

爸爸尝了一口把酒泼在地上叫小强重新去水缸里打水。小强舀来一瓢生水放在桌子中央。那桌疯子开始争吵,二舅举着筷子把二老表从人堆里赶出来。新娘嘤嘤哭泣着钻出人群又被新郎拽了回去……他们安静一阵又爆发出一团哄笑,安静一阵又爆发出一团哄笑。起伏不定混乱的笑声越来越远,笑声变得越远越微弱越模糊……

“喝,这瓢是真水酒,大胆喝。”扁脑壳说。

“真好喝啊。”小强抿了一嘴说。

“真醉人啊。”爸爸接过去也喝了一口。

小猴子掰过他手腕踮脚强行喝了一口说:“哈,好甜啊!”

我们谁都不服谁,一人倒一碗向对手喊干。扁脑壳仰头咕咚一口,小强喉咙咕咚一声。他们两个杠上了,谁也不服谁。扁脑壳仰头干掉一碗,小强也仰头干掉一碗。小强把碗扔给右边骚动的家伙:“我喝完了你只有舔碗啦。”那家伙抱起碗吐出长长的舌头在碗沿上舔了一圈。下一个家伙也兴奋地接过碗伸出肥大的舌头在碗沿上舔了一圈。爸爸跟小猴子哈哈大笑。爸爸说:“你们都不困吗?半夜了,该睡觉啦。”扁脑壳吐出舌头在小强脸上滋地舔了一溜。小强也伸出舌头在扁脑壳脸上滋地舔了一溜。我吐出蛇那么长一条信子在我自己的脸上滋地舔了一溜。

天旋地转,我居然醉了。以前喝白酒冲服中药,每天早晚我都要喝上它二两。一勺中药冰凉油腻入喉,再大喝几口白酒冲服,喉咙里胃里药味被火辣瞬间冲散。那中药太怪味儿了,不用白酒冲服难以下咽,就算咽下也容易恶心呕吐。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今晚居然醉了,眼里模模糊糊。最后那一桌人不再吵嚷散去了。爸爸把我扛在肩上,院子里电灯逐个熄灭,闹洞房的人也散了。我天旋地转扑在爸爸肩膀上,我好想睡觉,旋转越快我越难受我越想睡觉,爸爸扛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小猴子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唱:“酒鬼,酒鬼,一喝就醉!酒鬼,酒鬼,一喝就醉……”

我害怕爸爸扛不动我,我想呕吐,我想我要是飞起来他就不会觉得我重了。

“嘭!”我左边肩头弹出一团白鹅毛

“嘭!”我右边肩头弹出一只白翅膀

我开心极了,扑在他肩膀上蹬踢着双脚昂昂昂大叫:

“嘭!”我右边肩头也弹出一团白鹅毛

“嘭!”我左边肩头也弹出一只白翅膀

我肩膀上长着一对大白翅膀,我扑通扑通用力扇了两下

翅膀很宽很大,扇动很有力,我看着我那对沉重的翅膀用力扑扇着

气流托着我缓缓上升

我双脚脱离了地面

我飞了起来

我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

我飞了起来

我低下头,院子里灯火通明,二老表背着新郎围着桌子在跑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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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洋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小说集《偷窗户的人》。曾在《青年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红岩》等刊发小说、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