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夫者
星马从没有想过,在十年的异乡生活之后,他还会再次见到阿般。当他回过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女人,沿路的风尘使她蓬头垢面,沙漠的高温使她皮肤干裂。他愣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他青梅竹马的爱人,可以想象她抵达这里所经历的困苦。阿般见到星马时,他正在同罗莎挽手走在人群熙攘的集市,土黄色的风吹过城门,扬起女人的头纱。尽管他已入乡随俗,蓄起络腮胡,但阿般还是立刻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尖叫着喊出星马的名字。
星马愕然回头,见到曾经无比熟悉的这张脸,讶异与喜悦爬上他的眉梢。他想立刻冲过去回应,刚上前两步,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罗莎,便停在那里。阿般也看到了他身边的女人,眼中的神采黯淡下来。星马带着罗莎,走到阿般面前,阿般无视罗莎的存在,深深地投进星马的怀抱。
这些年过去,星马远在天边的年少时光,早已随着生死被掩埋进充满硝烟的战场。他遥望着那段镜花水月般的人生,只觉得虚无缥缈,恍如隔世。他看着眼前的阿般,如今这个中年妇人的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绘画少女的影子。她的痴情令他心酸,也令他呼吸困难。他一面轻轻拍打阿般的背,一面解开环抱自己的手。
“是你呀,阿般。你怎么来了?”
阿般擦了擦脸,灰色的泪痕出现在手背划过的地方。“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辈子。”
重逢的激动使阿般语无伦次。回想起这些年的遭遇,星马的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辛酸。
“是啊。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十年前,我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一路穿越沙漠,在第三天黄昏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晕倒在城门前。是罗莎收留了我。”
“没事,都过去了,”阿般摸了摸星马的脸,“活着就好。走,我们回家。”说着,拽起星马的手臂就要往城外走。星马定在原地,没说话,只默默将拉着他的手松开。
“怎么?也是,你还要收拾行李,是我疏忽了,哪里需要这么匆忙。”
“阿般……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罗莎是我的妻子。”星马指了指身后满脸疑惑的女人。阿般扫了罗莎一眼,便匆匆躲开眼神,不敢再看。
“不是的。我才是你的妻子。从前线回来的人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感觉你在等我把你找回来。看,我真的找到你了,”像在寻找什么似地,阿般低头对着地面说,“你别忘了,只要约定了在一起,就是一辈子,不是吗?”她抬起头,眼睛已噙满泪水。
一阵酸涩涌上星马的眼眶,往日淳朴的快乐浮现在他眼前。他们曾在杏花树下追逐嬉戏,无忧无虑的少女曾每日与山林相伴,美妙的景致从绘笔中生出。而如今,沧桑爬上了少男少女的脸庞,轻快的岁月是上天赐予的福祉,时间一到,便会被无情地收走。
“阿般,我很抱歉,但那都是战争前的事了。我们相爱过,但那在另一个时空,那时还没有死亡,没有杀戮的痛苦。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的我是新的我。阿般,我很抱歉,但我们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不。不是这样的。走之前,你告诉我一定会回来,就算只剩下半条命,你也要回来,这是你的归宿,你的根,我们在杏花树下发过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谁又能抵抗世间的洪流,阻挡战争的发生呢?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可这就是命运,转动起来,把我们往不同的方向抛。我已经接受了现实。你也要接受啊,阿般。”
女人忽然急躁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像在受着某种煎熬。“不。爷爷还在家乡等着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拒绝回去,那么,我只能说,你是个懦夫,是个逃兵,你背叛了誓言……”话音还没落,被戳到痛处一般地,星马打断了她。
“你在让自己受苦。看看吧,你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哪儿还有以前那个美丽姑娘的影子?如果你接受现实,在家乡早点开始新生活,便不会吃这样的苦头。”
“可那颗杏花树,还刻着我们的名字呀!那名字已经长得很高了,正在你我头顶的位置,抬头便可以看见。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回家……”说罢,阿般伸手便要再去抓星马,星马条件反射地挣开,一下将她甩翻在地,尖锐的细石子擦过她的膝盖,冒出星星点点的血迹。市集的人群见此情态,围过来议论纷纷。这时人堆里走出一名男子,将阿般从地上扶起。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男子说。难堪浮上罗莎和星马的脸。
“我幻想过无数个重逢的画面。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子。”阿般站起身来,哭腔里夹着哀怨。或许是出于愧疚,星马把脸别过去,抿了抿嘴唇。
“你辜负了我。或许,你从未爱过我。是我错付了。”阿般失神地立在原地,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是爱?强迫我回去,难道就是爱吗?”或许是为了给自己辩解,又或许是为了增加行为的合理性,星马伸手搂住了罗莎的肩膀。这个姿势,阿般再熟悉不过,以前,星马便总这样搂着她。她感觉心上被狠狠刺了一刀,泪水不受控地涌出,这些年来的思念,不舍,委屈,执着,终于一齐爆发出来。
“也是,我怎么能奢求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来理解女人的一往情深?你是不会理解这种痛苦的,因为这种痛苦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我祈求上天,把我们的人生对调一次,好让我也做个混账的负心汉,让你也尝尝做女人的苦呀……”阿般捶胸顿足,无望地向人群倾诉着,男人们大都面无表情地沉默,唯有面纱下的女人偶尔投来同情的神色。扶起阿般的男子,此刻正充满怜悯地站在她身后,悲伤笼罩着他的眉眼。等到围观的人群平静了稍许,他忽然下定某种决心似地,低声开了口。
“其实,这挺让人难堪的。我本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但,罗莎原本是我的妻子。那时,这个异乡人流落到这里,是我们好心收留了他。可他却趁我外出劳作,跟我的妻子产生私情,甚至还生下了孩子。你们都读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吧。我也不甘,我也痛苦,可木已成舟,除了放手,还能做什么呢……”
“弥伽,你别这样……”罗莎急忙用袖子掩住脸。男子把话咽了回去。
伤风败俗之事居然发生在自己的城市里,民怨如开水般沸腾起来。男人们像是找到了共同的假想敌,锐利地盯住星马,恨不得用目光扒下他的一层皮。“道歉!道歉!”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星玛再也无法保持缄默。他拉起罗莎的手,一面鞠躬,一面向众人告解。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阿般,弥伽。我们不该如此。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无法停止这种把我们紧紧绑在一起的感觉。对你们造成的伤害,我恳求你们原谅,希望我们都能尽早开始新生活。”
无论这道歉是否真诚,事已至此,的确无可挽回。弥伽长叹一声,摇摇头,侧身挤入人群。
“我不要听这些无用的话。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家。”阿般依旧不依不饶,第三次上前抓住星马的手。
“我不会回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急于摆脱处境的星马,在反复的拉扯下,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他厌烦地瞪着阿般,仿佛在看一位不速之客。这一瞪,阿般的心,彻底破碎了。
“大家看哇,看到了吧,多么绝情的一个人!你以为把我赶走,便可以逍遥快活了?不!你压根不懂什么是感情,你不会幸福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们的孩子,总有一天,我要把我受到的伤害,加倍奉还给你!”阿般发疯地诅咒着,成功煽起了周围人群的怒火。有人甚至向他们投掷了臭鸡蛋,精准地击中在星马的头发上,黏糊糊地流了满头满脸。
“这场对话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星马拉起罗莎,拨开人群便往外走。阿般看着星马的背影,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忽然间,她的视线定格在星马牵着罗莎的手,一团不受控制的火焰从她瘦小的躯体里爆发出来。她拿起身边市集铺子上的一支猎矛,飞速地向他追过去。当背后的脚步声让星马警惕地回头,这支猎矛,已经直直穿透了星马的脸颊。
被击穿的那一瞬,星马看向阿般,她神色惊恐,放大的瞳孔像是深渊,将他拽入一个黑洞。星马看到一个坐在菩提树下的小沙弥,还看到一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女人。时空定格,重叠到一起,在他看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他,他们同时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