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高速,我便四处寻找对射洪的记忆,直到车子停靠在子昂金都国际酒店,我确信,虽然曾经多次将足迹留在了遂宁观音故里,春天的油菜花田,船山的两千亩10万株桃园美景,蓬溪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和书韵墨香里,还有曾经名噪一时的大英死海,但射洪更像是活在我那些来自射洪的友人印象里,而这个正蒸蒸日上充满生活气的县辖市,来过又没来过,那么熟悉又陌生,这神奇的感觉让我有点惭愧,竟不知任督二脉将从何处去打通。射洪,这第一眼会落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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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冬阳十分耀眼,将我头晚从高原带回的冰凉一扫而光,暖意从心里慢慢回升。策划已久的“成渝双城文艺主题联盟”活动终于在射洪启幕。一时间,耳边涌来好多来自一座山城的口音,不用看只闻其声便知是“重庆崽儿”那特有的味道。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从那座火辣辣的城市飘来,落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北弧中心的射洪,顿时将射洪像透过树梢植入的一缕阳光,拱拥着巴和蜀,这两个血肉相连又秉性各异的兄弟,看似分分合合,却始终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四川盆地便被巴和蜀两支民族一分为二,并分别建立巴国和蜀国。而地处巴国和蜀国之间的遂宁,包含着射洪这个地界生长起来的人群,既有巴人的血脉,又有蜀人的基因,它原本就是个混血儿,从始至终,都担当着“和亲”的角色。
我从酒店高高的楼层望出去,越过那一幢幢拔地而起丛林般的楼群,看着眼前进入百强县的射洪暗暗升腾的朝气,思绪如泉水般涌来,竟都是山城那边,曾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牵连的回忆。
自20世纪80年代初始,我和弟弟便多次往返于重庆与达州万源,我们共同生活工作的县城和航天三线基地。那时,我的父亲已在重庆某特殊医院,断续开始他长达十余年的人生苦旅,一如困兽般被火炉之城炙烤着。起初我们还在读书,是父亲单位负责照看我们的同事领着我们去,后来工作了,是我们自己去。深深地记得每次去探望他,走过那时的观音桥,走在通往郊区寸滩的小路上,我孤独的内心被生活的无望一次次地鞭挞,不知该往何处去。直到1995年的8月5日,接到他去世的通知,我和弟弟最后一次赶往那个医院,他已经先一步静静地永远闭上了那双不甘的双眼,那时,他也就五十出头。那天,重庆的天照样热得浑身是汗,我也被强烈的光线以及汗水和泪水蒙住的眼睛,既看不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和尚汗衫和一条短裤就走了的父亲,也看不清我自己。我不知道是悲伤父亲的离世还是难过自己的命运。最后,我把父亲的骨灰暂时留在了重庆,再后来,因年轻时生活的辗转不定,无力安置他回归河南老家的心愿,他的骨灰最终和那座山城融为了一体。
视线回到射洪,一场我亲自参与策划的“文艺联盟”,被遂宁点名担当的东道主角色,不仅打通的是今天我们谈论的“未来文学”的经脉,我知道未来已来,但昨天并未走远,耳边的乡音带着乡愁,不经意中却点中了我和重庆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穴。原来,这第一眼勾起的依然是那血脉相连的成渝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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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在射洪的寻踪,仿佛一开始就被一个人在牵着走。她有一个桂花般芳香的姓,蜡梅般傲雪的名,我们在一个朋友的书院相识,殊不知,背后竟有着那么多的关联,共同的朋友像一根线上串着的珍珠,成串地抖搂出来。更重要的是,那段我们共同拥有的三线记忆让我们虽然很少见面,却彼此惺惺相惜。是她,让我知道,射洪原来也是曾经那么重要的三线建设后备基地。也是她,带着她的公司投身到射洪3536三线城复原基地旧貌,保存三线工业遗址,在唤醒岁月输入情怀的同时,又注入新的奔腾的时代活力。
这一天,我终于走进了这个曾经番号为3536的后勤保障基地。从三线博物馆到红砖楼、青砖楼,从曾经可容纳300名儿童的幼儿园到子弟校、公共澡堂、职工医院,从食堂、礼堂到电影院,应有尽有的小社会,和我当年工作的航天三线基地一模一样。当我从厂区的步行道一路往前,直至走到那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如龙须密布的一株大榕树前,我被深深地吸引了,驻足不前,久久凝望。
这树学名黄葛树,四川人也叫它黄桷树,是榕树的一种,系巴蜀地区特有的树种,自然承载着巴蜀文化共同的属性。最为神奇的是,这株树龄约五十多岁的黄葛树,仅依附在一堵笔直的石坎中间,几乎看不到土壤,也见不到水源,却顽强地紧紧地抓住一线生机,从当年建设者随意折下的一根断枝,不经意地插入这里的石缝,竟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仅活出了自我的风采,更是见证了3536三线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和荣辱兴衰。
三线建设,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概念已经深深留在了一代人的记忆里。1965年以后开始执行的“三五”计划,实质上就是一个以国防建设为中心的备战计划,要抢时间把三线建设成具有一定规模的战略大后方。从1964年至1980年的16年间,全国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农民工建设者,奔赴以云、贵、川、甘、陕等为代表的广袤三线地区。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之下,从一线二线转至大三线的军工体系悄然秘密完成布局。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1965年,我那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父亲,毅然放弃北京七机部政治处重要岗位,响应毛主席号召,比之射洪这支神秘部队,更早地去往一个偏僻又艰苦的川东大巴山腹地,开始了他一生为之奋斗却半生不得安宁的人生悲剧。只是个人命运在奔腾的时代洪流中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而眼前的黄葛树,静静地伫立在墙壁,像是历经风霜的一位智慧老人,无声地回应我涌动的内心,默默讲述他所看到的当年那群神秘的人,是如何地来,又如何地去。
1966年初冬,一支队伍悄然开进射洪县(市)三皇寺,他们要在这个既不通电,也不通路的荒山沟里,筹建一家代号为“3536”的三线军工厂。三皇寺是一座道观,有七八间平房,这些人就挤在破旧的平房里,既当办公室,又当宿舍,实在挤不下了,就在道观旁边的一棵百年黄葛树下,搭芦席棚,垒石为灶,石板砌桌,白天劳作的扁担,到了夜里拼起来就是所谓的床,就此拉开了建设的帷幕。
三皇寺有棵古朴的黄葛树,伸出它如伞状般宽厚的树冠,晴天为他们遮太阳,雨天为他们挡风雨,朝夕相处,如影随形,每天用树叶发出的沙沙的节拍,为这些忙碌的身影迎来送往。晨钟暮鼓,又用它树梢里透出的月光为他们消解疲劳。这群人以惊人的速度,让路通了,让电通了,让厂房里的机器转起来了,他们实现了当年施工,当年建设,当年出产品的骄人业绩,刷新了全军三线单位建厂史上的新纪录。
然后是建食堂、礼堂、电影院,让陆续过来的职工家属上千人慢慢得到生活的改善。再后来,又陆续修建了办公楼、幼儿园、子弟校、科技楼、公共澡堂、职工医院等,以后还建了冰糖房、职工俱乐部、游泳池、自建了电视差转台,后勤服务系统日臻完善,逐步形成一个独立的、自我管理的小社会。据同为三线人的射洪菊谷养老服务中心常务副总经理邓龙介绍,当年的3536作为被服、军服、鞋帽等后勤保障战备厂,到20世纪80年代最高峰时期达到6、7千人。而我的记忆里,当年我们的航天062三线基地,最高峰时职工家属可达2万多人。
而这株当年从三皇寺古榕树上折下的枝条,也在军歌嘹亮声中,以强大的生命力沿着石壁攀沿而上,一天天长大,开始用他逐渐健壮的身躯,承续着老榕树的胸怀和担当,默默地为一代代的三线建设者提供阴凉。它将挺直的躯干指向蓝天,发达的根系伸向四方,而目光则望向未来的方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刻在时光中的浮雕。而两代黄葛树的精神根系正是一代代三线人的精神根系,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也在斑驳的树影下,从黄葛树的身上照见了我自己,从一株柔弱的小苗起,虽无根无蒂,却逆风生长,一面柔软一面刚强。
岁月更替,讲述着光阴的故事。20世纪90年代初,根据总后勤部“战略转移”的要求,3536厂开始搬离射洪,外迁绵阳。就像当年我所在的062基地,在90年代初开始搬离大巴山,迁至成都龙泉驿区一样,曾经的三线企业完成了当年的使命,当迎接新的使命。
而当年的三线人在融入改革大潮的波峰浪谷中,来来往往无计数。但一如牵引我来到3536三线城的桂总一样,几年前,她带着她的团队她的三线情怀,出走又归来,出走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归来则是为了改变三线城的命运,让它重新焕发生机。他们将一辆辆汽车开进了已荒芜的旧厂区,他们把一株株既有观赏价值又有药用价值的菊科类植物引进到厂区,他们将“三线记忆 菊香梦园”的招引投入出高速进射洪的醒目处,让走进射洪的人一眼就能联想到那挥之不去的时代印迹。
当年的三线人,无论走得多远,每个人的心中,都用不同的方式在珍惜和纪念那段抹不去的三线情结,正如那株墙上的黄葛树,根已深深地扎进岁月的土壤中。在射洪,我被黄葛树点中的三线记忆的穴,也是父亲的航天以及我们这群作为曾经的“航二代”的死穴,是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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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三线记忆的围城,走进山清水秀的射洪冬日的光影里,我的眼里开始注入更多的风景。如今,大西南作为当下家国民族的大后方,再次被赋予重要的角色担当。而西部重镇的成渝双城经济圈,至2030年,成渝城市群也将完成由国家级城市群向世界级城市群的历史性跨越。
处在两翼之间的遂宁射洪,想必生于斯的唐代大诗人陈子昂也不能预期,那个给他文学滋养的射洪沱牌小镇,会因一句“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以及一款“沱牌”老酒在20世纪90年代出圈,还有“舍得”精酿将浓缩的人生哲学再度升华,更有并不产锂的射洪,今日却因高速发展的锂电产业而将其带入经济发展的快车道。
过往的那些曾经,无论美好还是伤痛,无论获得还是失去,终已成记忆。而人生太瘦,指缝太宽,能有舍有得,一半一半已是良佳。就让那株与3536三线城几乎同龄的黄葛树去见证这时代的变迁吧,除了过去,还有未来。
(作者简介:曾用笔名安闻,现居成都。资深媒体人,策划人,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理事,现任四川红星(省直)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先后出版散文集《光阴U盘》、《半山一眸,世界真奇妙》、《芳踪集》,小说《成长是种柔软的痛》,合作编撰财经人物转记《封面人物》,在《中国航天报》《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四川经济日报》《成都日报》《廊坊日报》《凉山日报》等各大主流媒体及《读者》《散文》《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福建文学》《剑门文学》《萌芽》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字作品近300万字。多次获省副刊协会颁发的文学及新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