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坏在那瓶酒上。那不是普通的酒。

老万从青岛回来,刚进门,商玉叶埋怨他,说他一去两个月,信息稀少,忘了家。她那两粒眼珠子三角倒竖。他咧嘴憨笑,拿起桌上那瓶酒晃两晃。她扭身进厨房,叮叮咚咚地搞起来了。他刷几条抖音的工夫,香喷喷的红烧肉就端上了桌。商玉叶做红烧肉很有一手,这一次更是炉火纯青,拿来搭配他的酒,那才叫锦上添花、如虎添翼。老万想,最好再生个娃崽,两个更好。他喜欢家里吵吵闹闹的,而他一声令下,立即静声,就像他的堂哥那样。他都想象过很多回了,可商玉叶不肯生,她说急什么呀。

不对!这酒不对。老万抿嘴一咂,舌头一跳。

太香,还辣喉!原来不是这味啊。

恁子回事?如同一丁铁屑碎扎到老万的肉里,他浑身不爽起来。

老万拿起酒瓶上下左右端详,没错啊,白瓷,短脖子,扎两条红绸子,瓶底破了一点点瓷皮。莫不是谁喝了原来的酒,又装回别的酒?老万的心猛地一抽。

喔,忘了……商玉叶突然叫了一声。

他看商玉叶一眼,发现她脸色麻白麻白的,目光似乎也在躲闪。

你的辣椒盐碟……商玉叶说着就起身进厨房。在老万看来,她像在回避着什么,那声音也有点发抖。

老万脸上有点沉,塞一块红烧肉进嘴,凶猛咀嚼。肉在他嘴里疯狂地翻腾,浓稠的肉汁震颤着刺激味蕾。这肉真是香,不断地拉高强度,及至发糜。半年前,老万亲眼看见,机修车间昏暗的楼梯背后,韦布摸了一把商玉叶的胸,她竟然没有把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当老万问她时,她否认,说韦布从来不会那样做。

韦布早年是商玉叶的前男友。三十好几了还单着,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频繁。

老万看看窗外,昏黑一片,一点月光没有。商玉叶的脸色又回到了细皮嫩肉白里透红,她正抱着酒瓶猛给他斟酒——难怪他那小半杯酒恁子都喝没完。

死啦你个癫婆,浪费!老万夺下酒瓶。他头有些昏。

这不是普通的酒,只有特殊时刻、特殊场合,老万才舍得嗍两口。

喝嘛,你喝嘛,难得你这么高兴。商玉叶说。她还朝他眨了眨眼睛。她不眨还好,那眼神一扑闪,就饱含了意味。以前她从不对他眨眼睛的,她只会立起三角眼珠瞪他。她变了。她怎么就变了呢?又喝了两杯,老万的头剧烈地疼起来。

说,跟谁……学的?

学什么?她的眼睛又朝他扑闪了一下。

勾,勾引男……男人,把我的酒,酒换……换了。他舌头胖大,翻卷笨拙。

老万,你乱说什么?!商玉叶脸色瞬间涨得怒红。

两个月,两个月你才回来,一回来你就这样。她委屈地说。

老万,你不是人!她脸开始变白了。

本来,要跟你说件事的,看来,不必了。她脸灰白灰白的了。

你,你……能有,有什么事?他斜着眼睨她一眼。

他觉得她心虚了。心虚的人都这样,假装有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对,没事!没事!有事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商玉叶眼里似乎还有点泪光。老万甩甩酒瓶,把最后几滴酒滴到口里,呷了呷。辣喉,香得也轻浮,不稳重,不尊贵,高档个屁!假酒。一定是假酒。他想。谁换的?谁敢换他的酒?他觉得脑袋嗡嗡的,像钻进了一窝马蜂。

是韦……布,吧?他问。

骚,骚货……他骂。

你……商玉叶站起来,把一盘滚烫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扣到老万的头上。老万先是觉得头皮发痛,然后是烫,哔哔剥剥,仿佛冒起很多泡泡,接着,热辣辣的热油顺着额头和两颊流下来,顺着耳朵根、颈脖流下来,苍蝇似的向后背、肚腹爬行……

这是污辱。老万啪地打了她一巴掌。

他觉得商玉叶往他头上扣的不是一盘红烧肉,而是一只盛满了垃圾的餐厨垃圾桶。这是老万第一次动手打她。以前他从不打她,她怎么闹,他都不会真动手。商玉叶捂着脸,眼珠子立起三角,一颗锥状的泪珠慢慢地汪在她的眼角,钉在那里,不动了。

老万,你不要后悔。她冷冷地说。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她脸上留下的红印子,心里有些懊悔。

也许酒真的没问题呢?他想。

老万原本是老厂总装车间的一名装配工,两个月前才突然调到青岛服务站。

去青岛站前,老万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流水线上,把正时齿轮安装在曲轴轴颈上,其实就是拧螺栓,就是整天整天地无限简单又无限重复地拧螺栓。老万心不甘。老厂整出一台发动机,大大小小工序好几百个啊,他的命运竟然被正时齿轮这一颗小螺栓给拴住了。老万拧螺栓拧到麻木的躯体里头其实住着一匹高头大马——他痴迷于汽车修理,看着自己修好的破车在大马路上活蹦乱跳,老万常常有把控世界的成就感。他在车间里拧螺栓的时候,脑子摆满了破车里那些破油管、烂线头、污脏的斑斑铁锈……那些又脏又臭的七弯八拐的东西,别人看着脑乱,生厌,于他却是十分可爱。有车的朋友都习惯把破车扔给他修理。老万弄好了,给钱不给钱都无所谓,搞餐路边牛杂火锅,嗍两口酒,就得了。

他自有他通窍的野路子。这话是老万的堂哥说的。堂哥是老万早亡的伯父伯母留下的唯一孩子,老万的父亲把他领回了家,老万和堂哥一起长大。堂哥后来进了老厂当熔炉工,老万职校毕业后,也跟着进了老厂。前些年,老万的父亲死了之后,就只有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了。

老万追求不高,虽有不甘,但感觉这日子也过得。他对商玉叶讲,生活嘛,也就这样,穿衣,吃饭,喝点小酒。对于改变现状,老万缺乏积极的态度。可后来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情形有了变化。

那是个休息天,商玉叶在家待不住,闹着要去野外吹风。

商玉叶的野外吹风就是让老万骑摩托车驮她到郊外去,她想在哪里停一下,就贴着他的头盔在他耳边说一声,停。老万立即嘎一声,两腿一撑,摩托车稳稳停下。工友说老万像一头鸵鸟,脸上一副憨厚相,胯下两条大长腿。老万个子不算高,上短下长,那两条健硕无朋的大长腿不像从他身上长出来的,更像是焊接上去的。这种腿最适合骑摩托车,再大架的摩托车也能撑得住。商玉叶要的其实就是他两腿撑地停车的那个造型。老万倒觉得造型不重要,重要的是两腿一撑戛然而止的感觉。老万正在刷抖音,不想去。

莫吵!老万道。

抖音里,一个衣服上挂着油渍的半秃子正在念修车秘诀,一本正经地叨叨汽车行驶中车身抖动是气门故障还是火花塞的问题。老万发现两个漏洞,想发条信息跟他探讨探讨。商玉叶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立眼瞪他。

丢!这癫婆。老万在心里骂一句,站起来。

哈。走。摩托车驮上商玉叶,老万一踩油门,呼一下就飞出老厂大院。改装的大马力摩托车呼呼地飞驰,路边的桉树、稻田,以及形状奇特的喀斯特地貌山峰,齐刷刷地向后退去。

忽然,对面驶来一辆黑大奔,突突跳了两下,竟停在路那边了。老万一阵兴奋,嘎地,两脚一撑,跳下来。跳得有点激动,鞋底蹭了一下商玉叶的破洞牛仔裤,招来她几声埋怨。管闲事!她瞪他一眼。老万羞憨一笑,留下她看摩托车,摇着他的鸵鸟腿佯装无聊溜达到马路对面。

恁子回事,这车?他问。车主围着车子左看右看,闻言才回过头来。

老万一看,哟,眼熟。赶紧往车屁股一瞄,哟,桂×××××。

我靠,这不是厂领导嘛。他心里嘀咕。

老万帮朋友修过不少破车,可他还没搞过厂领导那种好车呢。他认为,办公大楼后面车库那一溜油光发亮的黑大奔,比水灵灵的十大厂花还要有吸引力。下班后,他喜欢蹲在厂大门外宣传橱窗下,盯着缓缓驶出来的清一色的黑车子。耳朵狗一样支棱着,如果听到异响,他恨不得帮人家把车头盖掀开,立即修理修理。他认为,一台好的车子,就好比一副好的身架子,每一块骨头都应该接洽得恰到好处。可厂领导的车都是送到4S店定期保养的,厂里还有专门的小车司机,哪能轮到他这个业余中的业余来侍候?像这种半路上出问题的,人家一个电话打出去,就立刻会有人来帮他处理,并接他离开现场。

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出现在眼前,老万可不想轻易放弃。

恁子回事,这车?他咳了一下,又问。

兄弟,你也是老厂的?厂领导指着他工装服上的老厂标识问。

嘿……老万脸上一阵发胀的热。

会修?厂领导盯着他问。

会……会,一点。老万答得忐忑。若是朋友用这种不信任的语气来问他,他会生气,会瞪眼睛。此时面对一台心仪已久的好车子,就像面对当初出水芙蓉似的商玉叶那样,他只能报以羞憨扭捏的表情。

好。那你看看吧。厂领导把拿出的手机又放回裤兜。

其实老万从刚才车子抖动的情况,已基本判断出毛病出在哪了。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把车子前前后后都摸一遍,然后掀开车头盖,脑袋钻进去又研究了半天。最后,他抬起头,对领导咧嘴憨憨一笑。

喷油嘴有点脏了。他说。

那你给清洗清洗吧。厂领导说。

老万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回马路对面取清洗工具,他摩托车尾箱里随时备着修车用具。到了那才发现,商玉叶根本就没看车,她早已跑下路基,钻到人家的稻田里帮人家收稻谷去了。她从来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看看她,收稻谷就收稻谷,女娃仔家家,拿把镰刀割割禾就行,轻轻省省,她偏要踏人家的打谷机。她背对着他,踏得十分卖力。嘭嘭嘭,脚下一踏一踏,身子一耸一耸,肩膀左扭右扭翻动手上那把稻禾。完了把空空的稻秆往身后一甩,从机顶上又拖下一把,继续猛踏,比喝饱了油的发动机还要有劲。老万无法理解商玉叶哪来的这股野劲,往时下班她总喊累,瘫在椅子上,油瓶跌倒都懒得扶。

癫婆!老万咕哝着拿工具。

老万修车的时候,厂领导一直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老万那爱不释手的小心思,他未必看不出来。在此期间,他已经问清楚了老万的车间和工种,以及家庭情况、兴趣爱好,连老万热爱汽车修理也晓得了。

那你自己可以开一个修理店嘛。厂领导说。

没那本钱。老万说。

用不了多少的,跟朋友借点嘛。厂领导说。

那也不得,我还要上班的。老万说。

老厂就这么好?厂领导问。

那当然。老万说。

老厂的确好,但关键原因是老万不愿意走他父亲走过的路。他父亲就是开汽车修理店的。在他幼时,父亲对母亲动不动就打骂,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母亲哭着离开家。母亲离开了家,老万把怨恨都给了父亲,连同父亲的修车店。老游曾力邀老万一起盘下一个修车店,工作之余搞点私活,可老万过不了心里这一关。老游一个人又不弄来,这事就不了了之。

厂领导要给老万修车费,老万坚持不收。怎能收钱呢?他修车从来不收钱,何况他把一台锃光瓦亮的黑大奔摸了个透,实在是自己赚大了。他以为厂领导会骂他,结果厂领导竟哈哈大笑,一掌拍到他的肩膀上,拉开车门,从里头顺出一瓶茅台酒,塞到他手里。

喝剩的,别嫌,哈哈……兄弟,改天我专门请你。厂领导说。

那时,老万没想到会是一瓶坏事的酒,他觉得这酒很高档很尊贵,应该要配上一个隆重的场合。你能有什么隆重场合?一个只会拧螺栓的小小装配工。你喝这酒就是一种浪费。商玉叶拿眼白他。老万自己也感觉沮丧。

然而,几天后,好事从天而降,老万突然得到一份调动通知,通知他到青岛售后服务站当售后服务人员。也就是说,不用开店,他也能整天整天地搞汽车修理!这是厂领导帮他圆了修车梦。

此时不喝,更待何时?老万喜得当晚就开了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杯。就一小杯,那酒香已排场得吓人。

嗍一口——靠,寒毛倒立哇。

再嗍一口——靠,脸烫身热哇。

老万兴奋极了,内心膨胀,身形似乎都高大了不少,仿佛可以跟他的鸵鸟腿匹配了。商玉叶惊讶地上下打量他,像不认识他了似的。商玉叶说,老万,你恁子变了一个人?脸都发光了,都像厂领导了。你以前喝酒不这样的。难道喝了厂领导的酒,就变成厂领导了?

哈哈,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是成为我自己。老万突然冒出神来的一句。

你成为你自己?一个拧螺栓的小工人也会想这种……哲学问题?

恁子没会?一切皆有可能,存在即真理……老万开始瞎说。他说以后他要把商玉叶调出电工组的。就到售后服务部,当一个票据员。他信誓旦旦地拍胸膛。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厂领导都把他当兄弟了。厂领导说,物要尽其用,人要尽其才。他叫他好好干,说技术工人大有可为,未来世界是属于技术工人的。青岛站的余站长已经拼到全省技能大赛的专业裁判了,他开机床的老婆就坐到了办公室当票据员。老万咂巴着嘴说,商玉叶,到时候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收发票,贴发票。全是轻省活,上的还是行政班。你看你现在,整天跟一帮男人到处跑,到处修线路,哪像个女的?又脏又累又不得钱……

得了,得了,别吹了。商玉叶打断他。她接着又咯咯地笑起来。那天晚上,她水似的滑进被窝,贴在他的怀里,乖巧得像一只蓝眼睛的波斯猫。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老万觉得,是那瓶酒给了他神力。

之后,去青岛站这两个月,老万卖力修车,夜里咽下了多少对商玉叶的念想,硬是没回来过一次。直到余站长派他回来处理一桩维修纠纷的案子,他这才回来了。可谁想到,一回来就吵架。

酒啊,酒。老万悻悻地再一次坐上去青岛的火车。

然而,十几天之后,老万却被青岛站余站长退回了紫荆城老厂。

这是老万一辈子蒙羞的奇耻大辱,他不愿面对冷战中的商玉叶,去了堂哥家。

又回到了总装车间,又回到了正时齿轮的工位,老万满腹牢骚。

正时齿轮一共有两个,不能装反,不能互换,发动机运转的规律已把它们固定。通过链条组合成传动系统,把曲轴凸轮轴接连,促使气门和活塞的动作状态时刻保持一致。流水线上,大家都在拧螺栓。每一个站在工位上的人也都是线上的一颗螺栓,每一个人都把自己拧好了,产线的末端,才会把一整台一整台发动机吐出来。

厂领导曾说,现在的大公司必须要形成这样的生产机制,不然不好控制生产。控制不好生产,公司就完了。好比鼻子有鼻子的任务,眼睛有眼睛的任务,不能乱窜,乱窜就完了。他说,现在是工业时代了,我们百年老厂早都公司制改造了,生产车间是一个小整体,公司是一个大整体。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必须抱团,老厂才能活下去。

抱团,听着很温暖,很励志,可做起来恁子就难受呢?

以前,老万没感觉有太大的难受,反而觉得站在工位上拧螺栓,不用思想,不必交流,得空,就帮朋友修修破车,到街边搞一两餐牛杂火锅,这样的日子,简单,有滋有味,没什么不好。厂领导没有讲错,你只要踏踏实实地拧螺栓,就可以有饭吃、有衣穿,老厂会养活你一家老小。

人的烦恼都是想出来的。从青岛回来后,拧螺栓拧半天,他就厌倦了。

毕竟,他老万差一点就跳了龙门。他有过那样的晋升机会。

你是最有可能接班余站长成为青岛站新一任站长的人。这话是小六说的。小六刚走出高中校门,比老万先两个月到青岛站,后来因装错了一个活塞环而被余站长踢走了。小六走前,曾对老万推心置腹说,哥,你一定要挺住,到明年,这个服务站就是你的了。据我的观察,余站长年龄到了,按规定明年就要回紫荆城。他本来看好了老李接班,你一来,技术那么强,大师级人物,下一任站长就没老李什么事了。所以他们都不欢迎你,你做得越好,他们就越要挤对你……没想到,看似稚嫩的小六内心竟有此等城府,老万心里有点发冷。他来青岛站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修车,无所顾忌地修车。那些破车里的破线头、破油管、破曲轴、破电机,一副自暴自弃无可救药的样子,可他总有办法去激活,让车重新成为车,让车重新拥有车的尊严。这种时候,老万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王者的尊贵。小六这么一拔高,老万感觉仿佛真有那样的可能了。然而,小六到底还是高估了老万,老万最终还是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夹着尾巴回来了。

回就回,老万负着气,以为吃回老本行没什么大不了。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再也无法忍受流水线上简单重复的自己了。在青岛站,老万就像鱼活到了水里,手脚完全放开。虽不到三个月,可他的修理技术已是震慑全站,多复杂的问题他都能摸出来,有时站长老余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也还得跟老万商量商量。

老万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己,有意义的自己。

翻开车前盖,亲切的机油糅合了铁锈和粉尘的综合气体扑面而来,污脏的七里八拐的管道线路纷纷张开怀抱——每当此时,老万就感觉心中的烦忧被洗劫一空——什么商玉叶,什么韦布,什么真茅台假茅台,一边去。他不紧不慢地把发了脾气的发动机拆出来,像打理自己的孩子那样打理它们。这些别人看着脑壳疼的东西:缸体、缸盖、凸轮轴、曲轴、油箱、连杆、气门、机油泵、火花塞等等,都像兵士似的听令于他、忠诚于他,等待他再来一次新的排列组合。他知晓它们每一个的性情脾气,知晓它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晓怎么把它们的毛躁脾气捋顺,知晓怎么让它们抱团。

嘿,抱团。这车前盖才是属于他自己的团,他可以让里头七拐八弯的管道线路破铜烂铁抱成团。他觉得,车前盖里头就是他的王国。

下午,他决定去找老游。工间休息铃咣咣响起来,流水线嘎地停下,大家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塌腰拖腿离开自己的工位。在休息室,刷手机的刷手机,聊天的聊天,喝水的喝水,趴桌子的趴桌子。老游一脚踏在塑料排椅上,歪着脑袋撩一个年轻女工。老万走过来,擂他一锤,老游不理,继续撩女工,把女工逗得花枝乱颤。老万去拖排椅,拖不动,狠踢一脚。这种排椅,底座是长长的冷轧钢板,焊死在地上,上面五把耐脏耐磨的蓝色塑料座椅各用一枚大螺栓固定在底座上,钉成一排。若想要移动其中的某一把,那是不可能的。但老万每一次坐下前,都会下意识地拖一拖,想让椅子来适应自己的屁股,当然每一次都拖不动。这让他十分恼火,但休息室就只有这种排椅。

装癫啊,你个鬼仔!老万喊老游。

老游瞄他一眼,假装不认识,仍去挑逗女工。老游的父亲游师傅是老万学徒时期的师傅,而老万和老游是职校的同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兄弟。昨天,老万从青岛回来后,直到现在才找老游。老游气恼他。

哎,那修车店,还开没开?老万干脆直奔主题。

吃了什么神仙药,想通了?老游这才诧异地面对他。

但是老游又说,现在,是我爸不同意。

老游一家三代都是老厂人,他祖父是老厂工人,他父亲也是老厂工人,到了老游,也还是老厂工人。老游的父亲,也就是老万的师傅,退休好几年了。他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把儿子安排进了老厂。想想看吧,老家那个村子,没有一个亲人了,他死后,儿子老游肯定懒得把他的骨灰弄回去,只会就近找个墓地拜拜完事。因此,这老厂就是他的故乡,就是他的根,就是他这一脉小小支流继续流淌的土壤。再说了,老厂养活了他们一家几代人,游家家族跟这块土地早已血脉相连。对于老游那颗不安分的心,游师傅极其不快,兼职也不行。干一行,爱一行。他们那一辈人都是这么干下来的。这种安稳饭你不好好吃,想吃屎?他怒斥老游。

难道人活着只是为了吃碗饭吗?老万问老游,其实也是在问他自己。

老万对自己寄居于堂哥家混饭吃的境况充满疑问。这不是个长久之计。

其实昨晚老万还是先回家了的。他在抵触又有些微期待的情绪中推开家门,商玉叶不在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藿香正气水的气味,看来她的肠胃病又发作了。离家十几天,一切仿佛都已陌生。环顾四周,见屋内零乱,桌面上积一层灰尘。而且,上次被倒空了的酒瓶商玉叶也没有扔掉,就让它还倒在桌面。再一看,酒瓶下还压着一张薄纸,背面朝上,正面朝下,不知写的是什么。老万偏着脑袋,研究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酒瓶挪开,把纸翻过来。

这是一张医院的流产记录单。

老万一看到“流产”二字,再看到“商玉叶”三字。

他的手抖了一下,坐下来,晃了晃脑袋,把记录单小心地放回原处,背面朝上,正面朝下,抹平,再小心地仍用酒瓶压住。桌面上,那层干净的灰尘上出现几个手指印,像是腿部受伤的猫拖出的爪痕。

老万到水龙头冲洗手指,水哗啦啦地响。

一秒。五秒。十秒。

他猛地跳起来,拎起行李袋就往外冲。拉开门,忽地又奔回来,抓起那张纸,睁大眼睛,可那纸上的字突然变成了黑白不分的一团团灰浆。好不容易在“灰浆”中辨认出怀孕周期和手术日期,他就立即把纸紧紧地攥在手里,两条鸵鸟腿死死撑在房子中央,闭上了眼睛。两个日期很快被算出来了:怀孕日,是他得调动通知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第一次喝茅台酒那个晚上;流产日,是他上次他从青岛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他们吵架后的次日。

肥仔!他喉里涌上一口酸苦的胃液。

老万感觉身体里的热一阵一阵地向外扩散。他大汗淋漓,浑身冰冷,慢慢变僵,两条健硕的长腿柱子仿佛被冻在地上,他成了一头冰雕成的高脚鸵鸟。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纸上并没有“流产”这种字眼。他打开紧攥的拳头,想再看看那张薄纸,可他只能看到一团纸浆——那纸已被他手心流出的冰冷的汗液浸透,溶掉了。

老万咧了一下嘴,感觉空气很苦。

在商玉叶回来之前,老万努力把自己站直,用拳头砸松两条腿,走了。

走之前,他把一只雪白的瓷碗反扣,把纸浆小心地抹在碗底浅浅的凹处,抹出一座小坟的样子。

就这样,从家里出来后,老万又在老厂大院里旋了大半宿,最后才来到堂哥家,蜷曲在侄子侄女让出来的小小架床里。

老万见到商玉叶,是中午在饭堂里,他低头正吃着,她突然坐到他对面,一声不吭,就那么盯着他。她整个瘦了一圈,脸都尖了,还很苍白。老万不理,默默扒饭。老万,你不是人。商玉叶沙哑着骂一声,忽地走了,走得很快,带起风,一阵熟悉的淡淡的霍香气味飘过来。老万把餐盘一推,也走了。

老万把这些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只有搞修车店这一条路。

他想,人活着不光要吃饭,还得做点事。这点事,不是上班挣钱维持基本生活的那种工作,是比那要高级一些的事,就比如,他的车前盖王国那样的,如果他拥有了车前盖王国那样的事业,商玉叶还敢说他一句吗?她怀孕瞒着他,流产也瞒着他,不就是因为他没有拿住她的东西吗?昨晚他蜷在侄子侄女的小架床里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塞满了这些东西。

丢,搞吧。老万劝老游。

丢,搞!老游说。老游要做的事,他的老子游师傅根本拦不住。

老万这几年谈恋爱,结婚,钱花得差不多了。老游虽没结婚,但他游手好闲,也没存得什么。两人全身上下刮完,老游又花言巧语哄他老爸游师傅借一点,才勉强盘下一个很小的汽车修理店。小是小,好在路段理想,离老厂也不远,摩托车十多分钟就到。两人轮班,跟老厂的班错开。老游上老厂的小夜班,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半看店。老万上老厂的早班,下午四点半接老游的班看店,夜里在店里支一张弹簧床躺一躺,熬到天亮,回老厂上班。

如果有冲突,就闭店一两个小时,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万说。

等赚点了,就雇一个小工守店。老游说。

两人事先讲好,半年内不分钱,不管谁赚多谁赚少,所有收入统统归入总账,做店面的经营发展用,该添置的添置,该补充的补充,一直到能请得起小工。

老万讲,到那时,经营会正常,两人再每月按业务量提成,年底分红。

两人齐心协力,一切顺利,接了几个大单。第五个月,他们更换了一台小型空气压缩机,又添了一台平衡机。看着自己的小店一点点充实起来,生意一天天好起来,老万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由于工作量加大,他每餐还要多吃半碗。

这期间,商玉叶来修理店两回,每回都不说话,支棱起她的三角眼珠盯着他,末了,沙哑着骂他同样的话。她说,老万,你不是人。然后,转身就走。她身上藿香正气水的气味越来越浓郁,人也一次比一次瘦弱,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她吹歪了。老万想起那时他们一起去野外吹风,他给厂领导修车,她给农民踩打谷机,那时,她生龙活虎,就像一台吸饱油的小汽车,见风就跑。两相比较,眼下她这个样子,简直不能看了。后一次来,商玉叶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她的闺蜜夏红用小电驴驮来的。她们好像刚从医院回来,商玉叶脸白白的,夏红眼红红的。夏红说,老万你知不知道,阿玉受了几多苦……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商玉叶拖着她走了。商玉叶一边拖夏红,一边骂老万,她说,老万,你不是人。商玉叶的嗓音原是有一点哑,但现在哑得更厉害了,仿佛嗓子眼里有一堆沙子在相互摧残。商玉叶走了半天了,老万的耳朵边还环绕着她沙哑的嗓音,嗡嗡地响。

他觉得,她变得太多了。

一天夜里,老万换好一辆丰田的轮胎,看看钟,已是夜里十二点,正要关店休息。一辆宝骏突然拱到门外,钻出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胖男人说,他前几天在这里换了皮带,但开空调时还是会吱吱响,让帮弄一弄。老万没见过这车和这人,估计是白天来的,老游帮换的。于是没多问,拆下来一看,是皮带张紧度不够,就顺手调了调,打发了胖男人。老万拿起记录本查找宝骏车的维修记录,他需要把这一条补充登记。然而,记录本上并无相关记录。

恁子回事?老万心里一咯噔。

再往前翻翻记录,前三个月两人业务量差不多,而上个月开始,老游的业务逐渐下降。老万心中疑惑。接着发现,一些难搞的故障,老游白天接下活,却留老万晚上修,比如电控系统方面的故障。发动机和变速箱的故障只要心够细就能解决,而电控系统单心细是绝对不行的,要有综合的知识和处理能力,既要懂各部件工作原理,还要懂机械原理。这是他们共同的短板,都在摸索中修,修起来自然慢很多。另外,他觉得老游最近有点躲他,交接班匆匆撂下几句话,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以前,他们会在交接班时聊聊业务量,聊聊收入。店里的收款码都归老游统一管,按理每天该通通气。

他有维修款入了私账?老万一个激灵,背后冒一层汗。

这么说,被他耍了?血呼地涌上头。老万一直把老游当作最好的朋友,有工友开玩笑说他们同穿一条裤子、尿同一只壶。

老游就是个老赖,你小心点。工友曾提醒老万,可他不当回事,他觉得老游再怎么赖,以自己跟他的关系,也不至于坑自己。

躺在狭小的弹簧床上,老万翻来覆去煎葱油饼,几次差点翻到床底下。店里浓重的机油味铁锈腥油漆味等杂七杂八的气体,以前他有亲切感,现在他感觉到臭不可闻。

丢!老万跳起来,轰起摩托车,飞似的回老厂。

你连我都坑!他把老游从装配车间拽出来。

老游否认做私账,说老万被胖男子讹诈了,并说虽然两人合伙盘下的店,但他比老万多出了一万元股金,因此在经营管理上,他是老板,老万只是一个维修工,最多也就是一个技术员。他没必要向老万汇报。

你见过老板每天向工人汇报财务状况和经营情况的吗?老游问。

除非开股东会,在股东会上我才能公布财务数字。机密,你懂没懂?老游说。

老万似懂非懂。他不知老游从哪搬来的这一套一套理论。他要老游把他的本钱还给他。可是,老游说股金不是你想拿回就拿回的,得有人愿意买。

老万你去找人买你的股吧。老游说。

老万就去找他的师傅,也就是老游的父亲,游师傅。游师傅听了这个事,二话不说,一个拖鞋扳到老游的头上。但老游的钱也全投到店里了,没钱还老万。在游师傅的强令下,他写了一张欠条给老万。但老万不要欠条,他要钱。

给钱。给钱。老万说。

他真没钱了,欠条你就先拿着吧。游师傅劝他。

给钱。给钱。老万说。

老万,你拿了欠条,如果打官司你会得赢。游师傅又劝。

好像真没别的办法了。老万勉强接过。他要走,被游师傅叫住。游师傅说,老游,你要给老万工资,他做了几个月的工了。老游说,我没钱。老游回到家就一屁股霸住他老爹的宝座,那是一把被磨得油光水滑的老藤椅。现在他在宝座里动了一下屁股,觍着脸说,要不你老人家先借点?游师傅骂道,借个鬼嘛,钱你都拿去开店了。老游朝里间努努嘴说,你那破大衣口袋不还藏着你的棺材本?你讲你藏在那生虫干吗?还怕你死了我没钱烧?游师傅脸上一涨,尴尬地望望老万,剐一眼老游,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后,他翻出一个发黄的塑料袋。他抱着塑料袋对老游说,以后你要还我。老游一把夺去,扔给老万。老万不收,还给师傅。

他可以出卖我,但我绝不会为出卖了我的朋友打工。老万说。

老万,那你就当是赔偿吧。游师傅说。

不!那我也不要!

游师傅说,老万,一只鸡没有两只头,一个店只能有一个老板。老万,你就委屈点。你在老厂做,在这里也做,领两份钱——师傅保证不让他坑你的钱。听说厂里很快就要收集资款了,你得存点,随时要交首付的。你有了钱,还怕小商跟你闹?

师傅,那我宁愿没钱,没房,没老婆!老万说。

老万又一次夹着行李包,灰溜溜地蹇回堂哥家,窝进侄子那小小的架床里。

老游请了一个小工,真的自己把修理店开了下去。

游师傅不再骂老游三心二意,他天天去店里帮老游看店、修车、监督小工。每次在路上遇见老万,游师傅都说,老万你放心,师傅会让他还你钱的,不行还有师傅的棺材本哩。老万每次心情都好复杂。

后来,远远见了师傅,老万就绕开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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