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中国历史的体温》书影

采访手记

五年前,西安市给穆涛颁发了一个极大的荣誉,叫“西安之星”。穆涛从市委领导手里接过证书,貌似平静地走回座位,但晚上回到家里却掉了眼泪。他觉得,这是西安给他落下了精神户口,他融入这个城市了。

“如果我是一棵苗,是西安这块厚土让我破土的,如果我是一棵树,是这块厚土让我长起来的。谢谢贾平凹,谢谢《美文》,谢谢西安!”

穆涛的感谢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三十年前,他因约稿认识了贾平凹,把贾平凹给《上海文学》的小说,硬生生“打劫”到了河北的《长城》,却由此被发现了作为好编辑的潜质,为日后在《美文》走马上任埋下了伏笔。

“大散文写作”是《美文》的编辑宗旨。穆涛是个聪明人,和平凹主编聊过几次,便摸到了对“大散文”的认识的底线。平凹主编明确告诉他:你去读读司马迁吧。他不但用心读了《史记》和《汉书》,还读了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刘向的《新序》,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汉代的史学和文学著作,兼容着阅读,逐渐有了自己的发现和体会。在《先前的风气》中,穆涛以清醒的现代意识和踏实的笔力,考察传统典籍,反思当今生活,实现了散文创作的大境界。

《先前的风气》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穆涛把《美文》的大散文理念推而广之,同时也把自己写成了著名的散文家。近两年出版的《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国历史的体温》与《先前的风气》基本路数相似,截取了中国大历史中的一些段落或细节,作为镜子,既照正面,也观照背面。

每次相逢,总见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说话做事温和儒雅中透着宽厚真诚,黑框眼镜后藏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实则他又是睿智且富有锐见的。有评论认为,“谦谦君子”与“称物平施”是穆涛其人其文给人的基本印象,但他还有金圣叹的“情”和“侠”的一面,有“棉针泥刺法”“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读他的文章,若体味不出这一点,便是错会了他。

去西安约稿,“打劫”拿走了贾平凹的《佛关》。编发贾平凹的小说给穆涛带来了人生的改变

舒晋瑜:您是什么时间开始写作的?起因是什么?

穆涛:回头看,说从前,是反省不足,可以把自己的薄弱处看得更明了一些。我是河北廊坊人,1980年到张家口师专上学,那一年十七岁,三年后分配到承德钢铁厂。承钢在当年是一家有影响的国有企业,我们那一批进厂的学生有好几百人,来自全国多所学校,多数是学习冶炼和矿山开采的。那个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大规模经济建设风起云涌,钢铁是紧俏物资,与钢铁相关专业的学生是紧俏人才。当时师资也缺乏,但没有那些人抢手。我在工厂总部招待所住了一个月后,被分配到下属的太庙铁矿中学,距厂部大约有五十公里的山路。

太庙铁矿是上世纪20年代勘探发现的,富含钒和钛等稀有金属,有经济价值,还有战略价值,在日本侵华期间遭到破坏性开采,建国初期重新规划定位,成为156个国家重点工业项目之一。承钢是在太庙铁矿基础上建设的,集采矿、选矿、钢铁冶炼一条龙生产。但这些是我以后才了解到的,当时只是觉着太偏僻,生活区和办公区挤在一条街道上,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山。我当时教书还算认真,因为是人生第一份工作,有新鲜感。学生基本是职工子弟,不同于一般山区的孩子,有知识基础,后来还有考上复旦等名校的。

但实话实说,我投入程度不够,心里想的是怎么才能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当时矿中教师也紧缺,调走是不可能的,很苦闷,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闷头读书。鲁迅的书就是这一阶段读的,还做了细致的笔记,后来再到西北大学上学,这时期的阅读打下了比较结实的基础。一边读书,一边写作,也开始陆续发表文学作品。

1984年11月,我有幸去石家庄参加了河北省业余文学创作会议,这个会在当年挺重要,是省委书记提议召开的。这次会议坚定了我从事文学工作的信心,这之后先在承德的《热河》杂志,继而在石家庄的《长城》杂志做小说编辑,还在《文论报》待过一段时间,中间在西北大学上学两年,1993年3月到了西安的《美文》杂志,做散文编辑,一直到今天。严格说,我的文学写作一直是业余的,最初的职业是做教师,接下来一直做编辑,“编龄”三十多年了。

2010年,我回过一次太庙,已经“闭矿”好几年了,大规模采矿已经结束,铁矿中学也撤了建制,但校园旧址还在,我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三年多的教书和生活细节重新清晰起来,当年那么多的人给过我帮助,诸多往事让周围连绵起伏的山都那么亲切而温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为什么叫太庙。庙是让人修行的地方,任何大的东西都不在表面,而在内心的觉悟。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为自己当年的粗糙和浅陋而追悔。

舒晋瑜:1993年去《美文》,是怎样的一种机缘?

穆涛:1991年时,我在河北的《长城》杂志做小说编辑。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约贾平凹的稿子,最好是小说,散文也行。而且说得很严重,约到有奖励。原因是1982年贾平凹在《长城》发表过一个小说《二月杏》,刊发后受到不少批评,之后再没给《长城》写过东西。去西安之前,我做了些功课,把两三年间贾平凹发表的小说找来读了,还读了一些评论他的文章,把观点也梳理了一下。到西安后,一位朋友带我去的他家里,他挺客气,还说对《长城》有感情,批评的事与杂志无关。但不提给稿子,说以后写。我知道这是托辞,便把读过的小说逐一说了我的看法。他听得特认真。但直到我们告辞,也不明确表态。

第二天晚上,我独自又去了他家里,开门见是我,还是那种客气。我说,昨天忘了说几个评论文章的观点,今天来补上。我把几个观点陈述了一下,也说明了我的看法,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他一下子聊性大开,谈了很多他的想法。聊的过程中,我看见墙角有个棋盘,就问:“您也下围棋?”他说:“偶尔玩玩。”他建议下一盘,我说好呀。我本来是想输给他的,趁着他赢,我抓紧要文章。下过十几手之后,我就发现要输的话,太难了。后来是他主动推开棋盘,“咱还是聊写作的事吧。”接下来就融洽了,他铺开宣纸,给我画了两幅画,还写了一幅书法。我拿着字和画,说:“其实我就想要您的小说。”他笑着去里边的屋子,取出一个大信封,说:“你读读这个,咱先说好呀,这个小说是给别人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接过来一看,地址是《上海文学》,收信人是金宇澄。记得当天晚上西安下着小雪,我是一路走回我的住处的,四五里的路程,心情那个爽朗。

这是个中篇小说,名字叫《佛关》,当天晚上我就看了大半,写得真是好,充沛淋漓的。第二天一早,我先去复印,当时复印还贵,一张一块多。再到邮局,把原件挂号寄回《长城》,忙完这些,回宾馆再看小说。一个下午看完了,晚上我拿复印件再到他家里,他翻看着厚厚的复印件,看我在稿子边上写的读后记,说:“复印挺贵呢。”我说:“您的手稿我早上寄回《长城》了,打电话跟主编也汇报了,他说发头条。”他听过就笑,说:“你是个好编辑,我们西安市文联正筹备办一本散文杂志,创刊时你来吧。”

《佛关》刊登在《长城》1992年第2期。1992年9月《美文》创刊,1993年3月,我到《美文》报到。后来见到金宇澄兄,为《佛关》这个小说向他致歉,他笑着说:“平凹跟我说过了,说被你打劫拿走的。”

舒晋瑜:从八十年代开始做编辑,说说您和作者之间的故事吧。

穆涛:说一下我敬仰的汪曾祺和孙犁先生的两个细节。

1991年,汪曾祺先生和施松卿老师受《长城》杂志邀请到石家庄,住在河北宾馆。我年轻,被安排照料老两口的生活起居。每天的行程满满当当,参观、游览、座谈,这些场面事情没我什么事,我只负责早晚。早餐很简单,但晚饭之后事情就多了,见各方重要人物,而且每晚都要写字作画,基本是客人走后才开始“操练”。领导每天给我一个名单,我配合汪老按这个单子或写或画。汪老风趣、随和,做书画却认真,不敷衍应付。当年也不时兴“润笔”,全部是“义务劳动”。每天都有人索要字画,汪老没有过一句怨言或不耐烦的话。我记得最多的一个晚上是三十多幅,房间都铺展不开了,放在外面的走廊上。松卿老师心疼汪老的身体,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我都不敢看她的脸,觉着自己像一个罪人。汪老在石家庄的最后一个晚上,说:“今天活儿少,给你写一幅。”我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册页簿,“您给我写一句鼓励的话吧。”老人想了想,写下八个字,“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让人敬仰的作家,不仅因为作品写得好,还有很多作品之外的东西。

在《长城》工作期间,我编辑过孙犁先生与一位中学同窗的往来通信专辑,记不准确了,好像是三十多通。我拿到手的不是信函原件,是手抄之后再经过复印的。有些地方字迹不太清晰,我知道孙犁先生素来对文章的编校要求严格,因此特别地小心,但杂志印出来后,还是有两处小的疏失。过了一段时间,孙犁先生托人捎话给杂志的领导,指出了疏失,据说挺生气,但也表示了谅解,特别讲了做编辑要精益求精的叮嘱。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朋友去天津专程看望老人,带回老人题写的“坚持不懈,精益求精”的书法。我听说后便到朋友家里,见到了这幅字,特别喜欢。便跟朋友借回来看,这一“借”,到今天也没有还。

穆涛读书有一个笨习惯,说是做笔记,其实就是抄书。他的这种“活页文选”累积了三个纸箱子

舒晋瑜:《中国人的大局观》是您几十年读书思考的积累,从先贤圣哲和文学典籍中梳理中华文化的发展脉络,以历史掌故和先贤名文启迪当下,用时代精神和现代意识激活文化和传统,这部作品的创作契机是什么?

穆涛:我不是作家,是编辑,我下功夫读了一点汉代和汉代之前的书。不是为了写作,是编辑《美文》杂志的需要。

1998年4月我担任《美文》副主编,主持常务工作,平凹主编倡导“大散文”写作,我要配合他思考散文写作如何蹈大方,并且在《美文》具体编刊中呈现出来。“大散文”不是指文章的长短,而是指审美的格局和气象。在跟平凹主编的沟通中,知道了他对汉代情有独钟,他也建议我多读一些汉代的文章。

这之前我个人比较喜欢韩愈,我们读古代文学史,知道韩愈在唐代推动“古文运动”,所谓“古文”就是指西汉和西汉之前的文章。由韩愈到“古文运动”,就这样也对应到了西汉,个人读书趣味和工作需要联系在了一起。我读韩愈,最初是受《古文观止》的启发,清代人编辑的这部供科举考试用的文选,合计222篇文章,收录韩愈24篇之多,占了全书十分之一。

宋代的苏轼评价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讲韩愈的写作扭转了八个朝代的文风衰势,而回归到中国文章的文宗正统。由唐上溯八代,正是上接西汉。由此可见,苏轼与韩愈未谋而合,同时推崇汉代以及之前。苏轼的这句评价,还另外带出他的一个文学判断,他讲的汉到唐之间八个文风衰势的时代,包括晋代的陶渊明和我们冠之“风骨”的魏晋,在苏轼看来,这两种写作方式均不入中国文章的主脉。

我从汉代的陆贾、贾谊、晁错、董仲舒开始读起,继而又系统读了《史记》《汉书》《淮南子》《礼记》,渐渐沉浸其中。汉代的文学观是大方大器的,“文章尔雅,训辞泽厚”是基础,但清醒的认识力是前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比如贾谊的文章,《吊屈原赋》《 鸟赋》不过文法讲究而已,但《过秦论》《论积贮疏》《论铸币疏》等文章,因其洞察社会趋势与走向、看破世道焦点所在,被《史记》和《汉书》收录。文学作品被史家采信,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史记》和《汉书》是中国社会观察与考察的集大成作品,位居二十四史前两史。这两部书不仅开创史书写作体例,对后世的文学写作也影响巨大。汉代之前的文章都是囫囵着去写的,自这两部书之后才有了“传和纪”等体材的分类讲究。《周易》是中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专著,之后著述之风兴起,有了诸子百家。但这一阶段的写作,像吃火锅,所有的东西放一个锅里煮。自汉代之后,才细致起来,有了煎炒烹炸以及菜系门庭的分野。

汉代重视中国大历史的深入研究,是有文化疼痛在其中的。秦朝于公元前221年一统天下,七年之后,于公元前213年在全国实施大规模的书禁,史书是首烧之书,“非秦记皆烧之”,“以古非今者族”。不是记载秦国历史的史书通通烧掉,以古非今者满门斩首。又过了七年,公元前207年秦朝灭亡。要感谢汉代,我们今天读到的秦朝之前的历史文存、典籍著作,包括孔孟之道、诸子百家等,基本都是汉代的学人重新整理出来的。

汉代的古籍整理以及历史研究成果,是中国文化史中的旷世功德,上接中华文脉,既修复了被秦朝割裂破坏的文化生态,也是在废墟之上的重整旗鼓,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和再出发。

穆涛《中国人的大局观》书影

舒晋瑜:这部书历史知识丰厚,您是用做学问的功夫去写作。

穆涛:我不是刻意准备去写这本书的。河北廊坊有一句土话,挺形象,“搂草打兔子”,本来是去拔草的,顺手打了一只兔子。

我读书有一个笨习惯,说是做笔记,其实就是抄书。这也是逼出来的,尤其是史书,没有时间专门研读,工作中杂事多,有空了就抄几段,事情忙了就放下。我个人的经验是,抄书好,抄一遍等于读三遍。我的抄书卡也简单,把A4白纸一分为二,一个章节或一个文章抄得了,就装订成册,中间有了想法和感触,随手写在纸卡上,一并装订。我的这种“活页文选”累积了三个纸箱子,有一年暖气管渗水,其中一个箱子腐败了一半,心疼死了。亡羊补牢,后来买了一个大樟木箱子,全部囊括其中,不仅防潮,还防蛀虫。

作家写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要留心一个重要问题。中国的史书体例很特别,有纪(本纪)、传(世家、列传)、表(年表)、志。写一个人物,仅仅读他的传是不够的,可能在皇帝纪中也有记述,文武工商不同人物,可能在志、列传,甚至年表中都有相应的记载。写一个人物,只读他的个人传,可能真的会挂一漏万。

他的笔墨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根部,考察古往今来历史迁延变化的轨迹,细数深藏其中的治国方略和人生智慧

舒晋瑜:您读了大量的史书,能否谈谈历史阅读与文学写作之间的关联?

穆涛:我说两个人吧,看看他们的见识以及文章的亮点。一位是陆贾,一位是董仲舒。

陆贾的了不起之处,是他的文章让刘邦长出了文心,使这位粗疏皇帝认识到了文化在治国理政中的巨大功用,进而把文治和武功做了分野。刘邦个人没有文化,但他给西汉一朝埋下了尊重文化的种子。中国历史中有不少皇帝,个人有文化,也写诗写文章,但在他的朝代里,整个国家没有文化感,甚至践踏文化。

陆贾是随刘邦打天下的人物,“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地位虽然不是很高,却是核心智囊团队成员之一,也是唯一敢跟刘邦说话直来直去的人。《史记》和《汉书》都记载了这么一件事,陆贾在刘邦跟前常说《诗经》《尚书》的重要,刘邦听腻了,骂道:老子是驰骋马上得到的天下,跟《诗经》《尚书》有狗屁关系。陆贾回道:在马上得到的天下,难道还在马上治理吗?文武并重,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大计。如果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行仁义,法先圣,还会有您的今天吗?听到这样的话,刘邦不仅不生气,而且“有惭色”。当即叮嘱陆贾把秦之所以失天下,以及先朝先圣治理国家的得与失著述出来。陆贾共写出十二篇文章,“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随后集结成书,刘邦钦定书名《新语》。刘邦尽管性格粗疏,但确实是具备超凡胸襟和智慧的大帝。

新语十二篇,具体是《道基》《术事》《辅政》《无为》《辨惑》《慎微》《资质》《至德》《怀虑》《本行》《明诫》《思务》。陆贾是大学者,也是文章家,述说过往历史,以兴衰得失为着眼点,以“回头看是为了向前走”为文心,学养厚实,眼光独到。行文结构谨严,冷静透彻。语言鲜活生动,深入浅出(语言的这个特点,显而易见是照顾到了刘邦的阅读能力),尤为难得的是文风从容不迫,既无一般术士劝谏之文的任性戾气,也无邀功取好的奴才媚态。全书以“行仁义,法先圣”为核心要义。此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亮点,指出“无为”的核心内存,是不乱作为。两千年前就能有这样的认知,实在难能可贵。用既往的历史事实去看,一个时代里,乱作为的危害是大于不作为的。

董仲舒是汉武帝时期的文化大人物。

在西安和咸阳的交界地带,有一个村子,叫策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半以上是董姓,都是董仲舒的后辈。公元前104年,董仲舒病逝在老家河北衡水,汉武帝诏令赐葬茂陵。百年之后臣仍侍君,这在古代是至极的哀荣。董仲舒的墓在汉武帝陵的偏西北处,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在东南方向,是大将军卫青和霍去病的墓,相距约三百米。一代文臣武将的墓与汉武帝大墓成拱卫之势,策村就这样掩映生息在君与臣之间。

村子叫策村,是纪念董仲书与汉武帝之间的“天人三策”。

“天人三策”是汉武帝与董仲舒的三次“笔谈”。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即位,当年就在全国海选征召一百多位“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立为博士官。六年后,公元前134年,汉武帝向全体博士官发出策问,征询治国良计。策是一种特别的竹片,是宫廷“专用稿纸”,当时造纸技术还未被发明。皇帝把咨询的问题写在竹片上,叫“策问”。博士官的答奏也写在竹片上,叫“对策”,汉武帝亲自阅览所有的对策,而且对满意者还要追加“策问”。董仲舒被追加两次,成为博士官中的翘楚。汉武帝的三次“策问”与董仲舒的三次“对策”,全文记载在《汉书·董仲舒传》中。

董仲舒的三次“对策”涵及政治、文化、教育多个领域,其中有五个层面的上谏内容被汉武帝采纳,并付诸实施:一,遵循天地运行的法则,顺天时而治天下;二,推崇孔子学说,尊尚儒学,以儒学的理论体系作为治理国家的指导思想;三,强化大一统的国家观念,固本以致远;四,建立太学制度,构建国家文化生态;五,改革官员选拔办法。

董仲舒的这些认识,在当时是很超前的,也是国家治理所急迫的。公元前104年,汉武帝改革天文历法,废《颛顼历》,行《太初历》,这次历法改革有一个明显标识,一年中的岁首正月确定在农历一月,与今天相同,此之前《颛顼历》的岁首正月为农历十月。也是在这一年,董仲舒病逝,享年75岁。构建儒家的理论体系,尊儒尚孔,使之成为治理国家的指导思想,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提出以传统智慧治理国家,很大程度局限了皇帝的“一言堂”。改革官员选拔办法,推行“察举制”,废除贵族制,普通百姓通过读书考试可以入仕,参与国家治理。给底层的百姓带来改变人生命运的希望亮光,是这项制度的光亮之一。“察举制”到隋唐之后完善为“科举制”,一直运用到清朝末年。

此外,董仲舒著述的《春秋繁露》对后世的史学和文学均影响深远。《春秋繁露》是自汉代至今最好的《春秋》解,既解经典,也由此创立了史学研究的一宗上乘法门。《春秋繁露》十七卷,实存七十九篇文章,这些文章意蕴沉实丰润,写法生动趣味。“春秋笔法”是被董仲舒明确提出的,指的不仅是写作手法,更多的是心法。其中藏着两个智慧点:一是用材料说话,以比较而立言,不能凭空臆断;再是“记衰世”,书写一个时代,既写明亮处,也着眼阴暗面。《春秋》一书,“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记写了三十六个臣子弑君,五十二个诸侯国由兴至衰。以此乱象,昭示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史学与文学均不是化妆品。洗净脂粉,保持晴朗面目,是“春秋笔法”的核心。

坐落于汉武帝陵与卫青、霍去病、董仲舒墓之间的这个村子,不叫皇村,不叫将军村,也不叫董家村,叫“策”村。这个小村庄是以明白无误的方式,纪念公元前134年汉武帝刘彻与董仲舒之间头脑风暴级的三次“笔谈”。

今天大学里的古代文学史,不讲陆贾,董仲舒也讲得很少,这是有很大欠缺的。流行一句顺口溜,“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汉代的赋,以哄皇帝开心为内容的作品多,基本丢掉了屈原赋的天问意识。

舒晋瑜:写作《中国人的大局观》和《中国历史的体温》两部书时,是怎样的状态,历史细节与历史人物活灵活现,散文写作是否也需要丰沛的想象?

穆涛:历史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历史不是老掉了的牙,不是物化了的树根,也不是失去活力的根雕,摆在展览厅里由我们说三道四。树根成为根雕之后,就不再是树根了。读史书,像穿越回到了旧时光里,也像来到一条大河的水源地,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我只是把我看见的记述下来,是见到的,不是想象出来的。

说到想象,我们比古人差老鼻子了。科技发达之后,我们都成了很现实的人。今天我们有挺不错的科幻作家,我说一点老祖宗的科幻能力。

“四象”和“二十八星宿”,这两个词大家都熟悉,但它们背后藏着的东西,不是传说,是上古时代的“黑科技”。说是传说也可以,传说是最早的口述历史,文字被发明出来之前,一切只能依靠传说。

“四象”,也称四神,是四种神物,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二十八星宿”是太阳系之外的二十八颗恒星,“宿”是客栈的意思,是二十八家星际客栈。古人观察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规律时,以这二十八颗恒星为观测坐标。地球是长途旅行者,我们的古人很贴心,沿途设计了二十八个休憩之地。

“二十八星宿”与“四象”说的是一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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