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的秋雨,携着川南独有的缱绻。我,一名因卡文而陷入绝望的网络小说作者,正伫立在虞丞相的墓地,眼前是虞允文那布满青苔的墓碑。
编辑的信息再次发了过来:“采风的稿子,你到底还写不写?
写?整整一周,我连开头都想不出来!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墓碑上的“宋”字。霎时间,我陷入了时空漩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站在了这间破败的驿馆里。
接着,我看到了那袭青色的宋式官袍。
他背对着我,站立在驿馆破旧的木窗前。晨光从窗格漏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他身材高大,肩背宽阔,像是屹立的一座山。
“子安,收拾妥当,我们需赶在辰时前渡江。”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原主的记忆涌来:子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父母死于战乱,被虞大人收留,成了书童。而我,一个写不出稿的废柴作者,灵魂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
“是,虞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与我的灵魂格格不入。
我把地图、文牒、砚台、毛笔逐一收好,目光投向文书——它与我在档案馆见到的文物并无二致,不同之处在于,此刻它是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军情图。
而我一个以编写故事谋生的人,此刻也成了这故事的一部分。
马车颠簸在往江边的官道上。
越往前景象越触目惊心:村庄十室九空,稻子早已过了收割时节,却还大片大片黄在田埂,穗子垂着头在哀悼,空气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
虞允文始终沉默着。他手里握着《孙子兵法》,却一页也没有翻动。
车外嘈杂。
我掀开布帘,看见溃兵垂头丧气地走过,铠甲歪斜、兵器拖地。
“王帅都跑了……这仗怎么打……”
“听说北岸的营帐连天都遮住了……”
虞允文依然闭着眼,只是把兵书攥得更紧了!
一介书生,一方砚台,一支毛笔,本应在书斋谈经论道,此刻却紧握兵书带着一群残兵,和一个来自千年后、茫然无措的我,奔赴一场看似必败的战争。
码头到了。
混乱得像是一口煮沸的锅。百姓、商贩、溃兵、小吏挤在一起,孩子哭声、百姓惨叫声、溃兵谩骂声混杂,让空气变得浑浊不堪。
长江就在眼前。它比我在任何影像、任何文字中想象过的,都要苍茫。江水浑浊,滚滚东去。对岸隐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什么也看不清,但那雾中仿佛藏着千军万马,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隔着江面重重压来。
风很大,我的卫衣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冷得我直打颤。
虞允文已经站在船头。那是一艘不大的官船,在江水中起伏不定。可他站得很稳,像是钉在了甲板上。江风将他的官袍下摆吹起,将他束发巾吹得飞扬。
我想起我读过的资料:“允文姿貌雄伟,身长六尺余。”
而此刻,在真切看到眼下之后才明白,史料上描述虞公的雄伟,应该不止他的身形!是他此刻这种独立惊涛骇浪前,岿然不动的定力。
“子安,你可知此地古称为何?”他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愣了愣,答道:“回虞公,古称牛渚。相传有金牛出渚,故而得名。东吴时,因掘得五彩石,改称采石矶。”
“不错。此地产奇石,也产诗。李太白也曾登临,有诗云:‘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他的语调平和,可下一句陡然转沉:“然,自东汉末年起,此处便不再是吟咏之地。孙策据此立业,韩擒虎由此渡江平陈,曹彬由此攻灭南唐……江水之下,尽是未寒的骨血!”
说罢,他目光深邃地望向江水。像是在梳理历史,和他肩上的重任。
采石矶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座三面临水的石山,像一只巨大的青螺浮在江面。临江一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岩石裸露。
而当我们的船靠岸时,我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营栅东倒西歪,军旗耷拉。士兵们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霉味和绝望。主将王权早已逃跑,新帅李显忠还在路上。
眼下这一万八千名溃兵,像一群被丢弃的羊。
几个军校迎上来,行礼敷衍。
虞允文询问粮秣、军械、哨探,回答大多支支吾吾。
一个老卒蜷在营边的土灶旁,低声嘟囔:“虞大人,您是文官,来犒军便犒军,问这些做甚……督府可没让您督战啊。”
所有目光聚焦在虞允文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颓丧的军校,扫过更远处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然后开口了,声音依然不高:“危及社稷,吾将安避?”
老卒怔住,默默退后半步。
几个军校抬起头,已经黯淡无光的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虞允文不再多言:“走,上矶头看看。”
登山的路很陡,他却走得却稳,我和陪同的张振等将领紧跟在后。一路,他时不时地停下来四处观察,又或是指点地形。
“翠螺山为制高点,须设烽燧。”
“西侧绝壁,可伏弓弩。”
“北面锁溪河,水深可泊船,河口设闸,战船匿于其中。”
……
我亲眼看到的他的姿态,分明就是一位洞察地理、深谙攻守之道的将才!才不是世人刻板印象的,从未从未执掌过军事的纯粹书生。
登上矶头的峨眉亭,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长江被对岸的梁山所约束,江面变得狭窄,水流湍急。风势强劲,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虞允文手扶栏杆,凝视着北岸。
北岸隐约能看见旌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据说金主完颜亮已在北岸夯土筑台,杀马祭天,发誓要踏平江南。
整个矶头上,一片死寂,唯有江涛撞击在石壁上发出回响。
突然,虞允文感叹道:“好地方啊!我见过不少亭台楼阁……但能将一整座青山当作影壁,把长江天堑当作护城河的,古往今来,仅此一处而已!”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何在这战云密布、生死攸关的时刻,虞公还有心思发出这番饱含哲思的感慨?而他就那样望着北岸,望了很久。
下山后,他即刻召集所有能够找到的将领开始部署。明确安排谁去收拢溃逃士兵,谁去征集民用船只,谁去发动百姓……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而后,他走到勇将时俊面前,伸手拍了拍时俊的臂膀,道:“将军胆略早已闻名天下。如今强敌已兵临江边,国家命运危在旦夕,将军岂能犹豫不决,站在阵后呢?”在尊卑分明、礼法森严的宋代,他拍肩的举动堪称罕见。
时俊浑身猛然一震,猛地抱拳说道:“末将愿拼死效力!”
入夜。
北岸的鼓声不断传来,探马接踵回报:
“北岸新到大型筏船过百,正在连索!”
“敌营灯火彻夜不息!”
“望见金兵正给马匹卸鞍,似是备作先登死士!”
……
南岸的空气,绷紧到了极致。
虞允文的临时居所,是矶下一处渔民废弃的简陋石屋。他就点着那点飘忽的油灯光亮,伏在一张破木桌上疾书。墨是我现研的,好像有点淡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没有立刻封缄,让我将之前那份论“可战之机有九”的札子找出来。他重读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反复在读。
“子安。” 他忽然抬眼看向我,问道:“你怕吗?”
“怕。”我诚实回答。
他笑了笑,道:“我也怕。是人,哪有不怕的。”
他突然望向窗外,提高了声音,道:“但此刻,采石矶这一万八千将士,他们身后是父母妻儿,还有万千百姓。我虞云文受国之恩,食君之禄,再怕又有何用?这采石矶若是失了,我有何面目见父老,有何面目对青史?”
这番话,沉沉地砸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未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南宋,更未曾想过我会遇见虞公。在此之间我对他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于史书记载的那些冰冷的文字,而此刻那些关于他的文字,都因为他在我的眼前说着这番话,让我看到了重量和温度。
他将奏章仔细封好,语气平和道:“歇息吧。天,快亮了。”
身为穿越者,我比当下任何人都清楚,天亮后会迎来怎样的惊心动魄!
完颜亮亲自压阵,麾下数十万大军乘着舟筏蔽江而下,金军万箭齐飞,他们的先登死士会吼叫着跳上南岸。而站在南岸的虞允文,指挥着这群刚刚恢复些许士气的“哀兵”,利用采石矶的天险,将长江水道化为陷阱。将临时征调、改装过的民船与残存战船,匿于矶石与芦苇之间,待敌半渡突然杀出!命令战船上的士卒,用上霹雳炮和猛火油柜,让江面上变成一片修罗火海……
于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将被创造——
一万八千名一度溃散的士卒,将在这位书生的激励与指挥下,让完颜亮遭受南侵以来最惨重的挫败!南宋瞬间扭转江淮战局,保住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长夜将尽。
我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电量1%,碎裂的屏幕亮起,上面是我未完成的文档标题——《渡江:我曾与虞公同行》。
我按熄屏幕,把手机攥在手里,转身走进黑暗。
而真正的故事,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