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牵出一个家族百年的迁徙动荡,故事的开场就死了人。继《本巴》后,茅奖作家刘亮程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长命》,进行了又一次乡土文学的创作试验。
对生与死的探讨贯彻全书:“最好的活法是活在一个人心里”。
从天津青年技术员韩连生在新疆石人子洪水里游泳死亡的事件开始,对生与死的探讨就串起了整个小说。虽然书名是《长命》,对应男主人公碗底泉乡兽医郭长命,但刘亮程想在故事里打破生死之间的界限,借魏姑的口阐述了一个朴素的生命观:“你能记住多少辈祖先的名字,你从前的命就有多长。等你的名字也立在牌位中,你的命便由后人延续。在你有生之年,做好两件事,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这样,你短暂的百年,便朝祖宗和子孙延续了千年。”
郭长命在魏姑的帮助下,从新疆回甘肃认祖归宗。临走时,他家郭爷握住他的手说:“你下次来了,我不在家里,就在这地里了。”中国很多村落的附近往往是墓地,在这部小说里,生和死相互照看。尽管国人对死亡有禁忌,《长命》里用民间信仰这个介质把生死连接起来,就模糊了其中的界限。
人一出生便是向死而生,生活中常常有生有死,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刘亮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最好的活法是活在一个人心里。”电影《寻梦环游记》给出了台词佐证:“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无一人记得你。”
《长命》用新旧村子搬迁和郭家后人从甘肃到新疆再繁衍成大族,绵密细致地展示了一种放在生命长河历史中的生死观,也较为隐晦地表达了活在当下并对上有老下有小的生命责任。
魏姑的人物塑造:从民间信仰的去魅到心底有爱的女性树立
《长命》绕不过的人物,首当其冲就是魏姑。她之所以成为神婆,用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看,我的理解是因为她拥有超过一般女性的敏锐,不论感官还是心思的触觉都很细腻。这种女性,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而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能力。
她在16岁时看到韩连生在洪水里耍酷,有最后的眼神交流和内心情窦的打开。韩连生前一秒让她动了心,后一秒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在她简单纯净的心里住下了。要说短命,24岁溺水的韩连生很短命;要说长命,他在魏姑心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长命》里的民间信仰,笔墨不少。在大家都沉浸在魏姑的故事里意犹未尽时,魏姑突然入狱了。形势急转直下,在监狱里,她的超能力丧失,连韩连生都看不到了,神婆这个身份也完成了去魅。《长命》在达到高潮时,实现了现实主义的批判。
这样的批判,一方面使小说里的人们魂断梦醒,同时认清现实生活和碗底泉村的未来;另一方面,读者也从魏姑的故事中抽离,能对她的身份加以审视,再对她的入狱判刑有正确看法。
所有的小说成功,首先要立足于人物的真实感和合情又合理的情节发展。我们在《长命》中看到了新时代社会生活中类似民间信仰的返场,但刘亮程也完成了同读者一道对其的审视乃至批判。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和客观事实。然而,刘亮程最后安排魏姑告别韩连生,和多年暗自爱慕她的长命在一起,也体现了小说创作的善意表达。小说在虚构创作里,可以通过魏姑的故事,让她在监狱里开启了告别韩连生的心路历程,最终只剩下心底有爱的女性塑造。她对另一个世界韩连生的爱,和对眼前世界长命的爱,如同她耳朵背后那块多次描写的细嫩洁白皮肤,都那么真实,以至于感染读者。
独白和叙事双线模式,抵达乡愁小说的书写世界
《长命》里采取魏姑独白和长命导引的叙事并行双线模式,是刘亮程的再度文学创作试验。他在2025年天府书展活动上与作家阿来对谈时,说自己来自乡村,得到乡村生活与民间故事的滋养,从而启发并激发了文学创作和《长命》的面世。
自从定居木垒县菜籽沟村,刘亮程佳作不断并斩获茅盾文学奖。其中最大的创作特点,可能就是着力从当下生活和历史记忆中,一次次书写自己营造的乡愁世界。
早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就传递了刘亮程对乡村生活的入微观察和哲思。在《大地上的家乡》《虚土》《凿空》里,他通过时空折叠的文学结构,不断进行哲学思考和文学试验。
《长命》更是如此。故事并不复杂,死亡和民间信仰包裹的,是对乡村生活的书写,对普通人和寻常家族的记叙,以及刘亮程对自己的乡愁在文学层面的纾解。魏姑唠唠叨叨的独白,郭长命和父亲的各种胆小,何尝不是一种我们接触和对待世界的日常方式呢?
其实,民间信仰的书写就是精神还乡。《长命》中甘肃老家的土,到了新疆再入土为安,就是强调重视家庭传承族群同时珍惜生命的人生观。或许刘亮程没有刻意制造这样的创作意图,但文学能在自觉也不自觉的表达和阅读的互动中,上升为群体记忆,并被赋予多个角度的解读。
(《长命》,刘亮程著,译林出版社,2025年6月)
(作者简介:李燕,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成都市文联2025年签约中青年文艺家,曾获2024年度四川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