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的语言技艺、独立的文本样貌,已经成为诗人龚学敏诗学特质不争的事实。数十年来,龚学敏以特立独行、不断更新的诗写成果,有效地回应着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各种关切。其奇幻不拘的诗歌语境释放出的诗性魅力,愈来愈多地受到读者的广泛认同和珍视。最新出版的诗集《经济舱》,便是一个例证。

龚学敏擅长剖析时间的沸点和痛点,用有力的语言呈现存在的无力和无奈。关于龚学敏的诗写个性,我曾有过评判。在此,仅就诗集《经济舱》,谈谈他的时间诗学。

《经济舱》辑选了诗人近年创作的诗歌作品167首。这些作品以时间为“引擎”、诗歌为“飞行器”,以不同的加速度,在多维的时空中惊险飞行、精准抵达心灵航站,成功建构出一套独特的时间诗学体系、贡献出超现实审美的新的可能性。

基于《经济舱》中呈现的千姿百态的时间属性,本文标题《时间引擎与诗歌飞行器》,仅是对这个发现的一个提示,而非对其时间诗学的本质定义。

先说这部诗集的称谓。诗人之所以把诗集命名为《经济舱》,不仅是希望实现当代诗歌与现代文明共生同构或互悖互补的有效链接,也是“语言之舟”与“诗歌飞行器”在当下时态中的诗性转译——时间和语言,无疑是激活、释放诗性张力的双引擎。

细读《经济舱》,我发现,除开贯穿始终的泛时间概念的“写作进行时”外,诗集中直指时间属相的作品竟有近60件之多,并从不同的时态、物态、语态、意态,创构出时间诗学的物理维度和审美样本。无论是具象的或抽象的时间形态,都是《经济舱》至关重要的出入口,也是解析龚学敏时间诗学的绝佳视角。


空姐一天天老起来,胭脂的费用

和年龄成正比

——《乌云》


钟声里深藏了一年的刀

把凉透的人世,捅得体无完肤

——《钟声》


作为诗集开篇的第一、二首诗作《乌云》《钟声》,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诗人对时间之昧、之痛的深刻体悟,也暗示这是一部诗性的“时间简史”。它或明或暗地影射出诗歌与时间、语言比翼齐飞、三位一体的审美指向。

在整部诗集中,时间这个古老、神秘的存在之轴,和诗与思的多维驱动、零散聚合、彼此塑造、立体绽放,生动刻画出极具后现代质地的时间诗学范式。其鲜活的语言生机和时间肌理,超越AI写作的算力极限、语料存量和技术边界,成为整部诗集的核心动能和系统导航。

这种非设计型、非装置性、非情感缺席的诗歌创作,有效地排除、缓解了人工智能对当下诗歌写作的困扰。

随着阅读的推进,《经济舱》这架诗歌“飞行器”,承载着数不胜数的时间诗学样本。为集中感受,现依次摘录部分诗句,以便总体品评。


每一个站台都是一个黎明

时间被混浊的鱼肚白,压迫得

喘不过气来

——《冬天的高铁》


与长满苔藓的石头的区别,在于

空洞的时间已经被后面追赶来的光

快速地,装满

——《邮筒》


我一直在傍晚钻井,炼油,制泡沫

小偷样,把时间,想象成救生圈

——《胆怯的梦境》


来回的时间,都站在报社的阳台上

喧嚣

——《药铺》


考古的人站起身来, 一跛一跛地

退出时间

像是一朵死去的花

唯一活着的茎

——《考古的人》


撕一张日历,日子便死去一天

活得最久的那张,刻在碑上

——《墓地》


日子一排排站立,像是山冈上合唱的

杉树,弥漫着往昔一样的秘密

——《电线杆》


时间开始生锈

纪念碑绽放出花朵的锈片,陈述哀伤

和人群中的黑点。

——《病状》


杜鹃控诉了三千年

依旧未老

——《下雪》


众多的年龄如同墓碑

时间像是被乱刀剁碎的白菜帮子

——《被绑架的水》


吃零食的孩子把时间装进书包

——《杂货铺》


飞机银色的针头,正在缝补时间的裂缝。

……

机场出口

满是怀抱时间与距离的偏差的

面具

——《空姐们》


而时间浓郁一个瓶的地标

一揭开,山路们便弯曲,便舒缓

便是一段歌谣

唱出来动听,不唱出来动人

——《红高粱》


柏油街道齐整的扫帚,把商贩

用时间煨得泛黄的烟火味

风一样扫走

——《市井》


刷蓝色油漆的木楼梯,电视剧般,一集集

模仿大海被捆住的时间

——《关于海》


时间的羽毛在临界线上被暗算

——《白鹭的哀伤》


一切都在制造,时间

被熬成一块铁板

——《暮归》


时间的钓鱼竿,一户户地

撒诱饵

——《老小区》


翻译成白话文的博物馆

在宽敞的马路,给不同的朝代

打伞

——《一座与清朝有关的老城》


中过毒的雨,至今活着

只是救不活我尚未来临的

时间

——《热带雨林,滴水观音及其他》


摘录的这些诗句,并不是简单、断章取义的句群罗列,而是为了相对集中地展陈时间与语言、存在与诗性的创造结果。从这些奇幻瑰丽的诗句中,不仅能领略到陌生而美妙的物象世界和认知奇点,还可以直观到《经济舱》对时间的异形塑造。

通过这些诗作,诗人把时间分割为物理——“混浊鱼肚白”、存在——“退出时间”、历史——“朝代打伞”3个相互交集的面相。经此解构,诗人得以在打破线性的、单向度的时间观念的同时,创生多维回旋、经纬交织的时间曲面。

在《红高粱》中,时间成为可以存贮的液态歌谣、流动的心灵地标;在《暮归》中,动态的时间被冶炼、锻造成坚硬的“铁板”;在《关于海》中,“木楼梯”“模仿大海被捆住的时间”,将攀登的工具异化为被时间逐级绑扎的浩渺;在《下雪》中,“控诉了三千年依旧未老”的“杜鹃”,又把时间悬停在悲怆的寂静中;在《老小区》中,“时间的钓鱼竿,一户户地撒诱饵”,垂钓饥饿的日子;而“日子一排排站立,像是山冈上合唱的杉树”—— 成排的《电线杆》,让生长的时间之树集体发声,形成和弦……透视上述意象,可分明感知到抽象时间向具象存在的非逻辑转化。这或可视为诗人对后现代时间异质的一种诗学探究。

所谓“时间引擎”,本质上是非常规语法重构,如“时间生锈”“羽毛被暗算”等认知拓殖。《空姐们》中将机身喻为“缝合时间裂缝的针头”,《杂货铺》中“吃零食的孩子把时间装进书包”,《胆怯的梦境》中我“小偷样把时间想象成救生圈”……如此这般“不可言说”之说,戳穿了人工或机械复制时间的幻象。

不仅如此,诗人还通过直觉性的语料重组——《药铺》中“喧嚣的时间站在阳台”——有效摧毁了算法语言的逻辑边界,创造出具有生命活力的语言组织。《考古的人》以“退出时间”的跛行姿态,隐喻个体存在的游离。《墓地》中“撕日历”的死亡隐喻,则指向时间与存在的断裂。《市井》中“烟火味被风扫走”意味着市井的消亡。

凡此种种,诗人努力以语言的加速度对抗时间的撕裂、异构。而《邮筒》中“空洞的时间被光装满”,又使语言化身成折叠时光的神器。《热带雨林》中“救不活的时间”,则揭示出“诗意的栖居”在现实语境中岌岌可危的景深。

“经济舱”既是现代文明的“飞行器”,又是承载诗意的“时间泵”。诗集通过航站楼、飞行器、航线的隐形结构,构建起时间诗学的语言坐标。《被绑架的水》中“时间碎成白菜帮子”所对应的“经济舱”中的意象群,《白鹭的哀伤》里“临界线上的羽毛”所暗喻的飞行极限——上天、入地、潜水,使时间诗学获得物理空间的支撑,实现了时间诗学概念的可视性。时间、语言、存在三元互逆互动的时间诗学语境,为后现代汉语诗歌创作提供了珍贵的实验参数。

总体而言,龚学敏在《经济舱》中所凸现的时间诗学实践,仍然预留有阐释的空间:对时间的解构是否会陷入虚无主义的陷阱?语言越界是否可能导致诗意的耗损?这些问题在赋予文本开放性的同时,也印证了《经济舱》作为现代汉语时间诗学具有的探索价值——它并非给出答案,而是以“飞行器”的当代属性,把汉语诗歌创作推向认知的未知领域。

龚学敏的时间诗学的意义和价值,尚待从历史、存在、语言、后现代等层面及其他人文科学界面加以研究、阐释和转化,以期为当代汉语诗歌创作提供新的认知启示、语言营养和学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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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舱》,龚学敏著,重庆出版社,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