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龚学敏的作品久矣,似乎有30年的时间跨度。至少在他的诗集《九寨蓝》前,他均因其较长与短至两字一词的语言结构方式,为读者构建了极具张力与个人辨识度的诗意世界。诗集《经济舱》出现,我嗅到了龚学敏诗歌语言与题材的某种嬗变。

“经济舱”一词在我的旁观中必然是一个隐喻。因为龚学敏刻在我脑中的诗歌风格,其诗意与现实始终保持着理性的距离,即便是完成与历史对话的《紫禁城》,以及实现与自然对话的《濒临》。

对一个熟悉诗人的变化,我向来有猎奇的窥探之心。果然,这部诗集作为当代语境下的生活镜像,给我的阅读带来了艺术快乐和哲思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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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的诗意发现者

“报纸尚未出生便已死去”。这是龚学敏特别为我题于《经济舱》扉页的一句诗。这句诗或许就是我打开《经济舱》密锁的钥匙。

他与报纸渊源深厚,在任《星星》诗刊主编前是地方党报的主编。在现实语境中,报纸作为新闻一天时效的载体,自身并无抵抗现实虚无的诗性赋予。由此看来,报纸这一意象既有对如白驹过隙般消逝的时间暗示生命的短暂,也有面向现实的某种焦虑。

我自然想起了DeepSeek等AI出现时,龚学敏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帖子:“AI已给诗歌创作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不知道现在的诗歌是不是进入了末路,但是,现阶段的AI已经强大到我们太多太多的写作已经毫无意义了。”后来,他进一步说:“确实有失落感。也许我们会成为最后一批真正意义上,属于人类自己的作家,或诗人、文学编辑。”

显然,诗人的文字间有多视角的焦虑。这种焦虑并非指向某一个体,而是对现实普遍存在的困境的回应。诗人对“报纸之死”的敏感,与对“AI 挑战诗歌”的焦虑,其本质是一致的——当技术重构信息传播与创作的逻辑,人类的精神生产如何保持主体性与独特性。

《经济舱》在我看来,诗人已翻过我熟悉他过去语言的藩篱,不但开本走出寻常32开的设计规训,167首诗也未细分有辑,每一首诗作仿佛是流星划出的一道耀目的光线,似乎又在暗示生活的碎片化。

开篇《乌云》一诗中,着笔简洁明快:“乌云把天空灰色的大衣,裹了又裹/读过的志怪小说,慢腾腾地/聚拢,赶路/像是他们自己操作的前途/一片黯淡”。“灰色的大衣”与“自我操作的前途”相关联,结果却是“一片黯淡”,人体生命面对现实的无奈感被诗人及时发现并捕获。

“机舱里常温的脸谱,对着散装的光芒”,将包括他在内的乘客表情简化为“常温的脸谱”。在诗人笔下,光芒也成为“散装”的、可量化的存在。更进一步,诗人发现“空姐一天天老起来,胭脂的费用/和年龄成正比”。在诗人看来,生命衰老也是可以计算出物质成本的,生活现实的影像自此被诗人赋予困境的象征意义。

在诗人眼中,这种困境并非个人性的,而具有社会意义的普遍性。《纪念》这首诗,诗人对现实困境或悖论提示尤为深刻,其发现力具有匕首般的锐利——在“纪念一条老迈的路”“纪念一垄收割过的玉米”后,诗人开始“纪念一个村落”,但这个村落有“肾结石状的/羊,被一粒粒排泄/疼痛一样,卖一头,村落/就清静一分,直到写诗的人//无处下笔。直到,老路的肠道/趴在死去的玉米地旁边”。

诗人的纪念使‘路’‘玉米’‘村落’形成层层递进的非线性叙事,诗歌的结尾,人为作生命主体却陷入意料外的悲剧性局:“带铁味的风,拐个弯/看都不看人世”。

由此,《纪念》的所指退场而能指出席,在悖论中完成具有哲学深度的诗性发现:生命主体被生活客体扬弃的尴尬结局,而这种揭示正是诗人具有悲悯、使命情怀的投射。


诗性的语言建构者

在《经济舱》中,我注意到其语言较其过去有明显的、倾向于简洁、明快、沉潜方向的变化,直至诗歌的语言自然进入澄明之境,介入视角与要表达的内容,均因陌生化而带来愉悦及会心一笑的妙悟。

以《钟声》一诗为例:“比如除夕,钟声里深藏了一年的刀/把凉透了的人世,捅得体无完肤//寺院里的旧钟,成为遗址/如留声机里的旧人。铜一直奔跑/至今天无法歇息,春天只能与它合拍/不可逼它说出实话”。这首诗把语言、构思、表达融为了一体。《钟声》里的世界也有生活荒诞性的一面,即便如此,诗人并未屈服,在语言的裂缝中寻找突围。

《谣言》一诗别开生面:“麻雀成为谣言的根源。纸糊的/大鸟坐在天空的圆桌周围/我用胡萝卜状的帽子,不停地/劝说自己/要甜蜜,要有多种维生素/虽然麻雀卑微本身,就是罪恶/源头”。诗人在以“谣言”“根源”“卑微”“罪恶”“源头”这些非及物性意象,看似构建了诗学语言的迷宫和逻辑的闭环,实则解剖了现实荒谬的一面。

对于一如麻雀的卑微者,诗人的内心是悲悯的,给予极大的人文关怀,不但具有“在报纸糊的汽车上,踩了一脚油门”的果断之勇,并直接亮出自己的立志或观点:“我开始同情谣言/像是爱上了麻雀,因为有血肉的/谣言,胜过一张穿戴整齐的纸”。

谣言(麻雀)虽荒诞却带着生命的温度,“纸”虽然“穿戴整齐”却只伪装的假面,或阴暗中的傀儡,让卑微的生命在诗歌的美学中获得永远的赎救。解读到此,我似乎可以确信,我没有辜负诗人在扉页的赠言。

《黑色》一诗的语言实验更具颠覆性:“逃窜的黑色,眼见着雪花一片片地/使大地浮肿起来/风毁灭证据,远处的乌鸦像装满风的/袋子,被风撑破”。“黑色”的“逃窜”、大地的“浮肿”、乌鸦如“装满风的袋子”,在诗人笔下打破色彩、形态的常规逻辑,用语言的荒诞对抗世界的荒诞。

但诗人并未止步于提示和基于爱的批判,而是努力寻找诗性构建的更多可能。在《珙桐树下》中,继续追踪那些卑微的作为“天上尘埃”的麻雀:“珙桐树用白色帕子/擦拭,这些比时间还长的忧伤”。珙桐树的“白色帕子”成为擦拭“忧伤”的工具,暗示现实中仍有社会价值的同行人始终坚守着精神的原乡和自我修葺的力量。

这种构建并非回归原始,而是在创伤中诞生新的诗意:“夜色降临。珙桐树擦着擦着/便把自己擦成夜空中,被风/举着的,一块化石”。化石虽然是死亡的象征,但也喻示着永恒。

我更注意到《索道》一诗,诗人不但又一次赋予语言的诗性智慧,而且在表达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当“钢索捆绑住群山”时,“乌鸦如迸出的/铁锈,用飞,把天空刺得/蓝那么痛”。作为形容词的“蓝”,与“痛”形成不可割舍的动词关系,可能是“蓝”获得的、比我更为清楚的第一次殊荣。

“乌鸦远去,独自在舱中的我/像穿着衣物的/血栓/一晃,群山就是中风的样子/半身不遂/与我在天空的法庭上,相互控诉/对方//作为证人,缺席的乌鸦用塑料薄膜/一边给大地写证词/一边给自己写黑色的悼词”。

乌鸦是《经济舱》诗集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但诗人却未以传统文化的视角视乌鸦为不祥之物,而让其成为“证人”的独立的思想者——它非但不屈从“我”的主观意愿,反而为大地(群山)以塑料薄膜这一生活的弃物、环境的破坏者写“证据”,给自己写“黑色的悼词”。这种诗性语言的建构意义,已超出语言本身。


诗学的病理诊断者

在诗集中,观照现实叙事的语境,诗人敏锐地发现并捕捉到某些病理化的特征。

《肾结石》一诗,前半部分是写身体的具体疾病:“我看见疼痛四散开来的尘嚣,像我的生活/毫无分量,在刷白的病房成众人的不屑//我问大夫,肾结石在中医时代叫什么//隔着天空状蓝色的口罩,他说,石淋病//体外碎石机像是我读过的外国诗歌,用针/围剿唐诗,还有老迈的楚辞/我扶着白话文写成的诗歌,下手术台时/大夫又说,可能会尿血”。

唐诗、楚辞,既是诗人职业的一种写照,又因时空的折叠获得诗歌自身的艺术张力。然后,诗人却不止于此,而是将身体的病痛与城市的病灶相连:“城市是大地的牛皮癣,被春天越挠越痒/像是人们日趋憋大的肾”。这里的“肾结石”既是生理疾病,更是现代城市病的隐喻,让人不由得想到哲学家、历史学家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言:“现代社会通过权力网络将身体规训为可计算、可控制的对象。”“肾”的“憋大”,正是身体或城市面对规训困境的形产物。

《病状》进一步将个体病理扩展至社会病理:“钟声再也扰不住铁锈/越使力,铁锈的狼群在空中越是奔突/庚子的树伐了又植/人们一茬茬地/漫过水坝,在报纸上变凉”。“铁锈的狼群”象征着弥漫的社会疾病,而“人们一茬茬地在报纸上变凉”,揭示了现代媒体将生命量化、扁平化的暴力,诗歌中的“变凉”正是生命被现实抽空的诗性表达。

《盐,或抑郁症》更直接触及精神的病理化:“风吹高楼,盐已扶不住我的幻觉/食多了/成不解的心结,给聚在一起的/想法们施压”。焦虑症、抑郁症作为现代社会生存压力下的精神顽疾已是不争的事实,具有悲悯情怀与人文关怀的诗人自然难以忽视这一特殊群体,将其转化为“盐”的隐喻。盐本是生命的必需品,却因“食多了”成为“心结”,暗示生活的过度局限、约束、训诫,已使生命本能异化为精神负担。精神的痛苦被转化为身体的触觉,完成基于现实的诗性质询。

诗人的这种审视或诊断,在诗集最后题为《如何判断一只鸟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一诗中,有更精微的呈现:“准时聒噪。把森林演变成树林/溪流被圈养成肥胖的水库/觅食,或者交配的时机在实验室/篡改得面目全非”,这样的开篇后,收笔的客观冷静值得称赞:“自负。以为自己识字/可以把纸上的黑字吸食完/直到发明一种只有自己才认识的/狂躁。”一个虚妄的自大者,印在了脑中。

然而,面对这些现实的病理或症结,诗集中的《药铺》作为抒解病痛的供应或城市治理的重要节点,诗人似乎没有找到或发现理想的答案:“我给学中医的表弟说,风水与算命/是麻雀的翅膀/胆怯的墨镜,一出场,便知晓/一个方向/可以治好痨病。众多方向,却治不好风筝”。这正好提示了我们共同所处的某种困境:个人之力永远无法抵抗源于惯性的规训力量。

文字是思想者的符号。《经济舱》作为诗集之名,在我看来也是诗集的一个核心意象,是现代性生存状态的缩影:拥挤、功利、陌生、密闭、高速移动中与“地气”的疏离,令人无法回避。

在这部诗集中,抒情明显已让位于诗人对文化与个体、群体命运的深度思考,且以自身面对生活与世界的3个独特视角,对我们同共生存的现实空间作了一次比CT更具穿透力的解剖与诗意呈现,完成从“诗意发现者”到“语言建构者”再到“病理诊断者”的跃升,其诗学实践最终升华为对现代性困境的突围。

同时,这部诗集让我看到诗人诗歌美学的惊人变化。《周易·革卦》中说“君子豹变”,喻君子通过修养与求知,实现自身从平凡到卓越的转变,是一种内在品德与外在形象气质的升华。我愿意借“豹变”一词,替我为这篇浅论作陌生而亲切的主旨表达。

(《经济舱》,龚学敏著,重庆出版社,2025年1月)


作者简介:贾非,四川南充人,西华师范大学MBA校外导师,客居郑州。著有《世纪铜号》《飞天的长城》等诗歌随笔、长篇小说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