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赋予了大地意义,而是“大地让人类辽阔”,这是罗伟章散文集《大地让人类辽阔》里,处处要表达的一个意思。
在作者眼里,大地及其万物,都与我们等价甚至更高。我们对大地的掠夺、不恭,就是对我们自己的掠夺和不恭:“对苍天的敬意,就是对大地的敬意,对大地的敬意,就是对生命的敬意。”认为“大地的伦理是‘元伦理’,高于一切伦理”,直言“人并非世界的目的,万物才是。给万物一个位置,一个空间,是人的进步,也是人的尊严”。
对“物活论”哲学流派,作者很是倾心。这一流派的观点,相当于东方哲学中的万物有灵,只不过走得更远,远到没有边界——即便是一尊石马,既然它被雕刻成了马的形状,就具有了马的灵魂,应该受到跟真马同样的尊重,何况是活着的、有呼吸有体温的生物。作者滔滔不绝的创作源泉,来自他包容万物、悲天悯人的大地信仰。
在这本散文集里,作者还谈到了文学创作与文学体验的关系,这或多或少给我们的文学创作以启示。从某种角度说,作者的文学创作,就是在寻找“最具价值的体验”:“如果不是希望为自己的想象寻找丰沛的、最具价值的体验,我有什么必要把自己扔进清寒的文学道路上来?”
这种“最具价值的体验”,衡量的主要标准就是大地标准。这个大地,在作者的字典里与地、土地相同。对这个标准,他有一个很形象的诠释:“只要站在了这块土地上,哪怕心里深怀苦楚,我也应该微笑,应该把充盈着爱和痛苦的祝福,给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
事实上,作者最具价值的人生体验就是来自他的故土,来自他生命里的苦难。他对故乡的土地、那块土地上的苦难,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这种深刻,来源于他幼小时母亲的去世;这种深刻,来源于18岁以前从未吃过饱饭的饥饿;这种深刻,也来源于他的性灵禀赋。
还是孩子的他,想妈妈了,一个人在母亲的坟前能听到土地与自己的对话,也能听到风与松林的低语。在高三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了吃饱饭的感觉:分3次吃了9两米饭、3两面条,然后来到学校后面的河边痛哭了一场。这一场痛哭,主要是为了“感谢老天,我终于知道肚子吃饱是啥滋味了”。
作者在故乡的“最具价值的体验”,给了文学创作无尽的源泉。因为他知道:“人们经历的一切苦难,土地首先经历。”“如果我们的灵魂不能在苦难中丛集,又让生生不息的大地变得丰饶,不能与世间万物荣辱与共,(那我们)就始终处于饥饿状态。”事实是,如果苦难不是与一个高级的灵魂结合,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也许这种苦难就真的是苦难。幸运的是,苦难在作者这里变成了大地的良田万顷。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它的底子不是单纯的想象和叙述,也不是单纯的人生体验,也不是单纯的生命感悟和哲学思考,它应该是一种“最具价值的体验”的升华,是体验与性灵的结合。
作者还谈到了文学批评,见解发人深省。他尤其对学报体文学批评提出了批评:“对学报体文学批评,都不满意。皮太厚,肉太少。批评家必须面貌清新,腰板站直,必须有自我的存在,必须真诚。真诚即反思。在反思中作为,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所作为。否则,批评家的工作就会沦落为装修服务行业。当所有人都既没有特别的共识,也没有特别的分歧,思想乏力就在所难免。”
这一段话犹如一记沉重的鞭子抽在当代文学批评身上。其中的关键,还是批评家要“腰板站直”。这句话很沉重,这句话也很沉痛。从事过文学批评的人都知道,批评是要得罪人的,当然大多数人都不想得罪人。正常的文学批评生态,应该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要做到那样,谈何容易。
这里的关键还是“腰板站直”的问题,但好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腰都是弯的。其次,文学批评不仅是技术活,更重要的是它应该有一种思想的价值。作者看到了当代文学批评思想的乏力,这是事实。
(《大地让人类辽阔》,罗伟章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