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篇幅的长短正成为一个“问题”被讨论。“在网络上连载发表的长篇小说”,曾是网络文学概念的定义之一。而正当“超长篇”成为文体标签的时候,短篇创作却异军突起。2019年知乎平台盐选会员功能开通后,短篇成为其主打内容。在碎片化阅读的影响下,如今短篇作品遍布大部分文学网站,已然成为全行业的新风口。这一现象作为网络文学进入“后类型化”阶段的重要标志,不仅彰显了其变动不居的发展状态,更是数字时代文化转型的一种症候式呈现,其背后则交织着媒介技术、受众需求、文化价值等多层面的融合力量。
从自发时代的“野蛮生长”到成为风靡全球的大众文化现象,网络文学始终与媒介技术、资本逻辑和社会心理深度绑定。从形式上看,网络文学是互联网发展的产物,但内里则是当代社会文化心理、市场规律与文学形态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果说其中有被固化的部分,恐怕只有溶解在创作原理中的媒介和资本属性。短篇创作的兴起,首先来自于技术的赋能,随着手机的随身功能和AI算法越来越强大,移动终端与智能化推荐重置了文化的叙事生产与消费模式,阅读场景日渐转向生活化的时空间隙中,碎片化阅读消解了读者对长篇的阅读耐心和韧性。短篇作品“以‘元素组接’‘去场景化’等叙事方式形成了‘信息化写作’”(邢晨语),凭借轻量化的篇幅成为“信息流喂养”的最佳载体。再辅以平台算法根据点击率、完读率等数据为作品贴上 “爽点”“泪点”“槽点”等标签,通过推荐机制精准匹配用户,有效提升了短篇在阅读市场上的占有率。新技术压迫了自由发展的空间,阅读市场被数据指标强力建构。
其次是平台资本的流量吸引。一方面,除了阅读端的市场需求,短篇创作周期短、试错成本低,作为“内容快消品”而成为平台批量生产的内容;另一方面,微短剧流行之后,在IP开发从长篇霸权转向短篇矩阵的资本策略下,短篇网络小说具有IP转化的天然优势。短篇作品“即时触达—快速消费—二次创作”的循环,提高了作品跨媒介传播效率。知乎盐言故事通过“提问式创作”模式吸引了大量作者参与,仅5万字的小说《执笔》改编为短剧后分账收入突破2000万,充分展现了短篇IP的巨大商业潜力。米花的《乌鸦铃铛》以短篇引爆话题,衍生出同人作品和短视频剪辑,形成“文字—图像—视频”的跨媒介传播链。晋江文学城上的《当我在地铁上误连别人的手机蓝牙后》以不足7万字的篇幅实现实体出版与影视改编。这种媒介间的自由流动,在打破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边界的同时,也激发了商业市场的浓厚兴趣。
此外,读者参与表现出强大的创造性力量。由于能快速捕捉作品中的“有用信息”,感知人物和情节带来的情感冲击,短篇阅读创造了更有沉浸感的体验。评论、投票和“众筹结局”式的交流使文本成为动态的“共创产物”。知乎盐言故事、起点小说等平台的 “段评”功能,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实时参与叙事。点灯创作《活在真空里》时,根据读者对“凶手是谁” 的讨论调整反转节奏,形成“创作—反馈—修正”的动态过程。只是,这些互动虽然增强了粉丝黏性,但也导致创作向数据投降,作者可能为此热度牺牲叙事的完整性。某些甜宠短篇为迎合“撒糖”需求而强制改变人物行动,强行制造误会与和解,情节转换生硬滞涩。但无论如何,读者参与的热情抬高了短篇作品的市场热度。
短篇作品通过跨媒介传播与互动共创形成了新的行业现象,在创作上则体现为数字媒介对时空的压缩与重组,叙事实验与类型突围的特征明显。但综观当前的流量作品,短篇叙事也暴露出文化转型期的深层矛盾。主要表现在:
一是在高密度叙事中转向奇观化表达。短篇受限于篇幅,常以“反转—高潮”的极简模式实现情感冲击。恩养的《相术师》结尾反转既颠覆预期又暗合伏笔,通过“信息压缩”提升了叙事效率;核融炉的《无暇赴死》将谍战与荒诞喜剧融合,多线并置压缩时空,黑色幽默的味道浓厚。这类作品突破传统线性叙事,借鉴影视蒙太奇手法,实现“瞬时震撼”与“余韵留存”的平衡。但其中的弊端也显而易见,例如创作者为争夺用户注意力,竞相打造“信息密度过载”的文本。《活在真空里》在两万多字的篇幅内塞进三次庭审反转、五重人物关系,这种“强情节+高密度”的叙事策略,使作品成为"文学版的短视频"。
二是通过文化拼贴实现类型融合,在催生新范式的同时导致情感的模式化。例如米花的《鱼灯引魂记》将民俗与志怪传说嫁接形成“国潮魔幻”。《活在真空里》用悬疑外壳包裹着对现实的尖锐批判,构成“悬疑现实主义”的新风格。此类创作通过符号拼贴构建起了超真实的空间,创新性地处理历史和现实经验。有学者认为,“打破类型化套路,成为近年网络文学重新召唤情感共同体的‘奥秘’”(李玮语),但在这个过程中,受制于思维方式和常见的叙事模型,也出现了情感的模式化等问题。例如米花的《乌鸦铃铛》解构“乌鸦喝水”寓言,将鸟类族群的觉醒隐喻为边缘群体的抗争;恩养的《相术师》则暗含着将“相术”与“大数据算法”对应起来的设定,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现代性重构。这些对传统母题的解构与再创造,在创造情感共同体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感情的模式化,毕竟共同体意味着相似的情感体验和反应。
三是现实生活以碎片化形式被微观书写,但价值有被悬浮的可能。由于短篇降低了现实书写的门槛,大量作品从个体经验和个人感受切入社会议题。《活在真空里》通过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案,将资本霸权、司法困境与底层生存等社会问题展现出来;《无暇赴死》通过悬疑案件折射职场霸凌现象。此类创作虽未达到《繁花》《大江东去》的史诗性,却以“生活毛边”弥合了传统现实主义与大众的疏离感,但由于缺乏结构性和整体性观照,现实在叙事中变形严重,导致这类作品的社会价值和文化意义被削弱。
总之,网络文学短篇创作症候的背后,隐含着技术理性对人文价值的侵蚀。在算法的指挥棒下,当“10万+”点击成为衡量成绩的标准后,网络文学短篇面临滑向“数据驱动的文学游戏”的危险。对此,业界应当保持足够的警觉。我们当然要肯定短篇创作突破类型化桎梏的叙事实验,这毕竟为类型文学注入了新活力。与此同时,平台也要发挥构建良性生态的责任,平衡商业利益和文学价值。而对于创作者而言,要注意锚定文学的基本功能,坚持“既有网文爽感,又有文学深度”的写作原则,重新找回主体性,在作品中重建人文关怀。
(作者系河北网络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