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在推广文学作品、引领创作潮流、培育文学新人、推动文学发展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2025年1月4日下午,为促进创作交流,提升小说鉴赏水平,成都作家卢一萍、王刊、徐清松、贾煜、杨不易、吴春华、王亦北、夏麦和成都大学在读文学硕士杨蕾、付尧予共同品读《小说选刊》2025年1期部分作品。大家围绕小说的语言、结构、人物塑造、情节设计、创作灵感等方面进行了探讨。
卢一萍《查果拉》:
生命禁区军人至高至纯的爱意
评论人:王刊,成都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硕士特聘授课教师,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我们先来谈谈卢一萍的《查果拉》。这个小说,从故事上来看,主人公艾札达上演了两场生死时速,一是妻子难产,生死未卜,在上级责令下远赴拉萨;二是士兵廖飞得了高原病急需转出哨所,艾札达急需赶回营救。这两件事接踵而至,仓促得不容周旋,最后三生一死。这个故事,一头连着死,一头通往生,象征着生命的火把生生不息。主人公一直“在路上”,且急行军,出发点也是终点,这构成了小说的张力。
从叙事节奏上看,小说张弛有度。大致是:先缓,小说开头差不多用了两个小节来描写查果拉、军队的各种制度、上哨所,作者在节奏上选择了按辔而行,而非策马飞奔和跑步入场,意在为下文蓄势;接着是急,凌艾艾难产,艾札达急速赶回;再次是缓,夫妻、父子(女)相见及两位藏人相助,展现责任、担当和爱。最后是急,对廖飞合力营救,留有余响。这样安排,提升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又塑造了人物的丰满形象,利于作者在意义上的表达。
从人物上来看,艾札达及他人大多刚柔并举,亦庄亦谐。刚和庄,是因为他们是军人,站在保家卫国的最前线,这是一群硬汉,敢于跟自然界肉搏,与杰克·伦敦笔下那些勇闯北极的人物类似。柔是因为他们是人,保留着对战友、对亲人、对陌生人的绕指柔。谐,是诙谐,卢一萍笔下的人物总是诙谐有趣的,读来令人莞尔。
《查果拉》还可以从文本里摘取三个关键词来解读。
第一,“风雪”。这一自然景观在卢一萍的诸多军旅小说中都有呈现,令人印象深刻。那些地方都是生命禁区,大自然呈现出令人发指的狰狞。在《查果拉》里,卢一萍花费了大量笔墨来勾勒风雪,用接近大自然的朴素笔调来描写大自然,这是一种策略,又选用具有力量感的动词,逼真地勾勒出大自然的狂妄和肆虐。不惜笔墨当然是必需的,因为“风雪”是小说的背景,人物行动的原因,那事关故事的合理性,是人物形象得以站立的“参照物”。
第二,“瞒”。这个故事建立在一系列的隐瞒之上。艾札达对领导瞒着妻子的孕期;廖飞对战友和女友瞒着身体的不适;凌艾艾瞒着艾札达预产期和胎儿的情况;副营长瞒着艾札达廖飞的病情……没有隐瞒就没有整个故事,它是小说的叙事线索。
第三,“爱”。小说里大量的“风雪”和一系列的“瞒”,事实上是奔着爱去的,没有战友情、领导和下属之情、夫妻之情、军民的鱼水情、代际之间的亲情,还有最为重要的军人报效家国的崇高情怀,是不需要“风雪”和“瞒”的。
用一句话来概括《查果拉》:在风大雪大的生命禁区,一群军人展开了一场生死竞速,表现了他们至高至纯的爱意。
评论人:吴春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随笔《不是爱情的约会》,中篇小说集《风知道》。
刊兄的评价很有见地,我也来简单聊聊《查果拉》。
著名作家阿来最近有个小说的点评,他说,深刻的情感是小说成功的唯一标志。我觉得《查果拉》这部中篇小说就是这样的成功案例,它让读者重新唤起对那群“最可爱的人” 的认识,他们对国家和河山最深沉的热爱,对战友最纯粹的友爱,对家人亲朋最简单的温暖回报无一不冲击着世俗的读者之心。这是一部具有美感、陌生感和痛感的小说,催人泪下,动人心魄。
《查果拉》果断地摒弃了“虚构”这一传统技法,将生命力最深刻的情感故事描写了出来,让读者的心灵受到一次洗礼。小说的丰沛情感从雪山之美到雪域高原淳朴的人际关系再到失去战友生命的痛,从舒缓的陌生到愉悦的幸福再到熟悉的掏心掏肺,整个过程自然而然,代入感极强,最终在文尾实现了最后的强烈冲击,让人有了一次美好的情感体验,甚至重新审视我们世俗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具有十分现实的教育和美学意义。而且,其中的美是自然之美和人性的美结合;陌生感是环境的陌生感和人情世故的陌生感结合:痛感是极美的环境中艰难之痛的结合。小说的真实是情感的真实,这个军旅生涯中真实的故事达成了小说终极的真实。
著名评论家李建军曾说:作家个人强大的体验参与了自己的时代、自己的阶层,以及他所身处的那个当下是非同小可的。《查果拉》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它对我们的启迪是,或许我们更应该重视我们的个人体验,尤其是强大的个人体验。
评论人:王亦北,90后,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入选四川省作协2019年度重点扶持项目,入选第三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
前面两位老师谈得都很好。有关军旅题材我看得很少,印象中,大抵都跟奉献、牺牲有关。《查果拉》好像也着意讲述这样一个主题。细读的话,却远不止于此。艾札达、廖飞、庞嘉陵等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的代表之一,他们逆风而上,无畏艰难险阻,只为到最艰难的地方守护我们的家园。因此,与其说查果拉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属于军人的精神图腾,它象征着无畏、战胜自我的勇气和决心。最打动我的,还是全文始终弥漫着一股至纯至性的质朴之美,语言格外美好,又是基于准确和圣洁交融后的纯粹和动人,虽然还是那样一个永恒主题,却让我感觉有一种实现了大道至简、物我相忘、文我合一的永恒的美,也是属于我心目中写作的最高境界。它让我相信,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个精神乌托邦的存在,它得以抵抗虚无,抵抗时间,抵抗所有的我不相信。
评论人:卢一萍,《青年作家》副主编,著有《白山》《少水鱼》等,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
今天这个谈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种像同仁式朋友式的讨论,形式很好,来自朋友间的这种肯定也很好。我前面那些小说——“新寓言四部曲”,包括《白山》《少水鱼》等,我的写作风格带有实验性,先锋意味比较浓厚。我准备从现在开始,就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写小说。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呢?从某种方式上来看,我真正体验过的生活,和我所感受过的这个世界,我其实并没有表达。以前的很多东西,更多靠的是想象。当然,那些作品中的某些细节,肯定来自现实世界。但我自己所经历过的很多素材还没有使用。我又可能是所有中国作家里面,经历比较独特的。1996年我就上了帕米尔高原,然后又陆续多次到阿里去采访,阿里又是一个让人恐惧和害怕的地方。1998年,我在西北边防采访,后来我又到西藏边防采访,这里面有大量的素材现在都放着还没写。所以我现在就转换成现实主义风格来写。这对我的挑战是很大的,等于换了一种言说方式。
刚才王刊谈到杰克·伦敦的小说,我其实很喜欢他的小说。他的小说里很多都是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在《白山》和《查果拉》里,也有很多对大自然的描写。对人类来说,它是我们的“敌人”,它有残酷的一面,也有壮美的一面。这跟《查果拉》里的人物一样,既有军人的那种“伟光正”,也有作为人的柔情。我们要写的,正是这种复杂性。
今天,大家的讨论说的都是好话,大家也可以提提不足,这才是这种讨论的意义所在。刚才不易兄就说,廖飞这个人的行事逻辑有点不对,如果把他设置成一个侥幸的人物,他觉得自己只要坚持一下,可能就能渡过难关,这样会更好。我觉得非常不错。大家有什么意见还可以提出来。
杨怡芬《浪淘沙》:
时代浪潮中的女性命运
评论人:杨不易,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这个小说是小葵系列中第三篇。小葵共四篇,彼此独立又前后连贯,从1984年写到2020年,小葵从豆蔻年华到初老将至,合起来,是她的人生起伏故事,自然也是时代浪潮的故事。而单读《浪淘沙》这一篇,也是特别意境广阔,风格鲜明、独特。
首先说,小说选择关注的这个人物——小葵,就特别有意思。她是一个谋求升职而被潜规则的女性,不得不离职回到家乡小岛,重新开始。这样的人物,很少被关注,因为她们往往只是一种谈资,被妖魔化,更多是被忽视。小说为这样一个人物“立传”,让我们认真去关注,或许现实中存在的类似人物的真实形象和内心世界,甚至如何在艰难中重新出发的命运,打破了某种刻板印象。当然,小说想要传达的,不只是职场中的女性命运,而是女性在更大时代背景下的命运起伏。主动也好,被动也好,于人物本身来说,都是一种创伤。她如何去疗伤,如何重新面对周遭复杂的环境和人性,如何继续“成长”?这可能是故事之下,潜藏着的主题和关怀。
其次,《浪淘沙》让我特别注意到的,是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特别是呈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手法。比如开篇,小葵出事之后回到家乡,在房间里等待母亲的到来。作为一个“出了丑事”的女儿,该如何面对母亲?小说将那个随时会被拧开的门把手作为一个具有压迫感的意象来写,小葵一边盯着它,一边回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非常成功地写出了小葵惶惑的心态,以及在自省中进行的心理建设。可以说,正是开篇的两节营造的压迫感和未知感,带着我迫不及待地往下读。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小葵参加儿时伙伴田雷组织的海边聚会,如何在一群人的表演中,忐忑接受田雷送上来的工作,如何接受田雷的爱抚又拒绝进一步的微妙心态;比如小葵第一次去朱见鹤家见他母亲,为厂子谋划出路时的“交锋”,都特别精彩。
《浪淘沙》是一部女性小说,除了小葵,另外两位女性人物的设定也很有深意。一个是小葵的母亲,她是一个温婉、坚韧而智慧的传统女性,引导了小葵在创伤后疗愈自洽,重新出发。另一个是朱见鹤的母亲,小葵未来的婆婆,这是一个在家庭中起主导作用,充满创业精神和商业头脑的女性,可以说是小葵的另一个人生导师。而小葵,则将成长为融合传统与现代精神的新女性。
《浪淘沙》讲的是一个女性成长和婚恋情感的故事,更是一个商业故事。作为女性,如何在时代大浪和周遭复杂环境中顺势而为,又不是被动裹挟?作者通过巧妙的明暗线结构和人物设计,以及娴熟高超的写作,把商业和婚恋的暗战,中年女性的疗愈自洽和成长融合在一起,创作了一个精彩好看又意境广阔的小说作品。
杨方《巴旦木也叫婆淡树》:
在文化的交融碰撞中为村落立传
评论人:王刊,成都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硕士特聘授课教师,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这个小说从多个角度都有可资谈论的审美空间。
背景上,很大很开阔。它从方海平青春年少写到人生迟暮,时间跨度很大。空间更为开阔,从义乌到新疆的边境口岸,再到几个斯坦国,一路向西,甚至涉及欧洲、印度等。这些地方不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出现在小说里,而是作为叙述对象内置于文本中,它们带来了文化的交融与碰撞,满足了读者对边地和异域的好奇心。
语言上,很糯很妖娆。杨方对小说语言很着迷,她充分发挥了一个诗人和女性作家的敏锐,通过夸张、奇妙的比喻、对世界特有的认知等,制造出一席语言的盛宴。显然,杨方通过语言锻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叙述腔调。
人物上,很傻很天真。这主要体现在阿娜尔身上,她觉得方海平上过她的茅厕就该雇佣他,她本是雇员,却不把老板放在眼里,还将老板的首饰白白送人,她不治理狐臭的理由……让人觉得她很傻很天真。
线索上,很丑很美学。这个小说有一根线索是世界各地的厕所。厕所本是淫物堆积之所,与之相关的描写本该很丑。但在这个小说里,厕所成了一个象征物,是各地不同文化的表征,这又很美学,颇具匠心。
题材上,很小很宏大。这个小说涉及成长和商业,意在通过义乌和一个村落如何“出走”变成一个“帝国”,来为它们立传。一人、一村落甚至一城,这很小,但却能反映出中国几十年来的嬗变,这又很大。
评论人:徐清松,有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见刊于《中篇小说选刊》《四川文学》《莽原》《西湖》《野草》《青年作家》《朔方》等刊物。山西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对杨方的这个小说我做点补充,来跟大家商榷。
优秀作家的主要功力体现在对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务或生活,拥有独具只眼的发现和精妙的呈现,并赋予其意义上。而小说《巴旦木也叫婆淡树》在此基础之上,以饱满又流畅的叙事语言,将日常生活传奇化、陌生化,带给读者鲜活的阅读体验和不动声色的力量感。
小说讲述了浙江小商贩方海平在中亚地区批发义乌小商品继而命运发生变化,并在地震中客死他乡的悲情又充满温情的故事。小说以四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在江南小镇李祖和哈萨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阿拉木图之间来回穿梭,时空的大开大合将粗犷的异域风情和质朴的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进行了奇妙的焊接。在结构方面,小说以方海平的女儿方尼娅的视角让文本实现了前后照应,逻辑自洽。而线索上,则以方海平蹲厕、憋尿等行为贯穿整个故事始终,由此生发出了时代的变迁和个体命运的转折,也迁延出女邻居、阿娜儿、耶娃等次要人物性格迥异的形象。
《巴旦木也叫婆淡树》以纵横捭阖的笔力,呈现了一个小商人艰难打拼的生命历程,也彰显了丝绸之路上古老的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真实状态。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在题材新颖,可读性强和叙述有力的基础之上,将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进行了有机结合,读来别有况味。
李修文《记一次春游》:
当代城市生活的具象表现主义油画
评论人:夏麦,90后,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篇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收获》五年集及《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排行榜。
我这次读的小说比较多。我认为,不同的文章因为其描述的事件与背景不同,其实内生的节律是不同的。举例来说,如果说沈念老师的作品《寤生子》具有沈从文式的自然节律,其画面如同一幅娓娓道来的山水画,那么李修文老师的作品《记一次春游》便有着城市生活的节律,是一幅当代油画。而油画又分不同的风格,杨少衡老师的《雨季拟提前到来》像冷军的作品一般细致写实,令人得以窥见权力机制的细微之处,卢一萍老师的《查果拉》朴实感人,有着李宗津一般的家国情怀。而《记一次春游》浓于都市的油彩,又有着暧昧的心理分析,我觉得颇似画家弗洛伊德。
在萧条的经济形势之下,中年男人“我”遇到少年时代的女笔友李家玉,而她手中握着“我”的电影小镇的救命稻草——“线下实景游戏授权”,在渺茫希望的驱使下,二人奔赴一场少年时期的“春游”之约,却在酒后真言中,发现李家玉此行的真实目的,是寻找失踪的老公刘大伟。随着对刘大伟的追寻,在各个场景里,“我”与刘大伟的感受逐渐重叠,少年的回忆照进现实,二人同为中年男人,完成了某种超时空的共鸣。随着寻人事件的推进,二人对话逐渐深入,故事的真相也逐渐揭露:“我”的老婆已与老板私奔,电影小镇也早已抵押出去,“我”这样到处拉投资只是因为无事可干;而李家玉也早已没有了游戏实景乐园的授权,成了失信被执行人,只是借着授权的事,在四处寻找消失的丈夫。三人的处境形成了某种同构:人到中年,诸多无奈,很多时候只能撑着表面的繁华,借着欲望与目标来逃避生存本身的荒诞,而更为荒诞的是,这一用来填补虚无的欲望与目标,也是假的。始终惦念却最终看不成的桃花,与李家玉就医导致的“性无能”这一意向,成为时代之中个体生活的缩影:当原先的欲望叙事破灭,究竟什么才是能够支撑生活继续向前的动力?是另一份希望吗?
作者借由最终电影小镇被烧的结局向我们展示了生活残酷的真实:二人幻想盘活的资产在一场有踪迹可循的意外火灾中,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在商业社会有过较深入的体验的读者,我想会非常共鸣于这个小说构建的意义内涵,我认为这种书写贴近了当下城市叙事的某种真相:它是荒诞的,是南辕北辙的,是黑色幽默的。李家玉对很可能早已自杀的丈夫的疯狂追寻,令人不禁联想到《李米的猜想》,相同的是女人无法释怀的执着,而不同的是,失踪者刘大伟像一个极具存在感的幽灵,从未出现,却牵引着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走向。开放式结尾处,“我”与李家玉下河游泳,他一直游在二三十米开外,在各个场景中,都仿佛在等着“我”,这似乎也暗示了“我”的结局。一场春游,一次寻夫之旅,从一个虚假的希望开始,到另一个虚假希望的结束。或许人生总是有某种吊诡的前后不协调之处,在退潮之时,城市中的人们总会与这种措置的黑色幽默不期而遇,而这很好地抒发了某种“后现代性”。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五年,现代经济在短短几十年内产生巨大变化,而潮流的起退,又会影响人的思想与行为,这种巨变体现在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中,必然不是舒适的,也因此只有这种内在矛盾性,甚至是解构性,才能够体现这个时代都市人精神感受的核心要义。小说这种体裁令人着迷的点在于,可以以一种非线性的意象化的构建,来描绘生命中镜花水月般的体验,这是它最靠近我们的生命经验之处,是理性的诗意,也是“生存的张力”。正如余华老师说,所有优秀的作家都与现实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之中,我想这种紧张在李修文老师的作品与创作谈中都有很好的体现,更好的是,他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希望,即尽管生活和世界“不可被克服”,我们也比从前更加困惑,可诚实地跟随困惑一直往前走,让困惑明亮起来,我们说不定都可以成为那“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而这也正是我从一个与文学毫不相关的处境中,拿起笔开始创作的原因。
锦璐《你在笑什么》:
成功的戏谑就是让你笑而不语
评论人:吴春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随笔《不是爱情的约会》,中篇小说集《风知道》。
村上春树说:“我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喜剧,我希望每隔十页就让读者笑一笑。”《你在笑什么》这个短篇小说是个幽默讽刺小说,也是个现实主义题材的好小说。它通过夸张、调侃的叙述把一个画家完成领导要求的“博大胸怀的鸿篇巨制”的过程戏谑地表现出来,以幽默和讽刺的方式揭示了人类的愚蠢和荒诞。说实话,我是笑着看完小说的,这个“笑”又是小说的文眼,具有文本内外的双重性。我感觉比较深刻的有三点。
语言的朴实性。作者开篇就用简单质朴的语言介绍同学李奇其人,像一篇散文的开头,这种视角让读者一开始便产生了信任感,对小说产生了信任。这种朴素的语言甚至朴素的情感自始至终,在更多的场景里显现出李奇这个人的个性,虽然聪明甚至狡黠,但是骨子里是一个认真的、有情怀的、重情义的画家。
比喻的戏谑性。这个短篇小说使用夸张而滑稽的比喻,达到逗乐和反讽的目的。比如对李奇小时候穿着和热爱绘画形象的多个比喻虽然没有美感,但是十分形象可乐;又比如说,主人公李奇下乡采风对着电视台记者的镜头说:虱子从老乡身上爬到我身上,再从我身上爬到老乡身上的时候,才能算是深入生活了,才算是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了。
场景的现实性。小说里重要的场景都是源自现实,比如李奇教不懂绘画的同学在画展只需要说“有意思”三个字,很有意思地把现实生活中类似场景幽默地表现了出来,充分展示了中文的多义性和生动性。而重头戏绘画出的“博大胸怀的鸿篇巨制”的描述,塑造出幽默而生动的“笑”者形象,增强了作品的喜剧效果。
杨少衡《雨季拟提前到来》:
权力与责任交织中的人性抉择
评论人:王亦北,90后,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入选四川省作协2019年度重点扶持项目,入选第三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
《雨季拟提前到来》这个小说从城南大道供水系统事故开始,一语双关,既暗示天气,也向读者传达小说人物诸如谢冬来等人生的雨也许会提前到来。整个故事非常好读,也很紧凑,吸引我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主要还是因为好奇各出场人物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在叙事上,这篇小说很有密度,不论是语言还是讲述的节奏,高密度造就了高压力,也让整篇小说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
人物刻画也很立体,谢冬来有谋算,能摆正位置,一次又一次的惊涛骇浪打过来,基本上立住了赢家的基本盘。回到现实生活中,做到谢冬来这样,几乎就算是一个官员的最高准则了,也是一种特别理想的状态,所有力争上游的人都在为寻求这种平衡而殚精竭虑。只是,我们的小说就仅仅是为了展现这样一种所谓“成功”吗?就像在后续杨少衡老师的创作谈里也说道,对于此类的官场小说,他还是挺想去找一个新的主题或者支点,让它不至于落入俗套,那样会显得没意思。
不过,个人感觉该文本主要还是聚焦于展现基层官员想要做事的艰难与身不由己,我们会通过他们之间的复杂斗争了解类似于这样一个群体的日常处境,却不会有更多的同频共振或者说是启迪,整体上跟类似文本的精神内涵好像也几近雷同,我觉得可能就是这一题材天生的舒适区和惯性太过强大有关,期待未来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评论人:贾煜,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小说集《星核密语》,有小说被《思南文学选刊》转载。
我看《查果拉》的时候,哭了五次。它的细节呈现能力太强大了,再加上我们的工作也是在野外,且具有很多危险性,这就让我很有代入感。但鉴于大家谈论《查果拉》谈得很多了,我就着重聊一聊《雨季拟提前到来》。
一部文学作品的题目往往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要么作为情节线索,要么具有深层含义,要么揭示小说主旨等等。“雨季拟提前到来”七个字既作为标题,又有意无意贯穿全文始终,随着情节推动,其隐喻如剥洋葱般层层递进,令人叹服。
“雨季”通常被视作降水丰富的季节,与湿润、生长、变化等意象关联,“拟提前到来”则暗示了一种预期中的时间变迁,象征着某种潜在挑战和不确定性的突然降临。而在这篇小说中,“雨季”只是男主谢冬来口头的一种说法,并非真正到来,他用这种说法巧妙化解了各种棘手的难题,为这七个字蒙上了一层独具个人特色的政治色彩。所以仅此标题,就蕴含着丰富的隐喻意义,使得小说在表达主题时更加含蓄、深沉,可从自然、人生、情感、心理等多个层面进行解读。
小说中的谢冬来作为一名副市长,其角色本身是一个隐喻。他既是一个在权力中心运作的基层干部,又是一个处于困境的普通人。这种角色设定表现了当代社会中权力与责任交织下基层官员所经受的复杂心态与艰难处境,进而反映了个体所面临的道德困境和人性抉择。此外,小说中对于城市生活的描绘也充满了隐喻。比如,城市主通道的封堵、工地现场的混乱、货船相撞沉没等场景,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指向深刻的社会根源。它不仅展示了城市生活中的紧急情况和应对机制,更隐喻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制度的漏洞,以及人们在面对困境时的互助与协作。
《雨季拟提前到来》情节紧凑、悬念迭起,通过谢冬来处理各类事故过程中的决策、心态与行动,权衡各种利弊得失,细腻刻画了基层官场微妙的权力游戏,也对现代社会治理进行了深刻反思;同时还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人性、责任、挑战与应对等复杂问题,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立体、真实、多元的社会画卷。
冉正万《鬼架桥》:
地域文化与人的精神成长
评论人:王刊,成都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硕士特聘授课教师,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我来谈谈《鬼架桥》与地域文化的关系。
地域文化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显见的,即使一个作家没在作品里写到它,但一个作家的性格、世界观、美学观可能会受到它的影响,这进而会影响一个作家如何选材、选什么样的材、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节奏……
《鬼架桥》就是一个如何使用地域文化的文学范本。这篇小说处处充满“鬼气”。
首先,植物名、桥名、鸟名都跟鬼有关,就连龙介益也被别人评价为“鬼头鬼脑”。
其次,小说一开篇,就用笔墨“猛烈”地渲染山险谷深,一路所见皆异象,“有鬼”出没,外在的“鬼”激发了龙介益内心的“鬼”。
此外,那位姑娘说要收现金,龙介益说没现金,姑娘说回来就有了,她是怎么知道龙介益会在途中捡到现金的?而那位带路人却不要现金,因为他曾经收过跟现金一模一样的冥币。这两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差?如果正如带路人所说,龙介益捡到的是冥币,那么姑娘会专收冥币吗?那她是人是鬼?当龙介益提出要给带路人分一半钱,他为什么不要?难道知道是冥币?龙介益的手机在桥上丢了,他怎么给带路人付钱?这种未解之谜怕是只有鬼知道。
最后,小说还借助传说来写鬼架桥由鬼架而成,结尾处调动潜意识写父亲死而复现。这就是一篇写得很“鬼”的小说,跟陶渊明一路山美水美进入桃花源后人还美不同,这篇小说所写就是带你进入一个“鬼”的世界。
西南地区多山多雾,环境恶劣,鬼神盛行。《鬼架桥》的在地性不仅体现在环境、地貌、物事和方言上,还体现在民间充满“鬼”与“神”的神秘主义、经验主义上。对“鬼”与“神”的渲染,不仅能增加阅读动能,也能更好地体现这篇小说的意义,那事关一个人的精神成长与独立,而这一点事关小说的合法性。(会议主持/贾煜 摄影/吴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