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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平常一段歌
来源:何盛龙 曾重荫 编辑:邓青琳 时间:2017-09-26

若问“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古诗,比喻世上哪种职业,许多人都会不假思索地说:老师!是的,古往今来,人们都认同老师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然而,马艳克却不这样认为,她不觉得老师是春蚕丝尽,腊炬泪干,她觉得老师在照亮人、塑造人的同时,享受到了他人无法体味的快乐和幸福。

一个能够从职业里体会到快乐和幸福的人,对职业的热爱固然毋庸讳言,但这多少带有“反叛”的感触,绝不是人云亦云或怨天尤人的人所能感同身受的。换言之,只有热爱生活,乐观进取的人,才有可能如此“与众不同”。

你肯定想问,马艳克何许人也?那我告诉你,她就是一个老师,一个在偏僻乡镇学校一呆32年,诚如她自己所言,一点也不“高大上”的普通而又平凡的小学教师,一个浸泡在柴米油盐里且有淡淡乡愁的乡村女教师。

之前我也不认识这个人,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辗转拿到了她的电话,冒昧地拨过去,居然通了,接听人的声音有几分爽朗干练,确认了正是要找的人并略作说明后,没想到对方的第一反应不是客气地接受,而是婉转地推辞,说自己就是个平凡的人,做了份内的平常的事,没有值得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业绩;要说有,身边的同事们比我做得更好,更出色。之后又是一连串小心翼翼的解释、推脱之词,以及莫衷一是的妄自菲薄。我在电话这头也笑了,坦白地告诉她,为什么要写她,宣传她,组织上并没告诉过我,我只是奉命行事,需要你的配合。她听出了我话语里的无辜,语气马上变得善解人意,表示非常理解我的难处,旋而答应配合我的采访,并很爽快地定下了采访日期。却又没忘记叮嘱我,她的确是个普通人,别对采访抱希望。我说没事,就是随便摆谈。

我能感觉她一再的暗示里,压抑着一种担忧。一个原本平平淡淡地生活着的人,有朝一日被突然名人化了,内心里受到莫名的惊扰,担心回不到氤氲着人间烟火的生活原状里去,这很正常。其实在接通电话之前,我也是带着担忧的,怕被采访的人不好打交道,怕是个太过高调、自我感觉太好的人,不好把握。万没想到原是这样本真的一个人,低调,怕出名,对生活怀有恐惧。唯其如此,反倒使我平添了写好这个人物的几分信心。

约定面谈的周日,是个春光明媚的大好晴天。乡场上生意清淡的茶馆里,老板的CD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渴望》。那低沉而淡淡忧伤的曲子,为茶馆的清淡、也为我们置身透窗而来的春日暖阳中的谈话,铺垫了一个基调——


相伴万家灯火

1964年初春,雪花飘零,寒凝大地。裹狭着料峭的春寒,辽宁省辽阳县乡下,一间被积雪覆盖的茅房里,一个女娃哭叫着呱呱坠地,这个女娃就是马艳克。马艳克这个名字,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是后来从她父母嘴里得到过证实的。为什么?父母没作解释。也许,对即将降临的孩子,做父母的,都有一份等待中鲜与外人分享的喜悦吧,马艳克的哥哥,以及她后面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和她一样,都在出生前,便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也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在不认识马艳克之前,单凭姓名,都很难判断出她(他)的性别来。

童年在马艳克朦胧的记忆里,颜色最入眼的是洁白的雪,最耀眼的是洁白的雪地上反射的阳光。不是马艳克对颜色不敏感,而是东北的童年留给她的时间过于短暂,1972年,8岁的马艳克,便跟随支援国家“三线建设”的父亲的转战,同母亲、哥哥和弟弟一道,像一群漂泊的大雁,举家“飞”到位于川南长江边上的“红光厂”,两年后的1974年,再随父亲的调离,搬迁到下游深丘腹地的新家——川安化工厂,落户扎根。

那个时候“川安化工厂”的所在地井口,还是长江之滨的一块不毛之地。井口对于川安,是陌生的包容,川安对于井口,是封闭的介入。很多当地人,即便二十年后说起川安,都只能神秘而笼统地说上个大概——兵工厂,究竟是生产什么的,一问三不知。

比起许多三线后人,马艳克对三线的理解,可能不是最深刻的,但这种感触色彩的轻淡,绝不是肤浅。也许因为时代背景的转换,也许因为思维模式的嬗变,也许,因为深入而浅出淡看了理解,如今的“三线”,在马艳克的视觉深处,更多地是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符号而存在。

对于跟随父辈背井离乡的转战南北,马艳克的童年,可能多少有些灰色的成分,但对于跻身工人阶级,马艳克又是幸运的。因为,川安同样有让当地普通民众钦羡且可望而不可及的子弟校。马艳克同其他工人子弟一样,在鹤立鸡群的子弟校里,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初中;初中毕业后,又顺风顺水地考上“泸州师范”;泸师毕业后,再顺理成章地分回川安子弟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井口这块落后蛮荒的不毛之地,在有了川安的入住之后,日渐文明起来,也闻名起来。不断扩张的家属区,休闲区,功能设施相对齐全完整,诸如健身房、游泳池之类带福利的场所,有条件地向地方开放,所吸纳的人气,比上游经济文化中心的县城所在地,一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承载了马艳克从童年到少年、青年的梦想,多年后的一天夜里,马艳克与爱人一起登上厂区对面的山顶,极目繁华起来的川安——井口的万家灯火时,惕厉惊觉,像候鸟的自己早已融入了这方山水,这方土地,而北方和故土,仿佛变得非常游离、遥远。心底无私天地宽,可哪个女人心中,都有一星半点秘而不宣的小秘密吧,不论是涓涓细流还是狂澜暗涌。曾几何时,躁动不安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已临界三缄其口的心如止水,却道天凉好个秋。


心系留守儿童

时间推移到2004年。马艳克迎来了职业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川安子弟校整体撤并地方。

说实话,那时她和其他同期面临并转的老师一样,心情一度是怅惘和迷茫的,有听天由命的痛感,这其中,既有对“子弟校”寿终正寝的唁奠,也有对未知的命数的担忧。毕竟,人到中年,遭逢如此折腾,数十年一直安稳地生活在国企的象牙塔里,对于地方,尽管鸡犬之声相闻,邻里常相往来,但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要打破藩篱,合而为一。从中央到地方,“农村包围城市”,每一颗畏途之心,都是备受煎熬的。

体制变了,环境变了,学生变了,马艳克的内心,毫无疑问也经受了巨大的冲击。但唯一没变的,是她对教育教学理念的笃定,对教书育人这份职业一如既往的挚爱。如果要说有变的,倒是她对“学生——孩子”、“老师——妈妈”这些特殊称谓和角色身份的理解和重新定位,仿佛从子弟校破落的殿堂走进散发着绿野芬芳的地方校园,从置身工人子弟到与乡村留守儿童为伍,马艳克忽然醍醐灌顶地意识到,外在的转制和转变,只不过是个人内在的患得患失,真正触及灵魂的,是对孩子、对人,而不仅仅是对学生的身心的关注,更不仅仅是留在学生试卷上的分数。

不过,马艳克应该是最如鱼得水的融入者。至今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原以为会有较长的过渡适应期,马艳克却几乎从第一堂课开讲,就没有感觉到与堂下学生之间,有什么障碍和隔膜,因为她面对的孩子和课堂,秩序井然,鸦雀无声;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传递给她的是兴奋、信任,是新奇、渴望。

乡下孩子与工人子弟,成长在温室里的孩子与孤独的留守儿童,有着迥然不同的心灵世界。在那之前,马艳克没有过零距离的切身感受。反思容易使人进步,而这零距离,对马艳克既充满挑战,又充满诱惑,要想得到孩子的认可,有时比大人更难。因为,孩子不虚伪。

有个姓谭的智障学生,身体发育快,长得高高大大,但说话口齿不清,流口水,单科考试成绩一直在几分到20分之间。导致性格孤僻,自我封闭,拒人于千里。按照一般人的思维,这样的学生会拖垮班级的平均成绩,影响老师的绩效工资和奖金评定,应该是被老师排斥的对象。然而,马艳克逆流而上,试图接近他,走进他,和他做朋友。刚开始,马艳克因不得其门而入,屡遭拒绝,过后,马艳克通过认真观察,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开启这个智障学生心门的钥匙:扬其所长,避其所短!通过做班上其他同学的工作,选举谭做劳动委员,与此同时,有意识地安排同学轮流和他接触交友,关心照顾,老师再不断地给予表扬,让谭走出了自我,打消了自卑,排除了孤独,感受到老师的重视,同学的尊重,思想充实起来,强大起来,从此后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12岁的小健,打小和外公生活长大,与长期在外地打工的父母,已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厌恶读书,一度沉迷于网吧,街坊邻居和身边的同学,隔三差五地丢钱。有人指控小健,马艳克把他喊到办公室,故意在没上锁的抽屉里放了十几块钱,然后借故出了办公室,回来与其耐心交谈后,拉开抽屉检查,那十几元零钱,果然不在了。证实了小健确有偷窃行为,同学们也不断在扫把里、厕所的砖缝里逮到小健藏匿的赃款,扭送到老师办公室。小健的外公深受其害,也想放弃管教,把他捆到学校交给老师。屡教不改,怎么办?马艳克经过冷静思虑,给自己下达的指示是:挽救!马艳克和一起搭班的男老师商量约定,采取对小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几乎每天晚上都像父母一样,轮流给小健打电话交谈。刚开始小健很反感,甚至挖空心思对老师进行报复。那段时间的夜晚,只要马艳克家里一熄灯,小健就会在她家楼下大叫她的名字,马艳克追出去,小健又早跑得无影无踪。马艳克没生气,装着啥也没发生,反而天天放学后把他带到家里,给他好吃的吃,好喝的喝,好玩的玩。小健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没到无可救药的程度,明白了老师的苦心,终于在马艳克再一次给他挟菜时,红着脸小声说:“老师,我可以喊你一声妈妈吗?”声音略带稚气,眼里满含期待。漫长的浸润终于迎来了大地回春,马艳克激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摸着小健的脸蛋说:“可以,可以,老师就是你的妈妈!”

有个女生早熟早恋,心思全不在读书学习上,成天注重穿着打扮,时而旷课。马艳克耐心规劝,说服教育,并利用没课的时间,亲自到山坡野地里去抓现场“棒打鸳鸯”,一边又与那个女生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取得联系,双管其下共同做工作,嘱其假期带女孩出远门,开阔眼界,转移视线,终于使女生意识到危害,自己通过母亲的手机向马艳克认错。假期结束后返校,马艳克非但不在女生面前提谈此事,还掏钱买了一些课外书籍送给她。那女孩自尊自爱以后,专心致志读书,成绩突飞猛进。

马艳克毫不掩饰地坦言个人潜在的优势:天生的亲和力,标准纯正的普通话,丰富优雅的肢体语言……这一切带进课堂,在潜移默化间,就成了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谈及与留守儿童的情感交融,马艳克也毫不隐讳,说一开始仍然是本能地拒绝的,然而一当接触得多了,了解得多了,你就被打动了,心甘情愿地被孩子们心灵深处的孤独与渴望所俘虏,不止想当个好老师,而想给他们更多,包括他们缺失的母爱。马艳克在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深邃而神往,透过那漆黑的眸子,仿佛过尽千帆,眼底只有她的学生、她的孩子、她的事业……然而末了她却是这样说的:也许,我是个女人吧!

也许吧!一个持重者的标志,不是举重,而是若轻!

有一年夏天,马艳克把4个即将小升初的学生带到家里辅导,完事后别的孩子都洗漱完毕准备睡觉,那个叫杨斌的孩子却倦缩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双膝,眼神胆怯不说话。马艳克催他快去睡觉,杨斌摇头,问他怎么了,仍只顾摇头。同去的另一个孩子悄悄把马艳克拉到一旁,说出了杨斌难以启齿的秘密。原来,杨斌没带内裤!不,不是没带,而是他家里压根儿就没可供他换洗的内裤。马艳克愣住了,小杨斌大约也猜到同学把自己的难堪告诉了老师,屈辱,无地自容,头埋得更低,几乎夹进两腿间。震惊的马艳克二话没说,下楼,上楼,当她把两条崭新的短裤递到杨斌手里时,那孩子顿时失声啼嚎……

马艳克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她的人生信条是舍得。不过,就像对“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的理解异于常人一样,马艳克口中的舍得,仿佛又显露出一个语文教师,对文字独有的透析能力和较真来。她说她并不追求、甚至一点也不巴望“得”,舍就舍了,既然是一心一意的付出,如果付出了又心系得到,那么人是不是显得太过虚妄。然而,现实中她所经历的舍因,无形中都有了与之相关联的得果,让人不胜惊讶感慨。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马艳克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舍和得,都被她在教学相长中,找到了对应的象限,她把在学生们身上的所有付出的因,都用一个词的果——幸福——来轻描淡写地掩饰了过去。


情牵素质教育

采访中,马艳克讲过一个略带调侃的故事:2006年—2008年,连续三年的假期里,她参加了全省骨干教师培训班的学习,在开班典礼后的自我推介上,来自全省各地的优秀骨干教师,她的师弟师妹们(她说她是那个班上年龄最大的),有人说自己来自大山深处,老少边穷;有人说曾经身患绝症,与病魔搏斗;有人历数辉煌的成就,有人含泪坦陈曲折的身世,有人以干部苗子的身份进入培训班……马艳克说,我听了很震惊,同时却感到万分惭愧,因为,他们说的那些,我一样也不具备,就连疾病缠身;我唯一比大家独具的,只是一大把年龄。

作为一个听众,我笑了。一方面是被她轻松的幽默,一方面却感染于她毫无伪饰的真诚。

那次培训,又是对马艳克触动最大的一次,因为她凭着朴素原动的论文答辩,被评为80多位学员当中,为数不多的优秀学员;虽然那是个比起后来的诸多荣誉而言,毫不起眼的荣誉,但却是她一生中最看重的一个。因为她从一只丑小鸭的脱颖而出,悟出了一个道理:存世立身,凭的是诚实厚道真本事,而非插科打诨,花拳绣腿。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马艳克对教师职业的深爱,几乎可以追溯到她儿时以“大姐大”的身份,对双胞胎弟弟装模作样的耳提面命,那种偏爱仿佛与生俱来,融入了血液,如影随形,不必再激活。但归根到底,她从中感受到的,却是满足和幸福。如果非要说还有另一种意志力的趋使,倒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口号话: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是的,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滑稽,那是属于马艳克们的上一代和他们这一代的老师们,在正式成为教书育人者的那一天起,就必须经受的誓言式的教育。因为新中国诞生后,教育是一张白纸,需要一大批忠诚的卫士,为之奋斗,为之奉献,也只有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人,才会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忠诚!那个年代几乎每一所学校、每一间教室,都能看到那样一幅醒目的标语。

一个人的一生,需要执着于一个信念,并矢志不渝。忠诚,便是对于爱的真谛的深刻禅释!

何谓素质教育?马艳克肯定不是众多普通的教育工作者中,用心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但她却是为数不多的思考者中的一个。如果一个承担素质教育任务的人,都不明白、不具备相应的素质,那么,要求受教育者的素质达到或超过相应水平,又何从谈起呢?

当我们到处听到老师抱怨自己的学生成绩不好,听到家长和社会对素质教育同声质疑,听到10来岁的学生沦陷在繁多的家庭作业里呼喊压力大的时候,马艳克想的却是,怎样使自己的学生,课余生活不单调、快乐成长!她说干就干,身体力行,在自己带的班上,组织学生开展了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根据孩子们不同的兴趣爱好特长,有针对地成立了美术小组、舞蹈小组、体育小组、诵读小组等,然后挖空心思不遗余力地辅导、编排、训练,让孩子们在各自触角能及的天地里,各竞其长,浸淫忘我,尽情享受无忧的童年。当孩子们不断捧回各种奖状奖杯,脸上洋溢着烂漫笑容时,马艳克也一次次地润湿了眼眶;在那润湿的背后,马艳克经历的不仅仅是激动,感动,而更多的是感慨;感慨孩子们展示自己的机会太少,感慨这些生长在乡下的孩子,只要给他们一个平台,照样美丽地盛开;感慨这样五彩缤纷的盛开,才恰恰是抚慰留守儿童们心灵最好的良方,是打开他们的心灵窗口感知外在世界的金钥匙。

加压,不等于加分;减负,绝非是放纵。马艳克班上的成绩,一直是各年度的年级第一;马艳克班上学生的轻松程度,兴趣爱好的开发,童心的启迪,也是其他班级不能望其项背的……劳逸结合,不泯童心。也许,这才是马艳克所认同的素质教育。以至于,同年级的其他班,乃至其他学校的学生家长,纷纷托关系,想要将孩子转入马艳克所带的班里就读……

转眼数十年过去了,耕耘在人类灵魂这个浩大的工程里,有苦有乐,有悲有喜。当那个迷途的学生在楼下高喊着她的名字的时候,马艳克本能的反应不是厌恶,而是担忧。这担忧,不是担忧个人名声的毁誉,也不是形象的坍塌,而是担忧这一带的家长们,由这个学生直呼老师的姓名,反思教育的失败,从而传导到社会,造成负面效应,转而对整个学校、整个教师群象的毁灭。由此,催生了马艳克对于执业传道者道德的拷问,良心的叩责。她千方百计保全的,是人心的向度,人性的回归,是人世间正能量倡行的传播轨迹。

为了学生,马艳克甚至可以“无视”老公。当她把学生带回家里,霸占了客厅进行辅导,不管冬夏都开着空调把室温调节得很舒适,老公下班回来也不让他“沾光”,被赶到阳台上时,她能明显感到老公埋怨的眼神,但她佯装不察,继续着她神圣的解惑工作。直到送走了学生,马艳克默默地做好晚饭,给老公做上两样他喜欢的菜,并给他搛一筷子在碗里,两个人相视一笑,那被“第三者”介入的恩仇,顷刻之间便已烟消云散。当另一个孤独的学生带着鹦鹉来家补习,脚爪子不小心抓破了家里新买的真皮沙发,马艳克心怀忐忑地修补时,被下班回来的老公逮了现场,老公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拿过她手里的工具,嗔怪着幽她一默说:“走开走开,这种粗活,哪是我们尊敬的特级教师干的?”焉知男人的这一句话,撞击了马艳克心中蓄满情愫的柔软。

一个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伟大与否不重要,懂女人并理解女人才更重要。

在过去的32年里,马艳克曾经有多次机会,可以离开井口,去江安、泸州发展,去过更加优越、高端的生活,最后都被她放弃了。2010年,她以最好的笔试面试成绩有机会被泸州×校挖走,在与校方签订了意向合同回到井口的第一时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马艳克被一群事先等候在那里的学生家长“拦轿喊冤”,质问她“为什么才教到五年级就不教了,当初孩子们选择读那个班,完全是冲着你马老师的,如今你想中途走人,孩子们咋办,我们不答应!”家长们的情绪很激动,又很受伤,与其说是质询,不如说他们是想通过这过激的方式,胁迫马艳克就范。

马艳克心底的柔软处,又一次被人准确地拿捏住。她去留的天平再次倾向井口,选择了缴械投降,选择了违约“×校”,选择了她舍不下的孩子们。五十而知天命,过了这一次,马艳克这一生,可能不再有机会眷顾,乃至不会再产生离开的念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从一而终”,终点就是起点,留在那偏远的井口,留在那闭塞的乡镇,只因为,那里承载了她的青春和梦想,有她难于割舍的学生,当然还有,她的爱人和女儿,她的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人说她傻,可她并不认同工作和生活的高度,取决于身处的地理位置的高低,是金子埋在地下,都会发光。要说价值取向不同,她承认,但马艳克绝不承认自己傻,相反,她自信聪明,自诩英明,不是曾经有过一项调查指标,认定生活在乡镇,是幸福指数最高的吗?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马艳克扎根在这里,傻傻地拥有众多的自己爱、爱自己的朴实的乡下孩子,拥有温暖幸福的家,这就够了。

20131月,马艳克的母亲重病住院,她白天坚持上课,晚上陪床照顾老人,几个月下来,她自己也患上了高血压和心脏病,憔悴不堪。然而殷勤的侍奉仍然没能留住母亲,母亲撒手走了。安葬母亲后第三天,马艳克就带着悲伤,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领导和同事,好心地劝她休息,却被她谢绝了,强打起精神,微笑着走进教室。当她面对孩子们整齐而比平时低沉的“老师好”时,眼泪又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别人永远不知道那泪水为何而流,也许余悲未尽,触景伤情。其实,是孩子,是教室,是学校;是她舍不得孩子、学生,舍不得那三尺讲台;只有站上讲台,面对那一双双眼睛,听着那琅琅书声,她的心,才更充实饱满,更安定怡然,那幸福的暖流,才会遍身游走。

思念,是一种孝,而忠诚于自己钟爱的事业,为之魂牵梦萦,一日如隔三秋,却是另一种孝,是孝之大成。


根植边地小镇

50出头的光阴韶华,40多载的背井离乡,30多年的从教历程。当我们偶然以数说的方式谈及这些过往时,爽直的马艳克仿佛着实被吓着了。或者,不叫吓着,而是唤醒。

“是么,已经几十年过去了?”那一刻,曾经熟悉的街道和行人,山山水水,突然变得迷幻和陌生起来。人世变迁,沧海桑田,这熟悉的陌生,恍惚间犹如隔世的轮回。

是啊,几十年了!好像还不曾厌恶过,厌倦过,就过来了。就像那极目的青山,就像脚边这滚滚东逝的长江水,熟视无睹,近乎忘却了它们的存在,忘却了它们对于生存和生活的介入,以为它们原本应该如此。

缘分。马艳克随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诠释这一切。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水千条山万座,迢迢而来,亲近这一方水土,恋上这一方水土,最后把自己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这方水土养育的人,生息繁衍,传宗接代。

被唤醒的马艳克,似乎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回过头去审视过去,检点来路。这才发现,过去的几十年,自己酷似个从旧礼教中走过来的不折不扣的传统女子,职业的选择,工作地的选择,都是从一而终的。即便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时代,仿佛也从没有过崇高理想,远大抱负,没有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没有过豪气干云野心勃勃。单就这些方面,马艳克的身上,完全流失了东北女人的血性与豪情。淡泊明志,难得糊涂这些与境界关联的字眼,在她身上一个也套用不上。如果现在就用这些文字对她过往的前尘往事和人生经历盖棺论定,大抵也丝毫不影响对她的客观评价。不悔此生,马艳克的脸上,绽放出淡定的微笑。当她打心眼里说出无怨无悔这四个字来时,那黑白分明的眼里,却又让你一眼看出了东北女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侠义和豪爽。

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也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这就是马艳克,一个三线人的后代,一个生长在三线却背叛了三线的乡村教师。有一个非常反常的现象——比马艳克先到四川将近10年的马艳克的父亲,尽管在四川落叶生根,儿孙满堂,但老人家至今不会说一句囫囵的四川话。老人家说,不是不愿学,而是真的学不会。马艳克说,从前她也不理解父亲的顽固,直到那年陪父亲回辽阳老家赴叔叔的丧事,下了火车后,面对莽莽苍苍的白山黑水,父亲情不自禁地双膝跪倒,嘴里由衷地喊出一句:“啊,东北大地!”时,马艳克才骤然理解,那所谓的不会,冥顽不化的后面,埋藏了多少对于故土的眷恋。

母亲逝去后,每年大年三十,一家人即将围着桌子吃团年饭,父亲总会一个人关在寢室里,恸哭失声。每当这个时候,马艳克会和哥哥弟弟们一道,默默垂首在父亲房门外,潸然泪下……才会联想到父亲偶尔提出,让子女们带他回东北、回辽宁,那痴痴的念想,无助的悲凉。

当此时,马艳克那平素淡定的内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才明白那颗庸常的心,由于忙碌,外围长出了看似坚硬的外壳,早已把先天的柔软包裹起来。而那所谓的坚强,原来仍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一当热血沸腾,仍会产生立马陪父亲回到东北老家去的冲动。冲动过后终究又还原了冷静,冷静之后更加明白,世间事有很多,如同难了这难舍的乡愁一般,常常不经意把人逼到一个角落里,让你有“闲暇”去沉思,去重新认识,去发现你的渺小和无奈,愧疚和不安,而当下一刻面对回复了平静的父亲眼神里的胆怯时,马艳克尘封起来的女儿心,却在刹那间化作澎湃的波涛,汹涌泛滥。那一刻的她,是一个女儿,更似一个母亲,父亲才是个犯下了思乡愁错的孩子,需要百般地呵护。那一刻的她,北方和乡愁,才会比任何时候,更加揪心地具象。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一刻的她,弱小得就像余光中老先生笔下的那一枚小小的邮票……

要说遗憾,当然还有,怎么会没有呢,人这一生。教学中有,年轻时急功近利,恨铁不成钢,对后进的学生,骂过,摔过书摔过本子摔过笔;生活中也有,心情不好时,发脾气,不理人。过后想来,应该吗?可能伤害过学生,也伤害过爱人、女儿。在家里,老公和女儿往往“打压”她,使她经常处于弱势;毫不客气地告诉她,我们不是你学生,别把对学生那套对我们;我们不一定比你的学生聪明,但我们比你聪明。女儿常带着怨恨说她,你在家里也是个老师,而不是妈妈。

马艳克为此反思,自省,自警。但马艳克不气馁,笑得非常从容:他们(老公和女儿)想“摧毁”我,门都没有。然后,她换了种语气,带上几分神秘: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马艳克才说:我虽然平凡,但自信!我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是的,她很平凡,上班时一个乡村教师,下班后一个家庭主妇。因为平凡,所以充实;因为平凡,所以强大。

然而,这样普通平凡的人头上,确乎又有着许多耀眼的光环:四川省小学语文骨干教师,四川省优秀教师,四川省语文特级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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