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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温度,长度和高度
来源:江 文 编辑:邓青琳 时间:2017-09-26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是生而为人必须要面对的两个问题。或者用蒋道林的话说,“换个题本……”这两个问题可以综合成一个问题,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人生有意义吗?

  蒋道林生病后偶尔就会想起这个问题,偶尔就会问问自己。

  这个被文艺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称之为“所有问题背后的问题”的问题,许多人都在追问,也都在被这个问题困扰。

  不知道蒋道林看没看过特里•伊格尔顿的《人生的意义》这本书,不知道他是否知道特里说过的“人生的意义接近无意义”这句话,也不知道蒋道林的思考有没有答案。但坦率地说,蒋道林只习惯给学生提问题,自己吗,还真就马马虎虎。所以,问题也就只是一闪而已,闪过之后,该干啥干啥。他要干的事太多了。

  的确事情多——这不是不勤于思考的托词。一个星期11节课,还要负责两天的学生晚自习。蒋道林还是教科处主任。说起教科处,教科处的李老师直摇头,啥情况呀,我们就是杂务处呀,事情多得很呀,忙不过来呀……没听到蒋道林抱怨,但经常看到他,埋头在一堆堆事情中,有时候伸个懒腰都难得。

这,还是他生病以后的情况。



  这个思考人生的蒋道林是谁?

  要回答这个问题要见到他,是要费些周折的,因为他所在的宜宾县柳嘉职业中学实在有点远。

  柳嘉镇方向被宜宾县人称作东大陆。从地图上看,这一线处在宜宾版图的最北端。横断山脉在这儿余音袅袅地抛下一串串山头,地质多砂石土壤,色炽红,被文人们雅称为东大陆红土地。这儿风景倒是不错,但大凡风景可人的地方生存环境都不怎么可人。仅说交通,柳嘉镇到宜宾市区的距离近八十公里,路窄多弯,起伏跌宕,走一趟的时间相当于去一趟省城了。一般的司机开这段路,都有点麻起胆子的意思,心里时时打鼓,因为说不定下一个弯道就会有让你的小心脏扑腾不已的事情发生。

  见到蒋道林时已经是昏昏欲睡两个半小时后。见面的瞬间竟然吃了两惊,一是感叹在那么偏远的农村,竟然有这样一所居然属于国家重点级的学校;再就是,哎呀,这些学校的老师还真挺时尚,不是吗,你看,面前的蒋道林竟然西服领带,整齐得让我这“大城市”宜宾来的人自惭形秽。

  就听蒋道林上课。

  蒋道林,小个子,小圆脸,小眼睛。动作幅度也小,属于走路不带声音那类,但又不疾不徐。做事条清缕析,从容的样子。

  看蒋道林这身体,虽然有了西服领带的包装,还是有点细弱得让人担心。还没开口说句关切的话,蒋老师好像看穿了你的心思,头一昂,“曾经我也是150斤的体重哟”。旁人悄悄说,那是他生病前。

  声音没有印象中老师应该的那样高亢,像起于青萍之末的那缕风,轻轻悄悄的。他讲课时,坐在后排的人要调整耳朵的方向,用点力气才能听得清楚。但141班的陆春丽说,蒋老师讲课会带入许多课外知识,喜欢听,所以听得到。喜欢就听得清,这话的逻辑似乎有点问题,但效果确乎如此。

  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生态旅游是个好东西,农业产业园区……蒋老师没说话的时候在板书,没板书的时候在说话,动作和声音拼接得妥妥帖帖。

  蒋道林的眼光常常保持在向下45度,好像没有和学生交流。他似乎习惯用说话来交流。他通常只说半句话,把下半句留给学生,“政府主办的农业科技园区政府出资,农民主办的农业科技园区……”学生齐声接,“农民出资”。

  板书的时候,写错了一个字,蒋老师拳起手来去擦……下课时,蒋老师那件西服的袖口上一片白。

  好像还是没有交代清楚蒋道林是谁的问题,粘贴一段官方介绍:蒋道林,男,19687月出生,1988年柳加职业中学农学专业毕业,1992年西南农业大学茶学专业毕业,获农学学士学位。19928月起,柳加职中任教……

  官方材料上还罗列了蒋道林的许多荣誉和头衔。诸如,校级名师、宜宾县“第六批拔尖人才”、宜宾县“一星级班主任”、宜宾市“首届名师”,2010年被评为“特级教师”,2014年获第四届“黄炎培职业教育杰出教师奖”……

  “客观上,名誉是他人对我们价值的看法,主观上,则是我们对于他人看法的顾忌。”这句话是叔本华说的。也不知道蒋道林知不知道这句话,但说起这些名誉、荣誉时,确实看不出蒋道林有多兴奋多得意,那脸上的表情,好像只是看到啥时候掉在屋角土边的一枚大蒜,竟然长出了葱绿葳蕤的蒜苗,而已。

  蒋道林在意的是他的教师身份,得意的是他那些学生。

  俗话说,干哪行骂哪行。大多数人,一个职业不间断地干上二十多年,都难免会心生厌倦。但蒋道林不。蒋道林说他最大的快乐是教书,最得意的事情是学生多。这话貌似有些冠冕堂皇,像一些人在面对镜头时说的那类语言。但同事们都说,他是由衷的。

  人生有一些至关重要的节点,如果抓住了这些节点上的机遇,你的人生会霍然一变。对蒋道林,考上大学是一个节点,符合通常的说法,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但接下来的几个节点,都被人善意地骂蒋道林傻,都替他惋惜。

  蒋道林1992年从学校毕业。那时候的大学生想不享受“天之骄子”的待遇都不行,真还属于稀缺产品。可蒋道林倒好,放着无数多的“康庄大道”不走,却选择回到了沟沟坎坎间的柳嘉这所农村职中,还是没有脱个“农”字。

  再后来,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调往城里工作,但他也放弃了。一次他在县上教育部门上挂锻炼,一年半后,领导需要他也关怀他,表示要把他留下来,态度明明朗朗,不是那种虚头巴脑的客套。可蒋道林倒好,坚决不留。领导还是不放。这人竟然去找了其他领导做领导工作……别人打趣他不识好歹。

  还有一次市里教科所要他,他也断然拒绝。推脱不了,推荐了别人才完事。

  蒋道林在一篇文章中对自己的选择做了解释。他说,他之所以要回到自己的母校,主要是因为职业教育改变了他的生存环境。他要感恩母校,“把我的成长经历告诉那些带着失落和自卑情绪进入职中学习的学生们:职高生一样可以考大学,职高生一样可以书写人生辉煌”。

  蒋道林是柳嘉职中的第一届职业高中学生,对学校有感情不假。但是,可能还有一个原因,蒋道林没说,那就是,他不喜欢机关那时候的那些做事的风格,“成天坐在那儿,没事干,教书要充实些”……还有些没说的潜台词,你懂。

别人也分析他不愿意进城的原因。他这人性情恬淡,也不太擅长和权力和官场和名利场打交道。而学生是多么单纯的一个物种呢,再复杂的事情都写在脸上,这打起交道来不是要清楚得多轻巧得多轻快得多?这样的揣度或许还真是切中肯綮,应该是接续了他没有说完或者没有说出的话,应该离他“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差得不远。



  蒋道林把他的“学生多”的得意写在脸上,“下宜宾上成都,学生多得很……”那种由得意生发的喜悦,像两朵盛放的花、红彤彤地灿烂在脸颊,让我这样没有教过书、没有学生的人羡慕得紧。

  光班主任蒋道林就干过六届,学生能不多吗?学生中仅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柳嘉职中教书的就有十四五人。但“学生多”要成为一个人甚至是一个老师的得意,并且还调制出快乐这种美好的产品,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件容易的事。最核心的一个议题是,要看你的学生们认不认可你这个老师。

  学生林畅军至今还清晰记得蒋道林给他说过的一句话,“只要努力了,哪怕失败了,回想时都不会后悔了”。林畅军说,这句话现在都还经常激励他。林畅军还记着蒋老师给他说这话时的地点,“就在教学楼后面的那个坝坝头”……电话挂了,林畅军还发过来短信:亦师亦友,育人助贫,塑我灵魂,托我前程,恩我终生。换个角度想,这评价让人感动之余不由惶悚,一个人的一生或许就在一个老师的股掌间!

  刘英对我“三言两语描绘蒋老师”的要求颇为不满,“三言两语咋个说得清楚哟……”她最突出的记忆是,蒋老师不多言不多语,但时时处处你都能感觉到他对你的关心。在我的逼迫下,她用短信给我回过来这样一句话:一个默默无闻的耕耘者,用满怀深情的爱,引领着学子成长的方向。一会儿又发来一条信息强调她的不安和对我的责备:“一句话不足以表达我们对蒋老师的敬意,对他老人家的爱都装在心里了。”

  李云会是蒋道林至今教出来的唯一一个研究生,川农大在读。真正的感动常常要影响思维的清晰和表达的条理,许是心里想表达的太多,在电话上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李云会说了一大堆不太好整理的话。其实她的第一句话涵盖了后面所有的话:“蒋老师待我们像他自己的女儿。”

  常常我们会听到一些所谓的“好话”,比如某个人调动或者升迁走程序审查时候。这个主人公和本人没有切近的利益关联,人家要走了,讲几句乡愿式的好话权当送个行,这也合符寻常的人际规则。但这些好话大多没有明确的指向性没多大特点,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说得通,一般无关痛痒,遑论走心走肺了。

  但我们听到的蒋道林学生的这些话,分明不一样。

  农村部分学生家庭经济困难,学费都要靠东挪西借,甚至也有借不到手的情况。这些学生只要找到蒋道林,他都会想办法为他们解决困难,让他们能够安心地学习下去。

  对学生的好,学校同事也看在眼里。同事们介绍了不少蒋道林接济帮助学生的例子。虽然这些介绍有些语焉不详,但我们还是看到了一颗善良的心,并且感动人,感染人……

99届财会学生谭仁芳,父母体弱多病。懂事的谭仁芳心痛父母,主动提出停学打工让妹妹完成学业。蒋道林知道后多次家访,并且为她提供学费担保,又想办法让谭仁芳勤工俭学挣点钱。最终两姐妹都完成了职高学业。

99届财会班学生罗从根在高二时,其父亲不幸去世,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此没了。蒋道林不仅在经济上给予帮助,而且在心灵上给予关怀、精神上给予支持,最终完成了三年的学习,毕业后进入一家私营企业当会计。

  学生张荣,大多时间靠咸菜过日子。蒋道林就和自己没有工作的妻子商量,叫他到妻子承办的学校小伙食团就餐。餐费欠着,直到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一年后,张荣才给老师送去。张荣说,他们班上十几个学生吃饭没钱给,只能欠着,蒋老师一家从不说啥。

  最让蒋道林操心的是2010届养殖班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家庭经济相当困难,而且还患有轻微癔症,偶尔犯起病来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还梦游,梦游时本来英语不算好的她,口语流利得不得了。对这样的学生,比较聪明、不担责任的做法是,劝其退学。但蒋道林想,如果退学,这个娃儿的一生就毁了。他不仅从经济上给予一定的资助,而且还细心开导,转移其注意力,帮助她治疗疾病,到高三时,终于得以康复,而且被评为省优秀毕业生,并成功考上四川农业大学。

  对学生的好,除了因为善良和心肠软的天性,蒋道林也“算过账”。他的一篇文稿中是这样表述的:没有爱的教育是失败的教育,没有爱心的老师成就不了好老师。今天你用爱心润育他们,明天他们会用爱心回报社会。

私下里交流时,蒋道林换了一种语言来讲道理:既然干了这行,就要干好这一行。要干好这一行,如果对学生没得爱心,你肯定不得行……这话没文采,但有道理。



  “快乐就是这样,它往往在我们为着一个明确的目的而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事时突然来访。”蒋道林的快乐也如此。23年的光阴,蒋道林送走了一茬又一茬职高生。他们中有的像他一样当老师,有的成为国家公务员,有的成为行业专家,有的自主创业当老板,有的成为企业技术骨干。心里揣着这些收获,蒋道林能不喜上眉梢喜不自禁?

  但是,教育毕竟是门科学,仅有热情仅有爱心甚至仅有吃苦耐劳的老黄牛精神,还远远不够。蒋道林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怎样教好书育好人的方法论上也没少动脑筋少花功夫。

  或许因为自己曾经也是职高生,蒋道林对职高生有准确的把握。职高的学生,胆子大,情商高,但大多数都有一种自卑心理,他们渴望重新开始,但又普遍缺乏自信。同时,毋庸讳言,职高生普遍知识基础差,甚至在行为习惯起码在学习习惯上存在一定的问题和不足。自信心的重塑,对于他们,无疑是一项极端重要的基础工程。

  每一届新生入学,每接手一个新的班级,蒋道林的第一节课就向学生灌输“我能行”的自信精神,要求学生“抬头、挺胸、收腹、从头做起”。这个“头”,不仅是姿态上的“头”,更是从心灵上丢弃历史的包袱从头开始的“头”。他要让学生明白读职高的真正目的是:学到一技之长或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提高以后的生活质量,回报社会。

  蒋道林就以自己为例,林林总总,不厌其烦。现身说法的效果当然是立竿见影。

  “一般要经过一到三个月的矫正,才会有好的效果。”蒋道林说得很有把握。“一个珠算班,我要求学生每天三次提前进教室打算盘。当然开始时我必须次次到场监督。”蒋道林说,打算盘必须细心专心,最终落脚到安心静心,落脚到对学生心性的打磨。抓住了牛鼻子,好多问题的解决自然顺风顺水,“后来不开珠算课了,学生们还不习惯……”蒋道林说的这个班后来38个人参加高考,28个人上了本科9人考上专科。这样的情况在蒋道林手下并不鲜见。2010届养殖班,16名学生参加高考,9人考上本科,其余的学生均上专科录取线。这样的升学率,放在重点普通高中,那也令人咋舌得很。

  蒋道林喜欢和学生“泡”在一起,教室里、运动场上、实习基地,有他的学生在,不少时候就能见到他有点笨拙的身影。他喜欢这样“泡”原因有三个,一是便于记住学生的名字,一般接手一个五六十人的班级,只需要一周的时间,他便能叫出所有学生的姓名;甚至在当财会专业部主任时,全专业部300多学生,他竟然都能叫出名字。这让那些年轻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二个原因,捕捉学生的闪光点,以便及时表扬鼓励他们。第三,能及时了解学生的各种状况。一旦发现他们行为上思想上有不好的苗头时,他都会主动找他们谈心,对他们进行心理疏导,或者帮助孩子们解决实际困难。

  蒋道林的工作做得细,思想情绪、学习状况、个性特长、课余生活、家庭状况,等等。甚至连学生所在乡镇的风土人情也要掌握,“这样给学生说话才不外行呀”。由于教育方式得当甚至巧妙,“在我管理和执教过的各类班级,学生都非常信服我,每个班都能做到班风正,学风浓,成绩好”。

94届果桑班学生李宗均,当年落榜普高,心里一直郁闷,自信心严重丧失。他一直不愿和同学、老师交流。蒋道林就经常与他谈心,开导他,利用读报课和班团课有意训练他。逐渐地他的自信心重新树立起来,学习进步也很快;他毕业后被学校推荐到铁骑饲料公司当推销员,工作业绩一年比一年好,三年后提升为驻陕西省的片区总经理,现任重庆荣昌铁骑力士饲料厂厂长兼总经理。

02届财会班学生刘英,学习成绩差、自卑胆怯,最初要她在课堂上发言,她嗫嚅着说:“老师,我打扫一个星期的教室吧,我不会发言。”蒋道林可不给她那机会,而是让全班同学鼓起热烈的掌声,先把她架起来。一次二次掌声没请上台,在第三次掌声中她涨着通红的脸慢慢走上讲台,说了两句话后就赶快捂住脸跑了。后来蒋道林经常找她谈心,并教她锻炼自己自信力的方法。经过一个学期的锻炼,第二学期她大胆发言,主动交流;第三学期成为学校广播室的主要播音员和学校各种大型活动的主持人。高三时这女娃获得“省优秀毕业生”称号,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四川农业大学。



  对学生关怀备至,对身边那些年轻的同事,或者是学生兼同事的人,蒋道林也没少牵肠挂肚。

2008年蒋道林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就像一个团队爬山,率先登上高处的人有义务拉一把下面的人,所以这“一级教师”既是荣誉更是责任。蒋道林这样理解,也是这样实打实地做。他总是把自己千辛万苦才总结出来的经验传给青年教师,而且毫无保留。这还不够,年轻人通常耍心大定力差,不仅需要教给他怎么做,还要一个人带动甚至逼着做。蒋道林就常常充当这样的角色。他先后指导过的谭仁奎、邓家英、刘国堰、代泽海、韩宇驰、李思琴、袁玲、张发、钟义、彭英等人,现在已是学校的教育教学骨干。他还创办了柳加职中《教研苑》校刊,为全校教师搭建了相互学习交流的平台。

  接受采访时,年轻教师们正襟危坐地列了一排,看得出来有点紧张。但这紧张明显不是因为面对记者的缘故,而是在于怕没说到点子上,以致埋没了他们的好老师好同事。

  聂跃平现在是办公室主任,颇干练的样子。“2002年一进校园就开始当班主任,心里真的有点虚。”聂跃平感慨地说,那时候真是靠了蒋老师的帮助,让他打响了第一炮。蒋道林鼓励他稳住,不着急,并且对他的指导,具体到了每一个学生,要他抓住每个学生的特点,用各个“击破”的办法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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