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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花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16-07-25

在通南巴地区,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盛开了一种鲜红的五角形小花,生命力极强,人们称之为"红军花"。

老大,我们回趟老家吧!”爹不只一次向我提出这个要求。爹每次提出这个要求时眼里就有一种期盼的光芒。我知道,爹在十来岁时,就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巴中,现在已七十岁了,他做梦都想回趟家呀!看到爹的这种期盼。我想,在这个时候是该陪爹回趟老家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给爹留下一生的遗憾。

爹多次向我说起老家的情况。在谈起老家时他的情思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几十年前的时代,眼中显现出无现的牵挂,家乡的事好像并不遥远,清晰地刻在他的脑中。他满怀思念地说:“我出生在巴中一个叫德阳坝的村子里,那是个很好的地方,背靠大山,嘉陵江水从山下流过,流出了一大片山区少有的水田。我们的家族很大,整个德阳坝几乎都姓张。你婆婆一共生了三个,有一个姐姐和哥哥,我是老幺。我在几岁时家乡闹红军,你爷爷参加了红军,后随部队北上就没有了音信,沉重的担子落在了你婆婆身上,你婆婆在一天夜里终于担不起太重的担子离开了人间。”

“红军走后,穷人的日子更穷了,姐弟三人在有星星的夜晚望着北方,望着天空中最亮最亮的那颗星星,心里呼喊着,红军回来吧!爹回来吧!你不要忘了这里还有你的儿女。”

“姐弟三人盼了很久也没有把你爷爷盼回来。你叔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北上找红军,去找你爷爷。我和姐拦不住,在一个星星满天的夜晚,你叔叔背上一个简单的包袱,含泪看了看梦中的我和姐姐,轻轻打开门,看看星空。朝那颗最亮最亮的方向走去。”

“后来得知,你叔叔最终没能找到红军,找到你爷爷。在他走到绵阳安县一个叫雎水的地方,他病了,被一个好心的裁缝收留。病好后,你叔叔想继续北上,好心的裁缝师傅告诉他,红军上北川,过松潘,茂县,早就走远了,你到那里去找?叔叔没法,只好放弃了北上的念头,在裁缝店当了学徒。”

“你爷爷走了,叔叔走了,婆婆去世了,留在家里的姐姐和我根本没法生活,姐弟二人被本家的幺叔收留。幺叔也是穷苦人家,多添两张嘴,日子显得非常紧,就在你姑姑十五岁时,我的幺婶,也就是你的幺婆托人在城里找了个比你姑姑大二十岁的人家,把你姑姑嫁了。”

“你姑姑出嫁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人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你幺婆把我当成亲生。你幺婆家里也有几个孩子,尽管家里缺吃少穿,你幺婆从不亏待我,尽量让我吃饱穿暖。那时的饭几乎是五谷杂粮加菜叶,大米是很少见的,偶而煮点米饭,也要加很多的菜叶。在这个时候,你幺婆就会从锅底舀一碗米饭叫我端到一边偷偷吃,有时你幺婆还从换油盐的蛋中匀出一两个来煮成白水蛋塞给我,你幺婆的孩子看见就向幺婆要。你幺婆说,与你兄弟相比你们是很幸福的孩子,有爹有娘,你兄弟没爹没娘怪可怜的。”

爹在向我诉说这些情况时,就用手背擦眼睛。他说:“我想你幺爷,想你幺婆啊。”

我问爹:“你童年时就没有过快乐吗?”爹说:“穷人的孩子是没有快乐的,有粗茶淡饭吃就不错了,那时活人艰难呀!有快乐也是短暂的,不是真正的快乐。童年的最大快乐就是滚铁环,我见村里的小孩滚铁环,很好玩,就在家里找了个废弃了的箍桶用的铁圈,用铁丝做个钩,把钩捆在一节长短合适的竹竿上,手握竹竿,勾住铁环朝前滚动,看着铁环在崎岖的路上滚动,心里就充满快乐”。

“你又是怎样来到现在这个地方的呢?”我问爹。

“巴中的牛在四川是很有名的。”爹看着我说:“各地的牛贩子都要到老家去贩牛。你叔走后的第三年,托一个牛贩子带来口信,说他在雎水已安定下来,叫家里的人不要为他操心。那年我快十岁,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动了去找你叔叔的心。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你幺婆,没想到一向待我很好的她把我一顿臭骂,说我一天想精想怪,一个小孩子怎能爬山涉水跑到几百里之外去,再说牛贩子的话真实性有多大。听了她的话,我也觉得有理,就暂时打消了去找你叔叔的念头。”

“一段时间过去了,那个牛贩子又来了,还带来一封信,你叔不识字更不会写字,那封信是请人写的。你叔在信中说他确实已定居下来,手艺也学会了,在师傅家里给人做衣服,到了能独撑门面的时候就开铺子,有了钱就回家看望我们。你幺爷不识字,你幺婆更不识字,信是请人读的,信中所说的是真是假我不能确定,但却坚定了我的心,我一定要去找你叔。”

“村里有个小孩,比我大几岁。他也要去安县找他哥哥。我们相约准备结伴同行,我把自己的想法再次告诉你幺婆,你幺婆开始极力反对,见我决心已下,又有比我大几岁的同村人同行就点头同意了。他为我准备了在路上吃的干粮和两件换洗的衣服。临出门时,一再叮嘱那个比我大的村里人,叫他在路上多照看我。她还对我说,外面兵荒马乱的,路程又远你叫我咋放得下心,找到你哥后就及时带信回来,没有找到你哥就马上回来,我们有吃的你就有吃的,饿不着你,边说边掉泪。我听了后,给她磕了个头,抹了把泪就上路了。”

“那时交通不便,路又难走。我和那个同村人一边问路一边朝北走。饿了啃个馍,渴了就喝溪水河水,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到了晚上,找个草堆躲进去睡一觉,第二天继续赶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持着我,那种坚强的毅力是来自何处。我们经过了很多地方,有些地名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些较大的地名。我们经巴中,旺苍,广元,昭化,剑阁,梓潼到绵阳。绵阳离安县已不远了,再有几天就要见到自己的哥哥了,心里很高兴。一路的劳累一下就不见了。可是,未走到安县就出事了。我们遇见了国民党的兵,国民党的兵正在抓壮丁,不由分说把我俩抓了起来去见他们当官的。当官的见我太小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脚就把我放了,把那个同村人留了下来。同村人给我说,今后见到我哥就说我去当兵去了。我没有找到同村人的哥,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同村人到底咋样,一直没有消息。”

“国民党的兵把我放了后,天快黑了。我一人朝安县走,没了同伴感到很孤单,还未走到安县,天就完全黑了还下起了小雨,望着雨中黑暗的世界,心里有些怕,想找个地方歇息,见路边不远的山坡上有点光照,心想那一定是户人家,光照定是从窗户里透射出来的,虽然很微弱,但仍然给了我希望和光明。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和疲惫的身子朝灯光走去。快走拢时,依稀辩得那是几间茅舍,心里就有了迷途中得救的感觉。我正为这种感觉高兴,不料呼的一声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狗来,对着我的腿就是一口,然后汪汪地跑了”。

“狗的叫声引出了房里的主人。主人是个大爷,大爷开门来到我的身边,见我坐在地上,手捂伤口嘴里吸着气,吸气虽会减少疼痛,但是血还是流了出来,我没哭,哭也没用。他连忙把我扶进屋去,给我上了山里的草药,伤口就不怎麽痛了。大爷问我雨天的黑夜一个人跑到这里干啥?我说我是从巴中来的,去雎水找我哥哥。大爷一听,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拢,他不敢相信,几百里的路程,还要跋山涉水,眼前这个小孩是怎麽走过来的,就是成年人也很难做到。”

听了爹的述说,真难使人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靠着一袋干粮也就是蒸好的一袋馍,跋山涉水,千里寻哥.那情景是可想而知的,换成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问爹,后来呢?爹说:“大爷是个好心人,他见我怪可怜的,腿又负了伤,就留我暂时在他家住下来.大爷说他很孤独,老伴去世了,家里还有一个儿子,由于穷没娶媳妇,去年被抓了壮丁.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听了大爷的话,我心里很难过,咋穷人的日子都这样难过呢?大爷给我的伤口换药,好像他家的狗咬了我完全是他的罪过,每次换药都是一种赎罪,显得小心又仔细.在他的照料下,伤口很快好了,但在大腿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每次摸到这个疤痕,我就想起那个好心的大爷,许多年过去了,我却没有能力去看看他,也许他早就作古了”

“伤好后,我告别了大爷.在路上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雎水.雎水是个不大的小镇.只一问就问到了你叔的住处.你叔在见到我的那一刻,眼睛惊得很大,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而我呢,见到自己的亲哥,叫了一声哥,就哇地一声哭了。”

“那晚,我和你叔睡在一张木床上说着分别后的苦衷.我俩的苦衷在一两天是说不完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给家里人带封信回去.我对你叔说,哥,找人带封信回去吧!幺爹幺婶挂念着我俩呢!第二天,你叔就找人写了信,托牛贩子带了过去.”

“从那以后,两兄弟住在一起,你叔帮人的收入是很少的,两兄弟还是有吃不饱的时候,我就去找零活干.我在胸前挂一个小笸箕,笸箕里放一些烧饼香烟瓜子之类的东西到街市,剧院,茶楼去卖,一天下来也能挣几个烧饼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你叔娶了媳妇,你叔娶了媳妇也就改变了我的命运.你婶娘是个很泼辣的女人,而你叔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你叔处处依着她的意愿办事,稍不如意就撒泼,对于我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就经常拿脸色给我看,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弄得你叔和我的日子不好过。煮饭每次都煮得很少,还要给猫一碗狗一碗,你叔你婶舀了后,轮到我时就只有一点点了,你叔过意不去,就把他碗里的饭给我匀出一部份。你叔每次在给我匀饭时都要叹一声气,他也没法呵!”

“人穷懂事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不能太难为你叔,你叔成个家也很难。终于在一天晚上,你婶娘睡了以后,我对你叔说,哥,我还是离开这个家吧,我也不能老是挨着你,这不是办法呀!你叔说,你还小能干啥?你不跟着我跟着谁?爹娘都不在,我这个当哥的有责任啊!你叔说得很诚恳,我听了很感动,但我的决心已下。我说你给我也找个师傅,我也学手艺去。你叔想了想,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后来就在秀水给我找了个姓陈的师傅学裁缝,在送我出门时,你叔悄悄塞给我一个银圆,他说,兄弟,好好学吧,学会了成个家,我也心安了。说这话时你叔哭了,见你叔的样子,我心里虽难受,但没哭。”

“在秀水学了几个月的裁缝,我的手艺刚开始入门,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云厚天低的夜晚,棒老二抢了师傅的家,把一切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顾主的布料和做好的衣服也被全部抢走。师傅见了,刚吼了一声,棒老二抢人了,头上就挨了一棒昏到在地。师傅醒后,棒老二早已无影无踪,师傅一气就病了,从此就再也没有起来,不久就去世了。”

“没了师傅,我又不愿回到你叔的家。你叔悄悄地资助我,但也少得可怜,他也有一家人,况且还有一个婶娘管着。我只有给人当长工,打短工,还替人背过枪。十几年的时间很快就从身边跑了过去,解放后我就跑到现在这个地方做起了小生意,开始打烧饼,后来做面条,三十几岁了才娶你娘。娶了你娘后继续做面条,五六年合作化就进了饮食店,那时的工资只有十几元,你娘只有八元,要养你们几兄妹,日子难呵!我一直想回趟老家,就没有那经济能力,你叔想回去一趟也没有经济能力,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他也想着这件事。你叔在去世的时候拉住我的手说,兄弟啊!我一生有两件很遗憾的事,一是几十年没有回趟家,二是你小时候没有照看好你,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祖上啊!你叔在说这话时眼里流出了最后的几滴泪水。我对你叔说:哥,你放心吧,我就是拼了老命,砸锅卖铁我也要回趟老家。”

爹的命确实很苦,苦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养我们四兄妹,他是吃尽了苦的,单位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吃饭都成问题,还要供我们读书。在我读初中时,每月的十多号,爹就要叫我写一张借条向单位借几块钱,粮食也是要借的。就是在这样紧巴的日子里,家里还发生了不幸,娘病了,是精神病。娘成天在街上大喊大叫,夜里也叫,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静,吵得全家都不得安静,只好把她送到绵阳精神病医院。从绵竹到绵阳,近两百里的路程,爹每次去看望娘都是走路去,他不是不想坐车,是没钱。每次爹看望娘回来脚就要磨几个泡,人也明显的瘦一圈。爹要在路上走一天一夜才能走到绵阳,看了娘后回家又要走一天一夜,脚咋不起泡,人咋不瘦。我们兄妹小,不能分担爹的担子,更不能分担爹的精神负担,全家就靠爹一人撑起那片天空。

娘的病无疑给本就贫困的家庭添了霜雪,对回老家的事爹就不再提了。

其实,在这几十年中,爹一直想着回老家的事。在我读小学时,正是文革的时候。一天,爹拿着一封老家的来信,信封上有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信的开头部分还是这句话。信的内容是告诉爹幺婆已去世了。幺婆在去世的时候还惦记着爹回去一趟。爹说:“在这之前,也就是解放不久,你幺婆还来过一封信,她在信中说老家解放了,还分了田,还是当年红军分的那一块,日子好过了,老屋基还给我留着,小时候玩过的铁环还给我留着,希望我能回去。”爹在说这件事时喉咙就硬,但他没说要回去。

后来我们四兄妹陆续大了,先后参加了工作,都是些效益不好收人不高的工作。爹理解,没有伸手向我们要钱,也没有说要回老家的事。待我们的收人渐渐有所提高的时候,爹和娘的单位倒闭了,爹和娘一下子就没了收人。娘的病时而发作,生活和治疗的担子就分担给我们四兄妹。爹对这种情况十分清楚,他还是没说要回老家的事,只是偶然望着东南方向摇头叹气,我知道,他是在想老家啊!

爹最后一次向我提出要回一趟老家的时候已是一九八九年了。那年他刚好七十岁。我想,爹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知想了多少次多少天,不论工作再忙,经济再不宽松,我都应该满足他的要求。我说:“回吧,今年春节咱就回。”爹听了,脸上出现了难见的笑容。

我和弟妹们商量,弟妹们很支持,都说一定要了爹的这个心愿,不然心里过不去。接下来的问题是带何种礼品的问题。六十年了没有回过家,总不能空着手。爹说:“老家最喜欢绵竹大曲和绵竹的松花皮蛋。绵竹大曲一过绵远河就特别的香,松花皮蛋晶莹发亮,入口味道悠长。我们都同意爹的意见,这两样东西不贵,又是绵竹有名的土特产。

我们把动身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二。按着家乡的习俗初二就可走亲戚了。在动身的头天晚上,我们没有睡好觉,有些兴奋,特别是爹,整个夜晚不知起了几次床到外面去看天亮了没有,生怕误了赶车时间,还不止一次的叫我看看表几点了。每一次问我,我就得看看表,对爹说:“睡吧,还早呢。”可爹全无睡意,天刚麻麻亮,他又叫我:“老大,天亮了,我们动身吧。”见爹着急的样子,我想,爹的心思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心恐怕早已回到老家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爹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前面,完全不像七十岁的老人,我和弟弟有点跟不上。我对爹说:“爹,走慢点,误不了赶车。”爹说:“我并不着急,想着回家,迈出去的步子就快了起来,你可知道,这一天我盼了多少年了。”

我们坐汽车去德阳,在德阳坐上北上的列车。爹把列车叫做火车,火车对爹来说还是头一次坐,在这之前他是见过的,他见过的是那种进山拉煤的小火车。爹坐在列车上,脸上露出一种愉快的表情。窗外不断延伸的轨道上,车轮载着巨龙朝前奔,窗外的景物飞逝而过。我想,明天就可回到爹日夜思念的老家了。

到了广元,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们赶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没了去巴中的车,只有到旺苍的,我和弟商量,爹回家心切,赶一程是一程,时间对我和弟来说也是很紧的。爹很赞同我的想法。他说:“就先到旺苍吧。”

那晚,我们在旺苍车站附近住下,目的是第二天赶车方便。坐了一天的车,我和弟头一挨枕就呼呼睡去。爹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还几次把我拍醒叫我看时间。我问爹:“咋不睡?”爹说:“明天就要到家了,睡不着。”

天不亮,我们上了去巴中的大巴车。大巴车在路上颠了近一天,下午四点终于到达巴中,我去车站询问有没有去白云的车,得到的回答是去白云的车少,,一天只有一次,要到明天的上午十点才有。我把这个信息告诉爹,爹说走路吧,在晚上的八点准到。我说还是住下吧,明天赶车。爹说不行,那样会耽误时间。我问:“你能走吗?”爹说:“我是不会要你背的。”

我依着爹,一行三人出东门沿着嘉陵江往上走。没走多远,到了一个小码头,我们坐在船上,天就暗了下来。初春的黄昏是绚烂的,江水映着山的倒影,使绚烂的黄昏有了动感。船的笛声惊动了几只斑鸠,它们拍打着翅膀一只只起飞,但没有飞多远就停在了另一棵树上,伸着脖子望着我们。

过了江就是山路,很不好走。我问爹,这样的山路也能通车吗?爹说另外还有一条山路是大路,一直通到乡上,可乡上离老家还远着呢,走这样的小路虽不好走,但一直可通到家门口,近得多。爹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六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了样,很多路都会改了道,莫非这里的路就没有一点儿变化。爹把手放在背后,身体略略前倾,比我和弟还走得快。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爹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几十年过去了,对这里的道路还记得这样的清楚,步子是迈得那样的塌实。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几十年来他不是一直在给我们引路吗?

没过多久,天就完全黑了。山里的天似乎黑得要早些,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在这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走山路很替爹担心,我真后悔没有带上一只手电,出门为啥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我把弟弟的包拿过来背在背上,叫弟弟扶着爹。爹不愿意,后来考虑到在这黑夜里行走的安全问题,就让弟弟扶着他慢慢朝前走。路边不时有野兔或其它什麽小动物从脚边跑过,使人心里有些惊慌,我真希望这时出现一户人家,能从那里借来一支手电或火把,哪怕是花高价买也行。这样的希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出现,我真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在城里住上一晚。就在这后悔越来越强烈时,一束手电光从后面射来,我一下就看清了前面的道路。

那束光源靠近时我才看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电筒,背上有一背兜,背兜里放着一个大约不到三岁的小孩,大慨是赶场回家的。我对他说:“老乡,我们同行吧!我们没有电筒,看不清前面的路。”中年人看看我们,见还有一个老人,就爽快地同意了。中年人走在后面,用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在行走中,我和中年人慢慢地攀谈起来。我说我们是来探亲的,问他贵姓。他说姓张。我说看来我们有缘份,我也姓张,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

接下来的时间似呼过得很快。我们来到一个山坡下,中年人停住脚,指着半坡上有光照的地方说:“到了,那就是太叔的家,你们从这里上去吧,我就不送了。”我说你就不上去歇歇。他说不去了我还要回家,天也不早了。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住他的手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没有你的带路,我们不知现在何处呢。”他说:“不要太客气,我们是一家人。”说完,他的手明显的用了用力,回转身走了。事后才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怎么不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呢?别人是给了我们帮助的啊!

坡上的屋子离山道并不远。我走在前面。爹和弟弟走在后面,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接近了屋子,也许是屋子里的人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声,屋子里走出一人,我上前问:“老乡,请问这是张甫太的家吗?”那人说正是,我就是张甫太,你们是……我忙叫了一声太哥,说我们是从绵竹来的。我回转身,指着爹和弟说:这是我爹和弟,我们是第一次回老家。太哥一听,对着屋子大声喊:“回来了,绵竹的客人回来了。”屋子里的人听到喊声,齐齐地走出几人,其中还有一个比爹的岁数大点的老人。老人一出门就来到爹的面前,对爹说:“兄弟,这一天我们盼了多少年了,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说着,老人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屋子里正燃烧着一堆火,太哥忙朝火堆里添了一些柴,使快要熄灭的火焰跳跃起来,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就暖和多了。被太哥称着爹的老人拉住爹的手说:“兄弟快烤火,走了一晚,够冷的。”老人又对太哥说:“快去煮点吃的,给你幺叔他们暖暖身子。”

在这个时候我们确实需要吃点东西的。不一会儿,太哥就端出三碗热汽腾腾的醪糟鸡蛋热情地递在我们手中,我们坐在火堆旁把醪糟鸡蛋吃了,身子从里到外都感到暖和多了。我们继续烤着火,爹对我说,老人是幺婆的儿子,我们应叫二叔,我和弟弟应着。爹和二叔深情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我和弟弟静静地听。太哥从房梁上取下几块腊肉叫嫂子煮。然后坐在火堆旁听他爹和我爹叙述过去的事。

二叔对爹说:“你们走后。我娘时刻想着你们,土地给你们留着,屋基给你们留着,希望你们早点回来,可你们一直没回来,后来生产队把地收了。你的侄儿侄女们个个大了,房不够住,我们就在屋基上建了房,也没有给你们说一声。”爹忙说:“建了就建了,反正我用不上,我的儿女也用不上。二叔还说:“兄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给你说,就是你爹的事。”爹一听有了爷爷的消息,眼中立即就有了一种兴奋期盼的光芒。他望着二叔说:“哥,我爹咋了?”二叔说:“三叔当年随红军北上,过完了草地,却在翻雪山时牺牲了。这个消息由于种种原因,直到文革后乡上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在几次的信中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今天你回来了,你我都是古稀老人,再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怕是没有机会了。”爹听后没有说话,出神地看着火堆中的火焰,眼中流出了几滴泪水。

那晚躺在老家床上,按理说经过两天的劳累是应该很快人睡的,可我睡不着。想不到爹头一挨枕就打起了鼾声。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待我起床时发现屋里的人明显地比昨晚多了许多。二叔把我领到比爹年龄稍微小点的一个老人面前,老人正和爹说着话。二叔对我说,这是你三叔,今天一大早听说绵竹的客人回来了就赶了过来。我应着,忙叫了一声三叔。三叔对爹说:“想不到啊!小时咱在一起玩,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现在都儿孙满堂了。”

吃罢早饭,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都是些和我同辈或晚辈,他们大都叫爹爷爷或祖祖,爹看到这些晚辈,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说话间二叔把爹带到他的房间,房间的正面墙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圈,铁圈里面是用木碳画的几十个小圆圈。二叔对爹说:“这个铁圈就是你小时侯滚过的铁圈,你走后娘就把这个铁圈挂在这里,每年在铁圈里面画个圈,你走了多少年就画了多少个。娘去世后我接着画,每年一个。”听了二叔的话,我数了数墙上的圈刚好六十个,大圈套着小圈,就像大树的年轮记录着生命的岁月,回头再看看爹,爹已泪流满面。爹问二叔:“幺婶葬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二叔把我们带到房前的一块墓地,墓地里有许多坟头,绕了几个湾后,二叔指着一坟头说:“这就是娘的。”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地一下跪在坟前叫一声:“幺婶呀!我回来晚了,许多年没有回来看你,只有在这里给你磕头了。”爹说罢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爹又转动了一下身子,朝着北方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爹啊!你死得值,我们也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只有在老家给你磕头了。”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弟弟要上班,准备回家,二叔三叔和他们的儿孙们一再挽留我们,我们说明了情况坚持要走。二叔三叔他们送我们。在送我们的路上,二叔指着路边那些刚建起不久的新房说这是某儿的那是某女的还有某孙的,连起来一大片。我还不时地看到路边的山崖上留有当年红军的标语和口号,路边开满像五星的红花。我问二叔叫什么花,二叔说:“这种花在我们这一带很多,是红军走后第二年春天开的,叫红军花。”多美的名字啊!红得耀眼,就像红军的帽徽。二叔和三叔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舍不得和我们分手。我对他们说:“二叔三叔你们回吧,我们以后会再回来的。”爹也说:“你们回吧,你们的年龄也不小了,走山路困难。”二叔说:“是啊,我们都是古稀老人了,这次见了面还不知以后能不能见面呢。”二叔又对他的两个儿说:“你俩一定要把你叔他们送到车上我才放心。”二叔又拉住爹的手说:“兄弟,你还要回来啊!”爹说:“要回来的。”可是,那次见面后爹再也没有见到二叔和三叔,再也没有回趟老家。在我们回家后的第二年,二叔病故了,接下来是三叔病故,我爹呢,也在九七年去世了。

二叔的两个儿继续送我们去巴中城里赶车,他们不停地和爹和弟说着话,我不言不语地走在后面,太哥发觉我不高兴,回头问我:“老弟咋不高兴?是不是我们哪里不小心得罪了你?”我忙说:“咋会呢。”其实,太哥不知道,我心理在想,是啊!爷爷和爹在那时是贫穷的,红军战士都是贫穷的。正是这种面对贫穷的勇敢,贫穷才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没有容身之处。他们的时代是不能用时间和空间来限制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生活,他们是世界不衰败的青春。他们虽然生活在黑夜里,却渴望照耀着他们生活的光明。如果没有红军的舍小家,为大家的努力,现在的老家不知是啥样。我还想,爷辈和父辈的老家在山里,我的家在市里,我儿的家在省里。如果没有当年的红军,我们现在的家又该在哪里呢?

(作者:张甫义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