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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守护神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编辑:骆 驼 时间:2020-05-11

 

他饱含深情,默默地守护。他更像一个恋人,多年来悄悄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看着她盛装美丽,浓香艳抹。看着她蓬头垢面,伤心流泪。她不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她的身边,为她而歌,为她而泣,将她守护。

护林员郎亚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在外围守护着他心中的“女神”——九寨沟。

九寨沟长海边扎依扎嘎神山后面,就是郎亚的家——马家乡苗州村。马家乡是九寨沟县第二大林区,紧邻九寨沟景区, 扎依扎嘎神山将它们分开,一边是九寨沟,一边是马家乡。苗州村有的是尘封了的传统,腔调不变的山歌,民族特质的生命密码,听得见心跳的寂寞。除了贫穷外,苗州还有一座座高山,有高山上一片片森林和森林里一棵棵参天大树。

作为大山的儿子,守护好大山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虽然这个工作是如此的艰巨,单调与寂寞如影随形,郎亚和同伴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这片森林,像守护恋人一样陪伴着大山。他们爱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熟悉森林里的一切,哪里有棵树,哪里有条小溪,哪里有块石头,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就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充满了感情。

说起苗州村的来历,郎亚的眼神发亮:九寨沟也是我们的家,沟内的居民和我们全是亲戚。但是九寨沟内的气候、海拔、土壤没我们这的好,出产的东西也就没我们的好。为吃饱肚子,祖先们从九寨沟内翻过扎依扎嘎神山到了苗州,在崇山峻岭之间,苗州像一个馒头一样高高耸起,黑黝黝的土,吸引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好像看见了丰收的玉米、洋芋、青裸堆满了房间,青裸酒的香气四处飘散,砸洋芋機杷的木锤敲打着木槽的声音,就是一首动听的山歌……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分明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祖先们一下子就看上了这里。

这里森林茂密,古树参天。满山笔直的松树,散发出迷人的松香,连空气都带着松香味。青杠木在松树下,为挣得一片阳光努力地朝向天空生长。或是在一片自己的地盘上,开枝扩叶,长成一把巨伞。藏族崇尚自然,一座山,一棵树,一条小溪,在他们在眼里都是有灵的。郎亚家的房背后的那棵青杠神树,怎么也得千百年时间的修炼,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终于成了这群人寄放灵魂的神树,年初将心目中的希望寄存到这里,年底来给神树汇报一年的成绩。再将一个新的希望寄放在于此。生命生生不息,理想源源不断。支撑着信仰,点燃了希望。

苗州的神树。李春蓉 摄

是啊,论气候、海拔,苗州确实是个好地方。在秦蜀大峡谷的一条山沟里,一个像龙头一样的山包,在群山之间高高耸立。因为它的地势高,周围的高山没有挡住太阳的光芒。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苗州山上,天就亮了。晚上最后一抹夕阳,依依不舍地藏在山后,天就黑了。这里日照时间很长。海拔 2200米左右,不会让人感到特别的不舒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周围都是岩石的山谷里,苗州这片山上地表全是土层。厚厚的黑黝黝的土,是千年万年森林的木叶落下,在阳光雨露下,经过化学反应,生成腐殖土。这可是种庄稼上好的土壤。有肥厚的土壤和充足的光照,再加之人的勤劳,哪有长不好庄稼的道理?苗州出产好,药材多,曾经成为了这群人的天堂,堪称世外桃源。

于是,九寨沟内的七个人,翻山来到苗州,开始了他们的田园牧歌,繁衍生息……

苗州的寨子。李春蓉 摄

创业难守业更难。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何保护好这青山绿水、森林植被、保护好珍惜动物,禁止毒品原植物种植,是郎亚的主要工作。他是马家乡的护林员。正是因为这天然的森林屏障的掩护,2004年一夜之间,这里的森林中密密麻麻地种满了罂粟,俗称大烟。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加工,一斤加工好的大烟可以卖4500元。有一条收购线连接生产地和销售地。也是一夜之间,政府重拳出击,铲除了所有的大烟苗子。从那时起,郎亚就成了一名护林员,担负起巡山护林、禁毒铲毒的重任。也是从那时起,这一批护林员巡护时,林中再没有发现一棵罂粟苗。当初铲掉大烟的地方,现在长出了郁郁的树木。

说起护林,郎亚充满了激情,他如数家珍:护林员身体强壮是在阳光下暴晒的结果,浑身长满肌肉是长期爬山运动的回报。他穿着乡上统一发的蓝色巡山服,脚上穿着黄胶鞋。

郎亚巡山时要爬到海拔3700米的地方,在遮天的森林里穿行。乡上每一月要给他们巡山员一个巡山号,他们巡山走到的地方,用红油漆将巡山号写在石头上或者树上,然后拍照, 晚上回家有信号时,把照片发到“马家乡巡山禁毒大队”的群里,乡上的领导们就会根据照片和定位掌握巡山员的工作和大山里情况。郎亚打开手机,找到“马家乡巡山禁毒大队” 的群给我看:“你看,这就是我们写在石头上或者树上的巡山号,表示我们巡查到了山的这个地方。每个人每个月巡山的地点不一样,交叉着巡山,不容易走重复的路。我们带着GPS 定位系统,不然会迷路的。虽然我们对这片山很熟悉,但是一走进森林里,有时也找不到东南西北。”

“在固定的点位上打上记号,就可以往回走,我们一般都是一天打来回。早上四五点钟就出发,晚上最迟十点钟就回家了,有时路好走了,就会早点回家。在不巡山的时候,我们也会上山挖药。这山上什么药材都有。”

“杨菊也上山吗?”

“上,经常上山。我走多远,她也是走多远。晚上还背一背药回家。”

“苦吗?”

“苦,习惯了就好。我们这样生活几十年了,习惯了,也不觉得特别苦。这个村子300余人,‘光棍’就有三四十人。地处高山,环境不好,种地卖药是主要的收入来源。经济条件不好,导致这么多的光棍,几乎每家都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我们这的小伙子们都勤劳,也有姑娘看上他们,当一听是苗州的,这事准黄。外出打工的小伙子找到心爱的姑娘,一旦将姑娘带回家,这事也准黄。在苗州的坡路上,有些姑娘站都站不住,不敢走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我们看见了都心酸。这也不怪这些姑娘,人总得生存,她们站都站不稳,怎么生存?有些在外结婚生子的,回到家里,人家姑娘就走了,扔下一个小娃,怎么办?”

一点儿没错,郎亚家门前的坡道,那个陡,可能有四五十度吧,我走起都困难。我得像跳芭蕾舞一样撑起身体,用脚尖着地非常吃力才能前进。假如,身上再背有重物,我想我是爬不上这个陡坡的。

环境和人都需要互相适应。作为一个外来者,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适应。

女人得和男人一样,背柴挖药,这种生活就是如此。杨菊的腿过年时受伤了,非常严重,到现在还是不能动。大年初五,杨菊和郎亚上山去背柴回来,快到他家的房子后面时,郎亚想给勤劳的杨菊拍个照片发朋友圈,刚拿手机的这一刹那, 发现杨菊摔到了地上。48岁的杨菊觉得今天的这一跤摔得和以往不同,小腿可以360度的旋转,骨头断了。关键是身上一百多斤的柴重重地压在杨菊的身上,还有柴戳在杨菊的腿上。这一跤,杨菊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好,腿不能走路,打着钢钉钢板,直直地放在凳子上。“在绵阳做的手术,花了四万多元钱。”郎亚说,“现在政策好,国家给报了3万多元,我们自己承担一点,这已经很感谢国家的好政策了。”

“本打算今年喂藏香猪的,杨菊这一跤,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看样子,明年都喂不了。不过家里最后一个读书的娃今年毕业,我们也不用这么拼了。”

“这几年,我们供了三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在马家乡,这绝无仅有。政府对我们的帮助很大。前几年娃娃读书时,一个娃4500元,政府一次性给了我们9000元。平时还有雨露计划的帮扶。没有政府的帮助,我们就是卖了骨头,也供不起四个娃读大学。这是实话,越是贫穷,家里的小孩子就越早步入社会,以减轻家庭的负担。四个孩子,全在读书,家长得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来供养他们。况且在这个家里, 固定的经济来源就是郎亚每个月当护林员的1500元工资。杨菊在九寨沟天源豪生酒店洗脚房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我们这一代就这样了,下一代还是要让他们过好一点的生活,走平坦一点的路。娃些也知道我们的苦心,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现状,得靠自己的努力。不论如何,他们大学毕业,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他们的天地就宽了。”

因为有如此胸襟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才会主宰自己的命运,才会改变生活。父母生活的苦他们不再重复。

当护林员有很多酸甜苦辣。郎亚是个认真的人,护林员的责任是巡山护林、禁毒铲毒、禁止打猎伐木。这涉及这群人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要改变一个村庄固有的生活方式,谈何容易?为此,郎亚和其他护林员得罪了很多人。

当郎亚家有事找到这些人时,他们总会以各种理由推脱、搪塞。大儿子的身体有点残疾,在上报的过程中,郎亚受到了各种障碍。郎亚知道,是他工作得认真负责断了有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有些人。

“我拿这份工资,不可能不做事嘛!”

听着是委屈,却是一份责任。郎亚的这种认真和固执,对他的儿女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继承了父亲的执着,在工作中认真负责从不抱怨。郎亚自豪地说,大儿子在实习,一年来从来没有迟到早退,单位的公文基本可以独自起草。二女儿阿坝师大毕业后,考在巴中市教书,凭自身的努力,今年有可能调到市里工作。最小的儿子今年也毕业,就是为供他读书,先贷款8000元,后来又贷款6000元,今年到期了。

“终于全供出来了……”

这一句话是郎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从腹腔里发出来,随着气流的逐渐减弱,听着有些缓慢低沉,又有一种重负后的轻松。这是拼了全身的力气在说这句话啊!郎亚的声音有些哽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好像要吐尽残留在体内的劳累和心中的压抑……

坐在郎亚对面的杨菊在用藏话对郎亚说了句什么,我抬头一看,郎亚端坐着,两行泪水从郎亚的眼角缓缓地流下……

我看着郎亚,惊呆了。我能理解郎亚这时的心情。这么多年,他们经历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波折,他们付出了毕生的努力。在供娃读书的这条路上,他像一头拉着重物爬坡的牛,埋着头手脚并用,憋着一口气,使劲地往上爬,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怕减弱力量,身后的重物往下滑。他就憋着一口气,爬着爬着……抬头一看,快要看到终点线了,身上的重量快要卸下时,艰难、努力、坚持、委屈……所有的情绪同时涌上了心头,一个七尺男儿,在要卸下重负的时刻,百感交集,泪水不由地落下。

郎亚,一切都好了,今后你的担子没有这么重了,该歇歇了。

我感谢郎亚对我们的信任,在我们面前的坦荡。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们安慰着他,这些话语在郎亚夫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没有分量。我被这家人感动了,我相信他们的儿女不论在哪个工作岗位上都会努力工作,不负父母的艰辛付出,会给他们脸上增光的。

告别杨菊,走出郎亚的家,郎亚给我们指他平时巡山的地方。那是一片深深的墨绿色的大山,延绵不断伸向远方。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随着郎亚到大山里去看看。看看郎亚是怎样巡山的,大山里的树、动物、植物和野药材,还有大熊猫或者它们的粪便。郎亚看着我说:“你可能不行吧!”

走得太远,一天回不来时,他们也在山上住过。山上夜晚的湿气太重,就像在水里睡觉,浑身都是湿的。更何况下雨天,浑身更是淋得湿透,又冷又潮。时间久了,风湿、关节炎就找上门来。林间本来没有路,看到脚下是厚厚的木叶,一脚踩下去,根本站立不稳。原来朽木叶下是厚厚的冰。像他们有经验的,手就会逮着旁边的树枝或者杂草,没有经验的就是一个仰绊,那可不得了。如果有高血压那是要出问题的。

“2007年,有个记者随我们进山采访。到3500米的地方, 他精疲力尽,下不来了。在这么高的海拔,我们也没法,自己能走下来都不错了。只有留下有经验的人陪这个记者在山上的岩石上过了一夜。”

我无法想象那名记者的一夜惊魂:昼夜的温差,他冷得牙齿打架;野物的嚎叫,惊吓着他神经紧绷;半夜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只猫头鹰,在头顶盘旋……

“从此,我们不轻易带记者进山。我们也担心。这碗饭不是人人都能吃的。我们是爬山护林的人,记者不一样。”

说着,走到村里最高处长着一棵神树的地方。刚修好的木头亭子走廊在夕阳下泛着木头本来的黄色,与周围的景色是协调的。

这个地方是看苗州村全景的最佳地点:夕阳下,鳞次栉比的小青瓦屋顶,围着苗州这个圆形的山顶团团而建,也有踏板房混在其中,发出灰暗的光泽;五星红旗在村寨中央高高飘扬,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的鲜红夺目;经幡从灰色的屋顶高高地伸出,在阳光下鲜艳无比,在微风中像一波波水纹从上流下。在静止的大山和房子中间,就像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头,听不见声响,但是打破了水的沉寂,水有了波纹。

苗州人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融入了新的讯息。他们不再是只满足于种地,他们的眼光看得更远,他们的脚步走得更远。新疆、唐山,这些地方是女人们远足的地方,也是苗州女儿远嫁的地方。成了家的女人们,更多的考虑家庭和孩子,九寨沟漳扎镇和县城就是她们理想打工的地方。杨菊和姐妹们结伴在漳扎镇的天源豪生酒店洗脚房打工,既能挣钱,又和家庭、老公离得不远。平均每人每个月能挣3000元左右。这样的收入, 对所有的家庭是重要的,老人看病、孩子读书、还要节省下来修房子,哪一样都离不开钱。

可是,九寨沟突然发生的地震,让有稳定的收入的这群人失业了。

郎亚给我们算了一账:在旅游旺季时,三百多人的村寨, 只有二十来个老人看家,其余的都出去挣钱了。每人每月按三千元计算,三百人的损失就有一百万。光苗州村一年的损失就有一百万之多。这是怎样的一笔巨大的损失!简直不敢细算!

从苗州山顶往下走,看到一个小伙子肩上扛着一捆细细的青冈木。“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清明刚过,他们在准备豆豆的藤蔓攀附的棍子。再往下走,几个小伙子打着扑克牌,周围围着一圈人看。还有两只黄狗,懒懒地卧在这群人旁边的太阳下晒着太阳。这个季节,本该只有二十来个老人的村寨,多了这么多人。本该是老人们晒着太阳,说着年轻时的往事的时候,增加了这么多无所事事的小伙子。

不准打猎,就连狗也失业了。

本该安静的苗州,空气中有了一丝躁动。

作者李春蓉和主人公郎亚。杜友珍 摄

作者简介:

李春蓉,四川省九寨沟县人,鲁迅文学院四川班学员,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18年出版长篇纪实文学《血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星火》《草地》等刊物。 《心安》里的《守候,为一句承诺》,在四川省作协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和祖国共成长”征文活动中,评为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