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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无人村”
——峨边彝族自治县杨河乡茶园村脱贫攻坚漫记
来源:英布草心(彝族) 编辑:梁曌 时间:2020-05-12

 


引子


一个没有人的村庄,如果还有残垣断壁,你是否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恐怖阴森的“鬼村”。那些没有人居住的房屋,隐藏在悬崖峭壁之上,一片片森林茂密生长,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其实,还真有这么一座“无人村”,但它不是“鬼”村。


2017年,一篇以“‘无人村’的最后守望者”为题的文章在《四川日报》头版头条刊发后,引起各方关注。


这座小村庄叫茶园村,是小凉山深处的彝族村,海拔3000多米,由于交通不便,生存环境恶劣,全村人已全部自发迁出,因此成了典型的“无人村”。


其实,当听说了这个“无人村”,我便非常好奇,想象一下, 如果你是“无人村”的第一书记,应该如何带领一个没有村民的村子实现脱贫,又该用怎样的方式?


2018年1月28日,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我从成都坐大巴车来到了峨边……


 


阿索拉毅其人


阿索拉毅是一位彝族青年诗人。


20世纪80年代,他出生在峨边县白杨乡一个小山村,家中兄弟6人。


他壮实的身板,又高又瘦,一根高挺的鼻梁,一对深陷的眼窝。


他用披毡裹着小凉山的云雾,由头上的锥形英雄结听见远古神灵的吟唱,黑色短衣上的纹饰是麋鹿追逐的花草。


他生活过的古老的瓦板屋,祖先的灵魂忽远忽近。那里有褐色土地的苍凉,也有阳光温暖的草甸。那里有他童年的脚印,有他青春成长的苦涩。


20世纪末,正值中国诗歌鼎盛时期,阿索拉毅有一天读到了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作品,这让他惊叹不已。原来彝族人也能写汉语诗。这一发现如拨云见日,使阿索拉毅心中豁然开朗,兴奋之余,自已也偷偷写起诗来。


阿索拉毅从中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峨边县工作。


在勤奋工作之余,他积极从事诗歌写作。他先后在《民族文学》《星星》《诗歌月刊》《作品》等刊物发表诗作和诗歌理论近五百余件。在民族文化方面,作品有《大小凉山彝族现代诗论》《彝国传略》《中国彝族现代诗简史》等,系统阐述了民族文化和彝族生产生活历史。


2004年至2005年,他历时一年写出长诗《星图》,在少数民族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2015年4月,《文艺报》以《“彝族现代汉诗群体”及诗人创作谈》介绍了阿索拉毅的诗歌,文中认为他的长诗作品《星图》是“是掀开群山地皮”式的创作,“较完整地保存了彝族古老根性文化”。


阿索拉毅在诗歌之外的延续,是地地道道的公益天使。


2008年,阿索拉毅在开展帮扶活动的同时,开始利用网络和诗友会等各种平台为贫困学生募集衣物与学习用品,并把募集到的物资送往峨边偏僻的学校。2010年,阿索拉毅谈公益助学工作的一些想法时,引起了一位诗友的兴趣,两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阿索拉毅负责实地调查搜集贫困学生资料,而诗友负责联系爱心人士来资助。后来,他们联系上广州中山市超人集团董事长罗先生。那时,罗先生正准备发起成立“壹点爱”公益慈善组织帮助贫困学生。


第一次到“无人村”


2018年2月29日清早,雪花一朵朵飘落。


天空阴晦、暗沉,云彩压至山腰,举目远眺,看不到更远的村庄,也看不到更远的山峦。阿索拉毅给我带来一双黄色胶鞋,联系好茶园村村文书黑勒阿枝和村主任克惹也布,还联系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车窗外,美丽的冬景一路相随。


越野车一直往山里走,离开毛坪镇地界行驶半小时候后,来到杨河乡政府。


由于是星期一,杨河乡政府在召开每周都举行的常规例会,各村负责人也参加。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可见乡政府每周完成的工作多,任务重。


克惹也布从乡政府会议室走出来,我迎上前去,以为可以去茶园村山上了。


“今天山上一直下雪,上山太危险了。”克惹也布说。


我心里想,既然已经来到杨河乡,不去一趟名声在外的“无人村”,那是肯定不行的。


我说:“我们先到山下看看,如果实在上不了山,就看看山下的自然风光,明后天天气好了再上茶园村。”


阿索拉毅点了点头,喊了兼有仲子村和茶园村两个村的村支部书记的沙松,一起坐上黑色越野车往山里更深处走。


越野车行驶了三十多分钟,一路全是深深的峡谷和陡峭的山崖。


一条瘦小的河水在路下方轻声流淌,像一位孩子正在唱一首感恩的歌谣。


越野车行驶到路程的三分之二时,前方一座架在河上面的水泥钢筋桥坍塌了一半,过不去了。


我们只得下车步行,迎着冷飕飕的寒风与一朵朵硕大的雪花。


天气奇寒,风光美丽奇特。


路两边是高耸的悬崖,抬头,只能看见一条线的天空。为此,这个地方也叫一线天。


“你看到过这么美丽的风光吗?”阿索拉毅骄傲地说。


我想了想,想到了故乡的自然风光,说:“在故乡,这样的自然风光还是经常看到的。对了,这里过去应该有过盗匪之类的吧?”


“黑彝木干,你小时候听说过没?”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也许那个年代于我很遥远,这里到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地理距离很远,这里的传奇故事传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你来了,就会全都知道了。这里解放前是黑彝木干的老窝。”阿索拉毅说。


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天,谈起茶园村的旅游开放,阿索拉毅目光发亮:“这里,如果想长期脱贫,发展旅游业、养殖业和种植木材药材是很必要的。”阿索拉毅进一步说,这里的旅游资源得天独厚,县委政府对这里的旅游开发工作正计划实施中,相关项目马上落地,这里的村民脱贫致富指日可待。


路上,我们偶遇了一位牧羊老人,大风雪天气,一个人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还戴着一顶深红色的线帽,在路边的小径上走来走去。


“知道茶园村吗,老人家?”我冒昧地问。


老人十分热情,说:“知道的,过去可是黑彝木干的地盘,解放初没有人居住了,解放后搬来了一些人,组成了一个村。现在,种上了柳杉树,村民们却搬走完了。”


“为什么又搬走了?”


“这里的山路太险峻,村民出行很不方便,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牧羊老人是邻村人,家里有几十只绵羊,时常在这条山沟里放牧。


我想了解一下近些年农村的生活情况,问:“老人家,这些年日子过得怎样?”


“这两三年,党和政府对农村老百姓非常关心,资金投入很大,修路修房子,还拉通了水、电、网络等,现在农村老百姓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说着说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幸福地舒展开来,像一缕阳光,恰好温暖我们的身心与灵魂。


茶园村坐落在前方山顶上,正被浓雾浓罩着。克惹也布站在一块高凸的石包上指了指云雾深处,说:“看看,山上被浓雾包裹的地方,正在下雪,那里全是一片片成材了的柳杉林。”


小河对面的山坡下,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上面长满了蕨草。阿索拉毅和克惹也布从公路下去,涉过小河,在湿滑的小路上四肢着地爬了几下,上山确实艰难。


山上雾那么大,上去了也不一定能看到茶园村全貌,我想。


没有看到山上的“无人村”,便打算到毛坪镇看看“无村人”。


茶园村彝族村民们离开了村子后,便是“无村人”。


这些没有村庄的人,就像秋天里的蒲公英,在别人的村庄里,会不会遇到难言诉说的困难?去看毛坪镇“无村人”的路上,我心里感慨万千,有无数的好奇。


我们来到毛坪镇时,天空明亮了许多,雪花也停止了飘落,天气暖和了些。我们一行人用最快速度吃完了饭,然后坐上越野车去寻找第一户“无村人”。


车行驶了二十分钟,从镇上来到一处极其偏远的村落里。由于前方道路狭窄,我们只得下车步行。我们在通村小路上行走了八、九分钟,来到了一座新修的院落前。


院落是四合院结构,房子是新的,墙面上贴了彩色的瓷砖,看起来美观大方。房子包括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等,一切家庭基础设施,全都有。


“这些天忙碌什么?”远远的,阿索拉毅就问。


院子里坐着克惹左也和景刘惹地,看到阿索拉毅立马站了起来,说:“这些天也没有忙什么大事,就忙一些屋内屋外的事。”


我们爬过一道土坎,就来到院坝上。克惹也布说:“拉毅书记一方面前来看看你们的生活情况,另一方面带了一个记者前来采访。”


阿索拉毅把我简单介绍了一番,就算是与主人家认识了。


“我可以进屋参观一下你们的新房子吗?”我问。


“当然可以。”克惹左也和景刘惹地很热情,把我一前一后带进屋内。


我进屋仔细观看了一番,发现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有电视、沙发等,卧室里摆放了新买的席梦思大床,厨房里各种用具也洗得干净明亮。另外,卫生间不仅拉通了水电,还安装了热水淋浴器,洗衣服洗澡等都十分方便。


“现在房子修好了,下来准备怎样发展经济?”我仿佛是一个大领导,装模作样地问。


克惹左也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厚衣裳,用手在前面搓了一下,很认真的回答:“目前,主要经济来源是养殖一些鸡猪,还有在乡镇周边打一些零工,以后茶园村修通公路了,就可以在那里发展更多的养殖业和种植树木药材了。”


“脱贫有信心吗?”


“肯定有信心的,茶园村来了第一书记后,想方设法做各种事情,修好了房子,修通了公路,水电网络也拉通了。国家投入那么大,我们不能没有信心脱贫啊!”克惹左也说。


克惹左也家往右200米处,是村主任克惹也布家。克惹左也是克惹也布的父亲,兄弟克惹尔布家离他们家有1个公里,紧挨在背后。克惹左也是一个健谈的老人,在屋前空地上燃烧了一堆篝火后,我们围坐在周围闲聊茶园村的故事。


克惹左也从茶园村黑彝木干时代开始谈起,一直谈到他家怎么来到茶园村,最后又为什么离开茶园村的事,讲述过程中不免有些哀叹与惋惜。


后来,由于听说来了一个记者,周边不远的四五个村民也跑来了,每个人骑着一辆摩托,一眼看去,仿佛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一种古老的身影晃荡在渐渐暗去的天色里,带来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贵。


入户调查


茶园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空壳村”。


2015年8月,阿索拉毅为了切实了解群众情况,自掏腰包包下一辆面包车,在村干部和沿途群众的指引下寻找“村民”。


整整两个星期,他基本都在车上度过,毛坪镇、沙坪镇、新林镇甚至沙湾区,一户一户地找过去,行程近1千公里。


每到一户茶园村民家中,他都会详细了解群众居住环境,对土地、林地、畜牧养殖、就业、就学、残疾、收入、家庭人员构成情况等进行详细登记,倾听群众需求和愿望。有时忙起来就是一天,踏上归程已是凌晨。


十四天,阿索拉毅用足迹和汗水绘成一幅茶园村民生产生活的“地图”,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茶园人背井离乡、求生存的无奈与艰辛,贫困程度之深,触目惊心。


许多农户搬出来十几年,仍是租房子住、租土地种,养家糊口都成问题,经常上半年租一处房子住,交不起租金后又搬去另一处;有的农户好不容易买了房,但基本上是木架房,下雨时雨丝满天,风起时整屋摇晃,十分危险。在农户阿新取哈家中,因无法缴纳200多元的学费,小学毕业的孩子面临辍学,看到这里,阿索拉毅和村干部潸然泪下,当即表态解决学费问题,第二天就及时联系了帮扶单位送来800元解了燃眉之急。


另外,他还建议联户干部和村干部,走访时随身带着小礼品,即使只是一袋饼干、一包糖果,也能拉近与群众的距离,把党和政府的关怀和亲情送到群众身边。


经过两个星期的奋战,茶园村贫困根子摸清了,村民们迫切想解决的问题也了解了,《杨河乡茶园村农户基本入户调查》一书也相继出炉,为帮扶单位、驻村工作组指明了帮扶方向。


户主:贾史根喜,男,家庭成员7人,原住茶园村2组,现住杨河乡仲子村2组,住房为砖房,面积为120平方米。家有耕地10亩,每年收红苕3000斤、洋芋300斤、黄豆500斤、生姜0.5亩;退耕11亩,退耕补助每年2500元;猪3只;马1匹;羊5只;鸡20只;核桃1株;柳杉113亩;蜜蜂20箱。长女贾史依生在外打工,基本没有给家里寄钱,二女贾史秀英就读于杨河小学五年级,长子贾史托长结婚的时候礼金高,目前还欠5万元,挂靠仲子村得彝族新寨建设维修补助金1.5万元。房屋虽外表好看,但家徒四壁。他家最大的愿望是政府修一条公路到茶园村,不然倾其全力种植的柳杉都白种了。


户主:黑勒布日,男,家庭成员3人,中共党员,原住茶园村2组,原茶园村支部书记,现住杨河乡高湾村4组。目前,有一座80平方米的砖房,无耕地,有退耕还林12亩,每年得退耕补助款2600元;核桃5株;柳杉110亩。夫妻俩每年有养老金2.6万元左右,2013年得过一次1.5万元的风貌改造补助 ,但黑勒布日有胃炎和胸膜炎,长期吃药。妻子勒格喜加得过胆结石、耳膜炎、阑尾炎等,住过4次院开过4次刀。他家最大的愿望是政府能修通茶园村公路。


户主:曲别史达,男,家庭成员5人,原住茶园村2组,现住杨河乡桠桠村3组,有一座120平方米的砖房,有耕地面积3.5亩,退耕还林地已售出,每年得退耕补助1600元。曲别史达现在河南当建筑工地包工头,每月有3000元收入,每年过年后都出去打工,长子曲别医生有点傻,购桠桠村的土地花去4万元,借过很多钱,身体又不好,借钱做了很多毕摩活动,至少欠3万元,现在找的钱都是为了还款,小女儿曲别叶花还未上户。他家彝家新寨建设得了一个维修项目1.5万元,但钱还未到手。主要困难,欠购房款4万和以前借的款3万元。


……


杨河乡茶园村农业主产玉米、黄豆、马铃薯、红苕。


珍贵木材有珙桐、花楸。土特产有茶叶、春笋。中药材有天麻、黄连、五倍子等。珍稀动物有大小熊猫、鹿、黑熊、白鹇、野猪等。全村辖有两个组,共有30户126人,其中还未上户8人,劳动力40人;党员5名,近几年无新增党员,在校学生高中生1人,初中生7人,小学生12人;低保户9人,领取养老金12人,退耕还林地2150亩。其中精准扶贫建档立卡5户21人,2006年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后,由于地方居住环境恶劣,交通不便,全村村民出行必须通过“一线天”外出,有三节路必须爬90度的梯子,几年前先后有三人在那里死亡后全村村民纷纷迁到村外居住。目前居住分布情况为杨河乡境内5户(1户无房,1户木架房:正协调纳入杨河乡桠桠村彝家新寨建设),毛坪镇17户(3户无房,6户木架房,1户砖危房),沙坪镇5户(3户无房),新林镇楠木村2户(1户无房,1户木架房),沙湾区1户,人居分散,不利于管理。


第二次到“无人村”


2018年2月2日,我早早起来在街上走了一圈,天空明亮了许多,便顺路买了一条宽松的迷彩裤,然后打电话联系阿索拉毅。


由于没有进山的便车,阿索拉毅通过县民宗局联系了一辆越野车。


吃过早饭,时间已差不多9点,我和阿索拉毅从县城出发,到毛坪镇地界时,克惹也布主任前两天一样,骑着那辆旧摩托车前来与我们汇合。怕我们在山上挨饿,克惹也布还专门买了六个肉包子,装在随身携带的黑色大包里。


明亮的天空下,山上的积雪一点点显露了出来,一座座山丘黑白相间,被打扮得无比好看。一路看着明媚的风景,一路想象茶园村上的事。


山下住有一家人,主人叫吉尔莫莫,是仲子村人。他家背后有一条小河,叫色格尔河。我们在芭蕉岩下车后,就把司机交代给吉尔莫莫,让他照顾好司机,到了中午时煮午饭给司机吃。吉尔莫莫家憨厚淳朴,热情好客,没有给他们伙食费,却满口答应说肯定会照顾好。我、阿索拉毅和克惹也布三人跨过色格尔小河后,来到了悬崖峭壁脚下。


风光秀丽,寒风瑟瑟。我们顺着羊肠岩道往山上爬。


羊肠小道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每踩一脚下去都让人提心吊胆的,若一不小心就跌入山谷,就会一命呜呼。


阿索拉毅走在前面,一边努力往上爬一边讲茶园村村民在茶园村成为“无人村”之前出入村子的故事。这条绣在山崖中间的小路,其实根本不是一条路,由于可以连接山上山下,村民不顾危险,依靠这条不是路的路出入大山,有时就难免发生一些意外事故。


克惹也布深叹一口气,说:“那些年,这条路上连续摔死了3个人,有一个叫取惹的,是采笋子回来时摔死的;有一个叫阿新果共的人,她的姐姐搬家到外地去的时候,帮助搬东西下来时摔死;还有一个叫阿新温出的村民,也是下山的时候摔死的。”


我听着克惹也布的讲述,那些一个个摔死在这条路上的村民浮现在我的大脑深处,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悲伤。


我们往上爬了三四十分钟后,就一点点来到悬崖中间了。我们站在高凸的石包上,可以随时鸟瞰山下蜿蜒曲折的通村公路。一道道弯弯的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延伸而来,带着党委政府的使命与初心,就这么往山里走,走进每一片有人的村庄,走进每一户人家。


阿索拉毅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是实现脱贫奔小康的时代,向往美好生活的年代。”


村主任克惹也布身体精瘦,动作却无比麻利。他手上拿着一把柴刀,由于山路湿滑,先在路边的树丛里给我和拉毅一人砍了一根木棍当拐杖使。手上多了一根拐杖,虽摄影不方便,但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像先前那么摇摇晃晃了。


一边用柴刀砍开挡住小道的杂木枝条,一边给我们讲这条路的来龙去脉。


“别看这条路很危险,最开始时是村民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为了修通这条悬崖间穿行的路,村民们投工投劳,自凑资金,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才好不容易通行的。”克惹也布说。


他每走到一处悬崖口,就滔滔不绝地讲当年修这节路时出现的一些趣事与危险的事。


“这个地方,我大叔克惹佐根为了修路,差一点掉下去后,害怕把命丢在茶园村就搬家到美姑去了。”我们贴着一匹陡峭的悬崖往上走,克惹也布看着前方极度狭窄的岩路说,“还有前方那个出口,当时有一个村民为了撬开这块岩石,修通这个挡住路的岩石,由于抡铁锤时不小心落在自己的身上,差点从这里落下悬崖,丢了性命。”


“修路时你也受过伤么?”我一边紧贴着岩石爬一边问。


克惹也布笑了笑,说:“有那么一次,我拿着钢钎与一个村民一起打石头,但那村民把铁锤砸偏了,没有砸到钢钎上,而打到了我的头上,我晕了几天才醒来,也差点死了。”


顺着羊肠小道一路往上,每一处险峻的岩口都有一匹高高的栅栏,用结实的木棒加藤条篾条搭建起来的,比一般人的肩膀还高。


“这些木头栅栏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傻傻的。


“山上放着牛羊,有时怕牛羊从山上下来,走到悬崖峭壁处被封死在里面,或者坠入悬崖死掉,所以专门修建这些木头栅栏。”阿索拉毅一个人来过很多次,所以对这些设在路中间的栅栏很熟悉。他一边灵巧地翻过栅栏一边说。


爬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我们从山下的小河边爬到了柳杉林边。


柳杉林已经成材,一眼望去,遮天蔽日的,树顶上、枝条上全落满厚厚的积雪。林下,一大片一大片的也全是积雪,空气凛冽、冰冷,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块大石包,传说中克惹也布的父亲克惹左也一家人最先迁来茶园村时驻扎的地方。


我们穿过密密匝匝的柳杉林,在泥泞的小径上走了一会儿,没好久就来到了一处平坦的地方。


“这里是克惹尔洗家的房屋原址。房子烧了后,搬到金口河吉星乡去了。”克惹也布介绍说。


房屋原址上早没有了残垣断壁,只有一棵棵挺拔的柳杉井然有序的。我们往上走,又看见一处房屋原址。克惹也布介绍说,是曲别达体家。曲别达体家上去是能者仁达家,房屋原址上还留有电视接收锅、石磨、水缸等。克惹也布用手中的柴刀把一块木槽挖出来,说:“看看,木槽还好好的,是推磨用的木槽。”


我点了点头,问:“这里以前通电通水,是吗?”


“对的,这里一度还办了村小学。”阿索拉毅站在不远处,说。


我们继续往上走,看到了一匹岩洞,长方形的,岩下的山石白干干的,没有被雨雪打湿。岩洞下有一条旧黑的木槽,听说用来给牛羊喂盐的。我们从岩下白干干的小路走过,岩口有很多蜂巢,没有蜜蜂进出。


阿索拉毅抬手指了指置放在岩石高处的蜂巢:“这是冬天,没有蜂蜜前来。到了秋天的季节,很多蜜蜂就会分家,那些被蜂王分出来的另一个家庭成员的蜜蜂就会找到这些蜂巢,并定居下来。”


“山民还真有办法。”我说。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但那故乡是接近河坝的地方,也没有高山陡坡,所以很少看到过蜂巢与蜜蜂,对蜜蜂分家的事更是知之甚少。


我想了想,说:“茶园村的村民们没有住在这里了,但还是经常上山来看自己的柳杉林,或放牛放羊,或看蜂巢什么的。”


“这是肯定的。这里的柳杉林,一大片一大片的,一棵棵挺拔健硕,可是一串串的财富啊!”阿索拉毅笑了笑,内心里有些骄傲地说,“茶园村的村民,其实是守着金山银山过着流离失所、流落他乡的日子啊!”


我觉得阿索拉毅说的有道理,茶园村的村民们贫穷是暂时的,流离失所也是暂时的,脱贫攻坚战开始以来,党和政府把农村的经济发展基础条件夯实了,生活水平在一步步提高。拿茶园村来说,修建了新房,修通了村路,把水电网络全拉通,如果把茶园村的村通公路修通,那就是打通了茶园村脱贫致富的“任督二脉”,茶园村的村民们每年按国家规定卖点木材、搞点旅游产品,搞点特色养殖业和种植业,也就打好了长期致富的路子,脱贫之路会如虎添翼,那些一生一世守护的金山银山就会变成源源不断的财富,村民们也就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还继续往山上走吗?”克惹也布问。


前方的山路更加泥泞,路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我们脚上的黄色胶鞋帮子上全粘满了沉沉的雪渣与泥土。我一直想看看克惹左也讲过的那座大石包,想了想,还是说:“我们既然来了,还是到你们最初搬来茶园村时居住的大石包那里看看吧!”


阿索拉毅点点头:“对对,我们不能怕道路湿滑和积雪,难得上山来一次,还是到那块大石包上看看!”


顺着湿漉漉的冰雪路一直往上,周围安安静静。我们往茶园村深处走,一路随时遇上还剩有残垣断壁的旧屋基。克惹也布看到一处,就介绍一处,仿佛在给我们介绍一个个老朋友,老村民。在旧屋基上看到灶台、土坛、用水泥砌成的水缸、石磨等,克惹也布像见到老朋友一般,用手中的砍刀把废弃的家具农具一样样挖出来,并一一介绍这一家人的来龙去脉,在茶园村居住时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后来为什么离开茶园村等。


隐约的林路往上穿梭,我们抓住林路两边的杂草和灌木继续前行。


“看,就是前方山包上那块大石头。”克惹也布走在前面,一抬头就看见了茂密的柳杉林背后隐藏的一块大石头。


周围是一棵棵遮天蔽日的柳杉树,我和阿索拉毅在远处的柳杉树中间看到了一块油黑的大石头,上面积满了皑皑白雪。


“这就是你家父亲说的那块大石头?”我在内心深处有些失望,一块可以搭建五六座竹棚的石头,不该只有这么点体积。前方的大石头与我心中的大磐石有很大的落差。


我们奋力向前爬了一阵,然后来到黑黝黝的大石头身边。石头不算大,也不算小,高3米左右,占地面积差不多有20来个平方。两天前,克惹也布的父亲克惹左也是这样讲的:


我家搬到茶园村之前,最先住在美姑县洪溪地区。为什么从洪溪搬过来呢?那时是为了评上先进,把家里所有的粮食都交了公粮,全家人没有吃的,就搬过来了。那时是1969年,自黑彝木干被消灭后,茶园村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那次我们一起搬来的有9户人,望着荒无人烟的茶园村,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密密层层的大森林,各种野兽自由出没。我们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块大石包,把房子建在大石头周围。我们住的房子,最先是竹笆房。住下来后,开始开荒种地,没有种子,就找到杨河乡政府。杨河乡政府提供了粮食种子,我们算是在茶园村扎了根。后来,陆陆续续搬来了100多户,这中间来的来,走的走,人最多的时候,发展到300户。当时,赤脚医生、村小学全有了。


“来,我们站在石头上照个相。”阿索拉毅提议道。


我和克惹也布点了点头,前后分别站在石头上留了影,然后围绕大石头走了一圈。如此一块不大的石头,很难想象最先到来的9户人家是怎么把房子建在周围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图景: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携带妻儿,背着衣物、口粮、农具,就那么翻山越岭而来,不知道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走向何方,当太阳又一次从远处的天边升起,内心里就装着“树挪死人挪活”的信念,一直走啊走的,残存几分对生命的不可捉摸与切盼,而连绵起伏的群山还在前方没有尽头,一双疲倦的双脚就停了下来。


“我们住下来吧?”透过时光的管道,我听见了克惹左也的声音。


另一个人想了想,说:“这里和那里有什么区别呢?并且,这里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呢?”


“只要住下来了,名字迟早要知道的。”克惹左也忧伤地说。


翌日的太阳升起,克惹左也开始组织家人和一起来的8户人家围绕石包搭建竹笆房。传说,人类最早的时候,其实也是依偎在岩石周边搭建房屋的。克惹左也一行9户人家,从美姑县洪溪地区来到茶园村,不过是从文明社会再次走到原始社会罢了。一切从头开始,幸好本来也一无所有,故也谈不上有什么绝望。


所谓刀耕火种,现在听起来无比原始,其实一切最原始的,恰恰是人类智慧发展的基石。当你用一把柴刀把一片片杂木砍倒,然后用火点燃烧毁,不用费尽多少气力,就得到一块肥沃的土地。如果种上苦荞、洋芋、燕麦等,来年你就会收到一家人的温饱与喜悦。


从大石头往上走,看到的残垣断壁越来越多。克惹也布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见到一处就介绍一处的主人,还有发生在茶园村的故事。一道斜坡下,有一座相对完好的木板房,虽然还是那么老旧破损,但可以看出刚建起来精致美观的影子。


“那是村主任克惹也布家的。”阿索拉毅笑了笑说。


克惹也布看到一年年残破的房子,清瘦的面颊一点点爬上了忧伤。我不知道他心里面是什么滋味,本来可以问问,却也没有问。一个人内心深处瞬间萌生的滋味,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假如这样的滋味掺杂了许多的无奈与忧伤,那么另一个人是不应该去探询或触碰的。


一团团积雪覆盖在屋顶上,一根根冰凌子有手臂那么长,仿佛是一串串防护栏,在屋檐下晶莹剔透地垂挂着。我正准备到屋子里去看看,却听见克惹也布说:


“饿了吧,我们一大早起来就一直在路上,没有顾上休息。来,我们先吃点包子,然后再慢慢下山。”看看手机,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半,肚子倒不是很饿,但人确实疲倦极了。


“嗯,好,那就休息一下。”阿索拉毅手上拄着拐杖,一边用拐杖刮去鞋帮子上的雪泥,一边深深呼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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