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报告·乡村振兴进行时 |刘光富:刘昌贵和他的儿女们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3-01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高高的天台山上,曾经是一片人迹罕至、杂草丛生、虫蛇猴兔出没之地。而今,在刘昌贵的手里,这五百亩山地已经长成一片茫茫林海。不过,林海中这些大大小小的却不是槐树,而是名贵中药材杜仲和黄柏。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杜仲和黄柏,如同孪生姐妹共融共生在大自然里。而在天台山,却是以杜仲为主,黄柏为辅。如果把这片林海看成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的话,杜仲显然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黄柏与之夫唱妇随,在山风中依恋。

在刘昌贵的眼里心里,这些杜仲、黄柏,还有后来他花心血在县城近郊管护补种的近两百亩数万株油茶,就是他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儿女”。他心疼起这一群绕膝的“儿女们”来,常常惹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很不服气,责怪老头子心里只有那些树。树和儿子,到底哪个更重要呢?在眼底下云烟一样飘过去的这几十年,刘昌贵花费在这些树身上的,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金钱,都不知比花费在儿子身上的要多出多少倍。他的哪怕一点点时间、一分一毫的积蓄,全都是给了这些树的。他和这些树的关系,是河里的水和水里的鱼的关系,是时针、分针、秒针和钟表的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1977年,年轻的刘昌贵从部队转业,被组织分配去青海石油局工作。为了照顾重病中的母亲,他放弃了安置,回到老家四川叙永县,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找工作。本来,他可以去一家在川南很有影响力的国营硫铁矿企业上班的,那可是当时许多人都羡慕的金饭碗。但是,在滚滚磺烟升腾的瞬间,一股刺鼻的气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选择了放弃。而后,他成为一名电厂的工人,心甘情愿把金饭碗换成了铁饭碗。

电厂离硫铁矿企业有一段距离,却还是能在早晨或黄昏,时不时隐隐地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附近那些高处低处的树可能受了影响,年年在长却年年长不高,矮矮小小、奇奇怪怪的,也没有丝毫的活力。细心的刘昌贵发现,在往后的几年里,特别是那家硫铁矿企业方圆几公里的地面,已经寸草不生,就像是被火烧过一遍;那些树也相继枯死,周围光秃秃、死寂寂的,环境遭到了严重的人为破坏。那时,刘昌贵就在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人也会和草、树一样的遭遇。刘昌贵心急如焚。可这要怎么解决呢?从小就肯动脑也勤于动手的刘昌贵突然心生一计——栽树植绿,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有效阻止环境继续恶化。

之所以想到栽树,除了做一个忠实的环境守护者,还有一个多年以后他才对别人道出来的原因,那与他在部队的经历有关联。他们曾经是抗美援老的工程兵,有缘结识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战友,几年下来,刘昌贵和无数死、伤的,以及还幸存下来的战友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一直让他无限的怀念。用什么方式怀念战友是长久而又特别的呢?那就在自己的家乡为他们每个人栽一株树吧。一株树一位战友,看着树,就想起战友。经过几个夜晚的反复思考,刘昌贵觉得这样很好,睹树思人。他在心里说着:张晨,我的好兄弟,你虽然在修建通往中老桥梁的工地上去世了,但往后,我又能通过一株树和你说话了;李果,你在保护我时受伤了,我就通过对一株树的照顾来感激你……

栽树首先得找到一块土地。他之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周围的很多地方,他都很熟悉。这些地方,有的离那家硫铁矿企业很近,栽树肯定不行。而距离远一点的,比如兴隆、马岭这些地方应该还是可以,偏又是全县人民的口粮田,全县几十万人的饭碗都放在那里的,怎么可以和大家的一日三餐去争那点珍贵的土地?他在四处急切地寻找着,就像猎人在寻找猎物。他想,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一块土地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终于,他发现了一处地方——位于叙永县后山镇境内的天台山。

许多年前,我还不知道天台山是何方神圣,昌贵大哥就带我去一睹它的尊容。在通往天台山的悬崖峭壁上,他在前边做攀爬的示范,猴子一样往上使劲,我在后面跟着。天台山,如同一方巨型印章倒着摆放在山川河谷间,站在下面,除了感叹其高耸惊险,别的一切都很难想像。

通往天台山的石阶。魏廷华 摄

过去的二十年间,刘昌贵天天在这里来来回回很多次,早已十分熟悉了这路径,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可望着这悬在半空中的铁索“天梯”,我已经惊出了一身汗。我好奇地向他打探:“听说上面的五百亩林子,都是您栽种的?”眼前的刘昌贵得意地点了点头。刘昌贵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五官和别人一样,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黑边眼镜,人显得瘦了点,但很精神,给人一副钢铁战士的形象。我在心里嘀咕:你难道是孙悟空入世?在这悬崖峭壁之上,别的不说,单是五百亩地需要的大批树苗怎么运上去?何况还有肥料等物资呢?难道都是它们自己走上去的,还是长了翅膀飞上去的?其实,我明明知道这就是刘昌贵当初从这“天梯”上一次又一次背上去的。我脑海里还一直不断地闪现出他上上下下的身影。

“兄弟,当初这里可不是这样的木梯加铁索,现在已经好多了,包括从公路上来这一段路,差不多有3公里吧。严格意义上讲,那时根本就没有路,横竖长着很多的黄荆条。”刘昌贵对着我,打开了话匣子。原来,眼前的这道木梯加铁索,还是多年前,为了安全起见,刘昌贵筹资把木梯加固又配上了铁索的。他还在上面一段沿山的石壁上一锤一击地凿下了几百个石级,这样的木梯加铁索再加上这些石级,才算是通往天台山完整的“天梯”。

跟随着刘昌贵,身子侧过天梯的好几个面,好不容易才攀爬上天梯的第一个平台。眼前石壁下的岩溶洞里,一汪并不宽阔的水面铺开,几缕阳光投射到水里,波光闪现,几条小鱼游动在清澈的水底,不时还跳起来,撕碎了水面的阳光,水波又微微荡向一边去了。“这样的美景,怎么长在这种地方来了?”我正在犯疑,昌贵大哥轻轻抚住我的肩,道:“这井,整个像什么样子呢?我疼爱它,就叫它女儿井好了。”经他这一说,更清晰了我对它的造型的认可,是天造地设,还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昌贵大哥笑了一会,又悠悠道:“当年多亏了这口井呢,要不然,我们来时的路也许至今还是杂草丛生。”原来,从321国道侧下车登临的数千级水泥筑起的台阶,是当年一对香港的曾姓夫妇因喝了女儿井的水,喜得一千金之后的慷慨捐建。

不管是谁,如果要登临山顶,注定是要费一番力气的,不少人甚至只能望山惊叹,败兴而归。可当初,也就是刘昌贵承包下天台山大面积栽种杜仲、黄柏的那些年,根本还没有今天这样的通天的大道。“我是工程兵出生,没有路找路可是我的强项。我一边向附近的村民打听路径,一边实地绕道许多地方,寻找上山的路,整座山周围都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当时,一位当地的高龄老人就站在现在的路口那里,仰望着耸入云端的天台山,神秘地告诉他,要指给他一条上山的捷径。刘昌贵一听,喜出望外,洗耳恭听。这时,只见老人坚定地用手指了指眼前的杂草丛生——路在哪里,路在脚下。

老人告诉刘昌贵,从这里上去,就会到达一方平台。“在那里,有一道石门,上书三字,是这样的。”说着,老人用树枝在地面画下三个刘昌贵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似字非字的象形方块。老人说,传说,谁人要是识得它们,石门就会大开,既可直上天台,还会得到无数的珠宝。

为了上山,刘昌贵不知对着石壁诚心地叩过多少次,但石门始终未开,而且至今沉默着。那时的刘昌贵,坐在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想,石门不开,可我还是得要上山呢。在他心里,“此门为我开,此山我要栽。为每位战友栽下一株树,为不断恶化的环境植一片绿”的信念越来越坚如磐石。

无路找路,眼前的悬崖峭壁,怎么上得去?这时,只见他的眼前一亮,就在石门不远处,一道悬空的木梯在风中摇晃着,看得出来,这是一道饱经风雨的上山的木梯,至于搭建于何时,概莫能知。据传,兵荒马乱年代,曾有人在山上屯兵养息;三十年代前后,曾经有两个村户在这里繁衍生活,后来不知所踪;山上尚存一破庙,因缺人迹,罕见香火。

眼前的悬空木梯,还能用吗?担心木梯年久腐朽,不能正常使用,刘昌贵除了加固木梯,还加上一条粗大的铁索,从山顶延伸下来,人在上悬梯时,一手抓紧铁索,就安全了许多。尽管如此,我第一次步入悬梯那天,整个人还是非常的紧张和刺激,而昌贵大哥在悬梯上攀爬,那么的轻松自如,宛若行走在平地。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谁说刘昌贵没有叩开天台山那扇厚重而深邃的石门?其实,他早已经是这山上林海中的一株杜仲或是黄柏的精灵了,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群大大小小的“儿女们”,一晃就是几十年。曾几何时,当地有人看着这些树长大了,想要分户砍伐变现,都被刘昌贵严辞拒绝。如果说天台山上的这片林海有一位大神长久地守护,这神就不是别人,而是退伍不褪色的军人刘昌贵。

有几年没见刘昌贵,一天上午,他突然来访,这一次,和上次同行天台山一样,同样让我感到惊讶。说实话,我不太轻易佩服谁,可刘昌贵是个例外,他在我眼睛里,算得上是一条汉子,我必须对他肃然起敬——他一辈子专心做一件事,用生命散养着一群叫树的儿女,在山山岭岭间、高高低低处。

“天台山不是种的中药材杜仲吗?”我问。

“没错呀,不仅是杜仲,还有黄柏,一大片五百亩呢,都长高了。”言语中,满是父母对儿女般的无限的疼爱。

刘昌贵连续数年不分白昼,不断地拓荒、种植。渴了,伏下去贴着地喝一通林中山泉;饿了,摘几粒野果子混着自己带的干馒头充饥;困了,占着野兔、野鸡的窝子躺上三两个小时……如今天台山上的这片茫茫杜仲、黄柏林海,就是刘昌贵当时不断栽种、补种留下的。哪棵长了多少,他在脑海里都有记录;哪棵是公是母,需要“谈婚论嫁”,他大概也都能说得上来。这些杜仲、黄柏就这样在他的爱抚中逐渐成长起来,在蓝天白云下释放着盎然绿意,成了点缀在曾经石漠化最为严重的乌蒙山间的一颗绿色明珠。

天台山。魏廷华 摄

那天,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兄弟,我的那片油茶林,花开的时节,蜂儿、蝶儿好像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赶集一样,热闹得很。这里嘤嘤,那里嗡嗡,响成一片,汇成了音乐的河流。到了果熟的季节,一个一个的油茶果,说起来也调皮得很,和我捉迷藏,从树上摘下来,一不留神就往草丛里钻,躲进去就悄无声无息的,生怕被我逮着了……”讲起他的那些油茶果来,刘昌贵眉飞色舞,就如同一个母亲在对别人讲述自己淘气又聪明的儿子,言语间充满着自豪和幸福。

“兄弟,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几年又在县城近郊叙永镇安居村一个叫大坪子的地方承包了近两百亩油茶林。几十年前集体栽种的,都快荒废了,我承包下来,把它们管起来,这几年每年也陆续补种了一些进去。”话没说完,我已经决定去现场看看他的这又一大手笔了。

在山上转悠,每走到一个地方,刘昌贵都在迫不及待地给我介绍一些情况。“这些盘山公路是我这几年陆陆续续开凿的,政府已经立项,很快就会弄成林区油路;这是380伏高压电,去年农村电网改造安装的,光纤也都弄好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据我所知,而今已是满头白发、整个人略显憔悴的刘昌贵,几十年的光阴全都泡在这两片山上了,远处近处,每一株油茶、杜仲、黄柏,最能感受到他如父母般的疼爱。“油茶结果是生母抱子。今年的果子还没熟,已经在孕育下一年的了。”他对着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油茶树,垫起脚嗅着,那股亲热劲儿,不禁让人感慨。而老茶树在风中扭动着身肢,和善慈祥地在向我们点头示意。

“现在,儿子不让我弄了,丢了很可惜,你接替我或者帮我找个可靠的人管管它们吧。这满坡满岭的都是,这么可爱,多像学校里那些爱玩爱跳的孩子啊。”面对昌贵大哥的央求,我感到很困惑。这辈子谁又能计算出刘昌贵为这些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这么多年风里雨里,再苦再难,这一株一株都从他手里呵护长大了,如今杜仲、黄柏可以作药材变现了,油茶果每年可以在自己的作坊榨油售卖,也可以销售给附近龙梅开办的雨阳公司,每年赚三五万元不是问题。怎么能割舍掉这份亲情,急着就要把它们出手给别人?儿子他们平时在成都发展,打理生意,又怎么突然管起父亲来了?在他没有向我摊开牌之前,显然这些都还是谜,把我搞得迷糊了。

听说昌贵大哥从华西医院治疗回来了,我急忙赶去他家探望。门闭着,他没在家。我于是往大坪子的山上去找寻,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夕阳长风中向山下张望。原本打算悄无声无息地靠近他,陪着他深情地注目这些山上山下的“儿女们”。可警觉的他很快就发现了我。

面前站立着的,是已确诊肺癌晚期的昌贵大哥,整个人明显消瘦了几分,“治疗很有效,停止吐血了,我在儿子那住了十多天,还是舍不下这些大大小小的顽皮捣蛋们。这一来,把儿子惹生气了,银行卡也被他没收了去。可这个秋天,我安排好了,接下来就把一些影响油茶生长的杂树去除,工人们都在干活了,急着要付出去三千元工资呢。”

此刻,我的脑海一直在不停地翻滚着,今后由谁来养活刘昌贵一直在用生命守护的这群“儿女们”呢?也许谁也代替不了他,包括我和我身边的任何人,而他可能也已经早就想明白了。也就在那天,他有些疲惫地把手搭在面前那株花开正盛的老油茶树上——这是一株树中的老者,树的精灵,周围树子、树孙已经一大片了。

昌贵大哥告诉我,到时候我就选择在这株老油茶兄弟下面安息,不用竖碑,他老兄就是我,我就是他老兄,我们彼此早已融为一体。到时候你来探望我,见树如面。我就这样永久地守护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守护着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这群大大小小的“儿女们”。

昌贵大哥的话还没说完,怎么就感到我的眼眶子有些润湿了呢?天地间,长风使劲地吹着,我伸出手去,紧紧地拉住昌贵大哥。昌贵大哥是不会走远的,他的心血、他的精神、他的灵魂就定格在眼前这些树的心目中,哪怕就是无情的秋风把树叶吹落下来,在每片树叶飘落的瞬间,也能感觉散发出的他的气息。 

作者简介:

刘光富,男,汉族,大学文化,籍贯四川叙永兴隆,中共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签约驻会作家、中国自然资源作协全委会成员、四川省自然资源厅“系统作家写系统故事”主创,现供职于叙永县自然资源局。截至目前,已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中国报告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百万余字;已公开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新时代的映山红》、散文集《我的土地我的村》《夹缝里的行走》等;获“中华宝石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中国校园文学》征文一等奖等文学奖项。鱼凫书院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