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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深山里的童话世界
来源:毛美权 编辑:邓青琳 时间:2017-09-26

 

从珙县县城巡场出发,沿宜威公路南行,一路攀爬,翻越远近闻名的隘口,便进入上罗镇境内。上罗镇西南方,有个韩家坳口,坳口下,是一片撮箕形的山地,名叫代家。

1997的秋天,一个毫无从业经验,更没经过专业培训的妇人,走进了筠连县徐家箐徐大爷的家里,当起了媒婆。她的目的很明确,想把徐大爷的孙女搬给河对面自己的侄儿做媳妇。徐大爷叼着烟斗,指着河的对岸说:

“代家?你看那个荒法,满坡都是光石头,狗屙泡屎,都刨不到泥巴来盖。”

徐大爷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代家”这个地名就把年轻人的婚姻大事否定了,但他并不直接否定——人太熟了,面子要给。他说:

“娃娃些还小,才10多岁,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吧。”

十多岁就提亲,这叫“娃娃亲”。今天的人对此是很难理解的,尤其是那些在城里打拼事业的年轻人,人都三十岁了,问他亲事时,还要“过两年再说”,婚姻对于他们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事儿。但在十多年前的代家,这事可是太大了,爹娘常常是拼了命地要生个儿子,以延续香火,但从儿子出生那天开始,爹娘就又开始犯愁,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给儿子娶上个媳妇。盖房娶媳妇,是爹娘的责任,是欠儿子的债。因为家中没有硬得起腰杆的东西,当爹娘的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早早就四处打听合适的人家,抢先把儿女的亲事定下来,然后按照传统规矩“三回九转”,一家人常常为娶一个媳妇进门,要拼上七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代家人的这种“拼命”,哪个家庭都没法避免,包括今天代家村的“一号”领导——村支部书记史进洪。1988年,史进洪14岁。当时他还在学校里听老师讲怎样解方程,讲如何立志成才,考个学校,跳离“农门”。老师特别强调学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学生必须“心无杂念”,男女同学间交往要保持距离,举止得体,不能对对方产生“想法”。老师为培养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可谓用心良苦。但史进洪的爹娘没老师们那样的远大理想,他们着急的是要给儿子娶个媳妇。史进洪那时也不傻,一直把学校不准学生耍朋友的禁令当成儿戏,没告诉大人。这样,14岁的史进洪按照大人的意见搞起了“两手抓”,一手抓学习,一手抓亲事。

1992年,史进洪中学毕业,还要几年才能结婚。按他的意思,能在学校里再混两年,也是个美事。但父亲不敢让他这么干,说,一个大孩子了,还是要回来在地头刨东西下锅才是正事。史进洪知道,父亲的话不是随便说出来的,整个村子里,他这样的“大学生”,也就他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在他这样年龄,早回家成为锄地的劳动力了。着急点的家庭,若是儿子,可能家里正在四处筹钱给他准备婚事;女儿呢,则可能已经嫁了人家。为了送他读书,父母已尽了最大努力。为他一个人,拖累全家人,把整个家庭拖垮,没这个道理。史进洪觉得,自己确实该从校园回到地里去了。他想,凭自己的文化,自己肯定能把地种得比别人好。

“这个书生,回家来种地,怕不得行哦。”邻居认为,史进洪长期在学校里,没摸过锄把,种庄稼是外行。

但史进洪一回家,书生气就不在了。他就是个农村娃,种地虽不是内行,但从小就看着大人种地,因此也不陌生。他更不娇气,太阳晒得大地发烫的时候,他照样在玉米地里钻。玉米叶上呆着的叫“八角丁”的毒虫子,见史进洪如此有干劲,也想“慰问”他一下,他的手背上马上就鼓起一片红肿的包,痛得他直叫娘。他有经验,吐口口水到痛处,抹一下,就算消毒,然后继续干活。

史进洪在家里干了一年,“实习”期满,村里人便不再把他看作学生,认为他是个合格的“农二哥”了。


史进洪成了“农二哥”后,心里却不踏实了。他觉得,自己对这土地够恭敬了,但地里产出的东西与自己的期望有相当大的差距,辛苦一年下来,不仅包包里留不下几张人民币,连家里存下的玉米粒儿也没多少。年底了,父亲叫多打点玉米面,好把年猪催肥,说猪吃了粮食才能长油,堆得起肉,母亲却愁眉苦脸地说:“柜子里的包谷,手插进去就见底了。还要几个月小春才出来呢。”老娘用玉米拌猪食时,心里发虚,担心牲口抢走了人的口粮,本来撮了一碗的,却倒了半碗回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史进洪爬上“柏杨林”山顶。站在山顶,代家这只“撮箕”尽收眼底。整个撮箕,大部分都是裸露的石头,仅在撮箕口上,有点好土,其余地方,就只在荒石与荒石间,夹带点没啥营养的泥土。

史进洪看着自己脚下的石头,苦笑了一下——风水欠佳,自己这个社处在撮箕底部,没在口上。

史进洪一下子明白了,代家这地方,土质条件就这样,玉米能长到现在这个头,不仅人已尽力,土地更是尽力了。他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还有“肥地长莽草,瘦土出黄金。”史进洪认为,这些活都他妈哄人的,农民种地也要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叫十岁的孩子挑百斤的重担,会闪断腰杆,要石头长出鲜花,更不可能。代家这样的烂旮旯,没法跟上罗的大田坝子比。

史进洪知道,代家这地方,先天发育不良,“喀斯特”这名字说起来好听,有些洋气,但对农业生产来说,它实在是个糟糕的东西。

既然地里产出有限,那就得另寻出路。史进洪坐在石头上开始了沉思。山下农户猪圈里的家伙饿得乱拱圈板。农村人,传统产业就是种植和养殖。地里种不出东西,那就只能在养殖方面做文章了。古人有“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说法,农村确实家家户户都养猪。不过,农民又说“养猪不赚钱,肥了一块田”,意思是养猪只能赚到点猪粪。史进洪从小跟猪打交道,知道养猪成本高,猪肚子一顿能装下几桶猪食,但出槽后,就是猪价不跌,也赚不到几个钱,要是猪价下跌或遭猪瘟,那就得“倒贴黄瓜二条”了。喂猪也不得行,史进洪自语。

总得找个可行的项目来干。

村里有人养牛。

养牛是农村人的传统。读书时写作文,提到动物,常见的小家伙是鸡啊猫啊之类的,大家伙就是猪和牛了。牛永远是歌颂的对象,是勤劳的代表,因为那时,牛都是用来耕地的。地方到户十多年后,土地上不再专门种庄稼,比如一些地方发展蚕桑,地里改植成桑树,也有发展竹木的。这样,土地就不用年年翻耕了,牛的作用在减退,不少农户都把耕牛卖了。不过,又有人开始养肉牛了。

是不是也整点牛来喂起?史进洪问自己。

养牛与养猪相比,牛主要吃草,饲养的成本似乎没猪高,毛病也没猪多。但要跟别人一样,一家只养一两条牛,要想致富也困难。

“要养就多养几条。”史进洪想。

但养多了,饲料又是一个大问题。靠割山草养牛,一两条可以,多了肯定不行。饲料问题不解决,想多养就是空话。

养猪的红苕、菜叶等都来自地里,牛草也来自山上,养牛的饲料,还得问土里要。史进洪脑子里闪出一样东西——“黑麦草”。这草在地里看上去嫩嫩的,割了之后,再生能力极强,跟那水井里的水一样,舀了后,自然会满起来。在地里种上黑麦草,牛的口粮就有着落了。

思路理清后,还得付诸行动。

1995年,史进洪租别人的地种上黑麦草,养了六条牛,成了村里的一个“专业户”。

史进洪养牛并不被人看好,连他的父母都担心,买几头小牛的成本并不低,还是租地种饲料,万一失败了,咋办?对于他们这样底子薄弱的家庭,可是经不起折腾的。周围的邻居,多数人心里替史进洪担心,但嘴里不说。也有的时不时跟他开玩笑:

“你那牛牛儿长多大了?”

这算是一种委婉的提醒。

史进洪明白大家的担心,但已经上路了,只能朝前走。家里就这个条件,不闯,肯定活不好,闯一下,也许是条出路。败了,虽然亏点钱,但赚到了一些经验,大不了从头再来。只要心不死,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史进洪养的牛获得了成功。

扣除成本后,养牛每年收入上万元,这在九十年代算个不错的数字。

有些想法是无意中出来的。

有一天,一个老乡和史进洪吹牛:

“听说现在的兰草才值钱哦,有些草一株就卖好几万。”

史进洪的脑子成天都在想事情,老乡只是和他随便吹牛,他却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确实,当时市场上兰草交易相当热。史进洪不迷信运气,没想一株兰草就发大财,但种兰草,应该比种粮食更来钱,如果有那狗屎运,一株卖到上万元,那当然更是好事了。

有了这想法,史进洪就行动起来,自己弄了个兰草园。他觉得,兰草这东西,风险比养牛要大,投入不宜过大。不过兰草每年也能为家里带来几千元的收入。

靠着养牛和种兰草,史进洪成了当地有名的“万元户”。史进洪经过几年的打拼,建起了全村第一幢小洋楼。

“进洪啊,你脑壳灵活,整到钱了。能不能找点事给我家做?你那小洋楼住起安逸啊!”

说话的是史进洪的隔房叔父史学权。

“找点事做”,这话说起来就几个字,做起来可不简单。为了发家致富,许多人一直都在找事做,但找了多年,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事;也有些人,胆大敢干,但想得简单,认为什么事都可做,结果连跌跟斗。

史进洪了解史学权。叔父是实诚人,人家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史进洪给他指一条路。叫他干什么呢?史进洪自己都没找到更好的路,只能把自己掌握的养牛技术和种植经验教给他,带着叔父干。

史进洪收了一个免费的“徒弟”,这事很快就传开了。看着史进洪找钱,大家都从心里羡慕,见他肯把经验传出来,附近的村民纷纷找他“取经”。史进洪心地纯净:

“只要你们干,我都教。”

但旁边有人坐不住了,提醒他: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史进洪又一次迷茫了。

自己把手上的经验无私地教给别人,旁边的人为啥会说这种话呢?史进洪知道,人家说这话当然是好意,是对自己做法存在一种担忧。这种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兰草市场本来就有很大的炒作成分,这口饭吃不久远;养牛呢,上罗牛市倒是历史久远,不过,对牛进行规模化养殖,史进洪自己都没有把握,更别说带别人了。

单靠手里这两张牌,不仅难以继续帮助更多的人,连自己继续发展都成困难。史进洪身上有了压力。

市场是无情的。在大家期待通过养牛致富的时候,牛市出现了波动,大家的收益都在减少,而兰草市场则完全陷入萧条。形势逼着史进洪另寻出路。

群众对史进洪的期待却没有降温,他们认定了史进洪是个“能人”,热切期盼他能带领全村人共同致富,以前的个人信任变成了一种集体期待。2001年,史进洪被推举为代家村支部书记。他站在了风口浪尖,他脑子里装的不能只是他的小家庭,也不再是部分人,而是全村的利益。他应当为村里人找一条致富路。

但是,找这条路,太难了。找对了,没什么,万一错了,将祸害全村。


史进洪原以为,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全村人找一条致富路。他想错了,还有比这更急迫的。他一上任,一社的史元才就找上门来了:

“史支书,我们一社的电不知为啥停了几个月了,你得给我们找一下供电所哦。”

一社停电几个月?史进洪觉得,还可真是个急事。老百姓电都用不上,还说啥致富呢?

史进洪跑到供电所,联系恢复供电。供电所的人见代家村的“最高领导”来关心村里的用电问题了,当然高兴,热情接待。当史进洪要求对代家一社恢复供电时,供电所领导一口答应,满脸堆笑,随着拿出一堆电费单,请史进洪支持工作:

“你把电费交了,我们马上恢复供电。”

“一社没交电费?”史进洪感到意外。

“你问他们嘛。”

史进洪没脸再跟供电所领导说下去了,跑回村里,组织一社群众开会。

“没电的日子好过不?”史进洪问。

“好过个球,晚上到处黑黢黢的。”

“吃个饭都没得亮,搛菜的筷子都伸到人家碗头去了。”

“那煤油灯点起,就是个‘鬼眨眼’,风一吹就熄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抱怨不通电的别样生活。史进洪听着大家抱怨完了,问:

“想不想早点恢复通电?”

“想,当然想!”众人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那就把电费交了吧。”

“要得!”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史进洪没来得及高兴,不少人马上后悔了。

“不干!”

“为啥呢?自己点的电,咋不开电费呢?”

“太球贵了,两块多一度,这样的电费哪个搪得起!”不少人抱怨。

咋会这么高?史进洪疑惑,这确实吓人。

社长解释,主要是“空耗”多了。供电所以社里的总表耗电收取电费,总表一个月用了1000度电,但全社农户的分户表加起来只有100度电,摊下来,电费当然就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