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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音寻人
来源:惠芝涌 编辑:邓青琳 时间:2017-09-13

贾全能手中的打火机发出 “咔嚓咔嚓”的响声,一束微弱的火苗冒出来,他赶紧拢着手掌护住,从指缝间钻进来的风又把火苗吹熄了,他摁住开关调试气量,开关按钮似一颗断牙掉在掌心里,他尴尬地笑了。

巴倒烫 “呵呵”的笑起来,刁在嘴角的香烟不停晃动。巴倒烫掏出金属防风打火机,右手在空中划了一条优雅的弧线,指间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像打了一个开心的响指,蓝色火苗从打火机的气孔窜出来。他微微低头,烟头戳在火苗上,“丝丝”吸气声似饥饿的婴儿吸着无水的奶头,淡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漫出来。

“贾师爷,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喽!十年难得抽上你的一根烟哟!”巴倒烫瞅着贾全能说。

“嘿——嘿!巴倒烫,你龟儿子不要损我,这烟我舍不得找客,今天算你有口福。”贾全能笑说。

巴倒烫笑了笑,嘴角的烟不停颤动着,一截烟灰抖落胸前,他抬手摸了摸,衣服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灰痕。

“啥球事?有屁就放,别憋出毛病来。牌桌上三缺一等我。”巴倒烫心里很清楚贾全能今天不会白搭一根烟。

“嘿嘿!没啥事!请你晚上来我家里喝几杯?”贾全能说。

“贾师爷,你家里的饭好吃不好屙哟!”巴倒烫开玩笑。

“嘿嘿!巴倒烫,谁让你龟儿子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撑坏自己的肚皮还要怪别人。”贾全能毫不示弱。

“伍拾块钱一斤的散装苞谷酒你没有喝过吧!我儿子春节带回的,我还舍不得喝,你不愿喝算球!以后不要怪我舍不得好酒让你喝。”贾全能说。

“我家养的那只野鸡是最巴适的下酒菜,晚上我带来合伙打牙祭,好酒也要好菜配。”巴倒烫说。

“说定了的事别扯谎哟!”贾全能走了几步,又踅回说。

“要得,晚上陪你整几口。”巴倒烫答。

巴倒烫望着贾全能朝着李家山的方向走去,他摇头心语道:“狗日的,又想出啥烂点子?”贾师爷的诨名不是贾家湾人凭空给贾全能捏造的,村里说他是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村里的事儿贾全能削尖脑袋都想掺合其中,村民背后提起贾全能牙根痒痒,说他一肚子坏水,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眼睛一眨就能生出一个烂点子。村民说归说,骂归骂,家里遇上红白事情、写诉状或申请、小娃儿取名之类的事儿,还得求他出面主持才算办得圆满。贾家湾能说点四言八句什么的也只有贾全能搞的伸展,大众场合他喜欢摇头晃脑地吟几句打油诗,借此显摆一番。村民受不了他那幅酸腐文人的味道,有时称他为“贾诗人”或“贾秀才”,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他的“烂点子”胜过他的打油诗,“贾师爷”这个名号也就非他莫属。贾全能觉得自己是块当官的料,信心十足的竞争过村干部,他三番五次竞选都因票数低迷而过不了那道坎,最终也就断了走官道的路。他说人生就像一台戏,台面上不能春风满面,台面下也要活得风生水起。在贾家湾这块地儿,几届村干部风光上台,结果灰溜溜而去,这些杰作也就出自他的手笔。巴倒烫瞧不起贾全能有暗中使绊的本事,却没有在台面上风风光光干点大事的胆量。巴倒烫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树做梯子被林业站罚款,他得知举报信出自贾全能之手,揪住贾全能说:“不把事情说清楚,老子就在你家里吃喝。”贾全能受不了巴倒烫的赖皮,只好酒菜招待才算了事。巴倒烫的诨名也就有了由来。

贾全能在电话里催了三遍,巴倒烫才趁着夜色匆忙赶去。贾全能看见巴倒烫两手空空,取笑道:“哟,你家的野鸡怎么又飞走啦!”

“哎!师爷,你瞧我的记性让狗吃了,下午打牌打晕了头,怎么把拿鸡的事搞忘记了,我马上回去抓?” 巴倒烫拍了拍脑袋说。

“算球啦!那是一只永远死不了的神鸡,留着下次打牙祭吧!”贾全能笑说。

“今天打牌的手气霉得起冬瓜灰,一个南瓜叫三个猪啃了,那三个婆娘把老子打惨了。”巴倒烫挠着头抱怨。

“三个婆娘抛个媚眼就可以让你找不到东南西北,你不输谁输?”贾全能笑着将冰糖、生姜、桔子皮放进火塘边的烧酒壶里。

贾全能等妻子熊桂芳张罗好饭菜,提起烧酒壶对巴倒烫说:“别想输钱的事啦!我们俩兄弟把这壶里的问题解决了。”

巴倒烫随贾全能坐在火塘边的方桌上。贾全能揭开酒壶盖,酒香满屋,巴倒烫的目光泛出了鲜活的光亮。

“好酒。”巴倒烫的喉管“咕咚”的响了一下,口水顺着喉管流下去。

“当然喽!还是钱识货。来!整一口。”贾全能端起酒和巴倒烫饮尽。

几杯酒下肚,巴倒烫枯瘦的脸上溢猪肝一样的红。

贾全能眨了眨眼睛,给巴倒烫续满酒,问道:“春节过得窝心么?”

“有酒喝有肉吃还窝啥子心哟!”巴倒烫喝完杯中酒说。

“哎——,我觉得春节过得满肚子不快!”贾全能说。

“啥子不快?”巴倒烫忙问。

“贾家的势力在贾家湾真的没落了!姓孙的骑到了咱们的头上,你还不觉得窝心?”贾全能喷着酒气问。

“孙有才当了书记又能怎样?他敢动贾家人的一根汗毛,老子把他的脑袋当尿壶给踢了。”巴倒烫明白贾全能为去年十月选村干部的事而恼火。贾全能串通族人力推的贾成奎在选举中落选。

“你别提虚劲,我得到准确消息,孙有才上任三把火,首先要拿你这个刺头开刀,替他老爹出掉多年的恶气,你可要当心喽!”贾全能说。

巴倒烫哈哈大笑,说:“在贾家湾敢惹老子的人,他妈还没有把他生出来呢!”

“孙有才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贾家湾的天变不了,这里是贾家人说了算,历来村支书和村长都是姓贾的,他一个外姓人也想骑在姓贾的头上呼来唤去的,你我能咽下这口气,我却咽不下这口气。”贾全能火上浇油。

“孙有才神气什么?贾家祖宗胡广填川播占为业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他孙有才的祖上只不过是贾家的一个长工,现在村里姓贾的口水都会把几户姓孙的淹死。”巴倒烫说。

“这事我揣摩了很久,你要先下手为强,等孙有才整到你头上已经晚了。”贾全能提醒。

巴倒烫望着贾全能说:“在贾家湾你我俩人谁敢惹得?你师爷的智慧脑袋,我巴倒烫冲锋陷阵的本事?轻易就会搅乱贾家湾这片天地。师爷,你尽管支招,我要让孙有才懂点贾家湾的规矩,知道什么是惹不得的。”

“你我俩人合力,孙有才的好戏就开始了。材料我都替你整好了,戏怎么唱就得你出场喽!”贾全能说。

“师爷,算你狠,孙有才与田春香是同学,孙有才把她提为村妇女主任,最近常在一起,说孙有才破坏鲁小山的军婚证据有点不足。孙有才把贾家湾规划成新农村,现在说他破坏耕地红线有点悬,龙湖新村还是孙有才嘴上说的一张草图,别人信不信哟!另外说孙有才贪占老百姓的退耕还林款和挪用村民集资硬化村道路的资金没有铁证喽!这孙有才贿选也找不到证据,别人能信服吗?”巴倒烫看着贾全能给的告状信说。

贾全能捋了捋下巴稀疏的胡须说:“什么叫无中生有?你不说怎么会有呢?能不能告不倒孙有才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干部最怕老百姓告状,孙有才知道你在告他,他还敢收拾你么?这叫敲山震虎,趁机拍拍孙有才的火焰,让他心里明白你是不好惹的。等以后我们抓住把柄扳倒他也不迟嘛!”

“不落实名吧。”巴倒烫盯着信纸的名字说。

“怎么?你怕了?匿名信谁理你?你不仅署名,还要亲自带着信去,越往上去影响越大,就像火一样越搅越旺,那样才会达到最好的效果。”贾全能笑着为巴倒烫续酒。

“我怕过谁?明天我就去。”巴倒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贾师爷,你这包谷酒劲道足,不能藏在家里吃独食,送我一壶路上解口渴。”巴倒烫打着酒嗝说。

“巴倒烫,你龟儿带着那个破壶来,我就估摸你吃喝饱了还要揣着走,像你这样的人贾家湾找不出第二个。”贾全能笑起来。

“贾师爷,你在背后煽风点火,我在前面冲锋陷阵挡子弹,你卖单我跑路,我俩算是扯平了,如果你不提供充足的粮草,让我一个人又跑路又贴钱,这事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巴倒烫夹住一块肥肉说。

“巴倒烫,我俩打嘴仗搞惯了,玩笑话就别往心里去,这事的开支我俩平摊或者三七开怎样?材料你莫当成擦屁股的纸给扔喽!”贾全能说。

“你七我三”巴倒烫咽下嘴里的菜说。

“这事定了。”贾全能和巴倒烫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贾家湾晨雾朦胧,巴倒烫伸开鸡爪一样的手指将额前的头发朝脑后梳理三下,打开装酒的绿皮铝壶,猛灌一口,一抹嘴巴便上路了。

巴倒烫搭上去县城的班车,在县城买了硬坐火车票。在火车进站安检口,工作人员查出巴倒烫壶中装的酒,提示他不得带易燃易爆的危险品进站。巴倒烫说自己不是恐怖分子,这酒是自己路上解渴的。工作人员说人可以进站,酒水不得带进去。巴倒烫急了,将壶内的酒灌进了肚子,他举起空壶摇了摇,嘲笑似的问:“我现在是不是危险物品?还能不能进站?”工作人员笑而不语,挥手示意他进站。巴倒烫伸长脖子,挺直腰杆,像一只高傲的雄鸡过了安检口。

巴倒烫第一次坐火车,他觉得火车就像一头蛮牛狂奔在山川之间。窗外的景物一晃而过,他趴在车窗目送斜阳坠入黑幕。一位刚从小站上车的少妇朝他笑了笑,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少妇热腾腾的气息扫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珠子变直了,有了被强电击中的感觉。少妇望了望空荡荡的车厢,嗲声嗲气地搭讪:“哥,这趟车咱这样少的人。”“这是绿皮慢车,大部份是短途乘客。”巴倒烫慌忙接过话茬。俩人摆起龙门阵。少妇不时对着巴倒烫笑,迷离的目光让他的骨头都酥软了。少妇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方形盒子打开,对着里面的一面小镜子瞧了瞧,一股香味飘进了巴倒烫的鼻孔,他全身酥麻了,醉意更浓了。

列车靠站停下,巴倒烫迈着醉步下了车,迷迷糊糊钻进车站大厅,靠着暖气旁边的空椅子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大亮,脑子一片空白,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下火车的。他摸上衣口袋,手在口袋里触电似的抖动起来,背心冷汗直冒,翻遍全身都没有找到钱夹子,他像一块稀泥瘫软在椅子上,绝望地盯着候车室电子显示屏滚动的信息,他现在所处的车站到目的地还有上百公里远的路程。

“妈的——”,巴倒烫拧开酒壶,摇晃了几下,张开嘴巴含着壶嘴用力吮吸,一小滴烧酒终于落舌头,他的身上又生出一丝力量。

巴倒烫掏手机,裤兜空荡荡的,他六神无主了,像被抛弃到遥远的孤岛上,汗水从他的额头流出来。他碰到身旁一张皱巴巴的游医广告,掀开纸片一看,自己的手机暴露在眼前。他看手机仅有一小格电量,慌忙拨通贾全能的电话,贾全能问他到了没有?巴倒烫吼道:“到你娘的铲铲,把老子害惨了,陷在这里身无分文,你得来把老子接回去。”巴倒烫吼叫。

贾全能“嘿嘿”的笑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去告孙有才的事村里大人小娃儿都晓得,你灰溜溜的跑回来,真臊了贾家人的脸皮。你带银行卡没有,我马上给你汇款。”

“贾师爷,你耍老子,背后捅刀,回来找你算账。我的钱包和身份证、告状信都被贼婆娘一锅端了。”巴倒烫说。

“你还有脸责怪我,自己办事犯浑,贼婆娘几个媚眼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穿着连裆裤,谁也不要扯了。你是贾家湾的村民,要回来也得孙有才亲自接你才能够名正言顺。你向车站报警,让警方通知村干部来接人。”贾全能说完挂断电话。

巴倒烫围着车站警务室转着圈,他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女警官在玩电脑,一名男警察端着茶杯出了门,他趁机溜进警务室。

“喂!请问啥事?”坐在墙角的一名男警察问。

“告——告状。”巴倒烫瞬间结巴。

“告状?”女警察抬起头,一脸不解。

“也—报—案。”巴倒烫说。

“坐下慢慢说。”女警察说。

“啥名字?家住什么地方。”女警察手指按在电脑键盘上问。

“贾金贵,清河县龙门乡贾家湾村二组。”巴倒烫答。

“请把钱物丢失经过如实向警方反映。”男警察说。

巴倒烫将状告孙有才、丢失钱物及下错车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女警察纤细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快速跃动,像一群芭蕾舞女在跳舞。男警察对打印出来的询问笔录复述无误后,让巴倒烫签字按红指印。

男警察对巴倒烫说:“你告状的事铁路警察管不了,如果案子侦破了就通知你。你现在可以走了。”

“警官,这案子要多久才能破,我现在已经腰无分文。能往哪里去哟!”巴倒烫说。

“我们无法给你一个具体的时间,只能说我们尽力尽快,请你理解。”男警察说。

“谁理解我?我的东西是在火车上丢的,铁路部门得给个说法。”巴倒烫说。

男警察笑了,吩咐女警官给贾金贵弄一份盒饭,协调一张到清河县的火车票。

“打死我也不回去,我要孙有才亲自来接。” 巴倒烫横坐在椅子上说。

女警官弄来盒饭,巴倒烫饿狗似的往嘴里扒着饭菜,刚扒了几口就噎得满脸通红,女警官见状,忙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巴倒烫喝下开水,堵在胸口的气顺畅了,眼里还有泪花,他分不清泪花是刚流出来的,还是让饭噎的。

孙福山的筷子在汤碗里搅了几圈,剩下的那块洋芋如同一只鱼在汤碗里游动。老伴李桂华咽下嘴里的饭菜对孙福山说:“孙有才去接巴倒烫啦!”孙福山遭电击似的抖了一下,刚刚夹住的洋芋块滑落汤碗里。孙福山将手中的碗甩在饭桌上,碗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碎掉。黄狗吓得从桌子下跳出来,黑母鸡怔了怔,高叫了几声,一群小鸡从墙角扑向桌子下面。黄狗急了,冲上去伸出舌头舔食地上的米饭。

“窝囊废!贱种!羞死先人。”孙福山对着胯下晃来晃去的黄狗踢了一脚,黄狗哼了一声,伸直脖子抢走黑母鸡前面的米粒,黑母鸡朝黄狗的鼻梁狠狠啄去。

孙福山骂李桂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要瞒着他。如果李桂华早点告诉他,他会拼了老命也要阻止孙有才。李桂华争辩说孙有才昨晚出发时就叫她不要走漏消息,她阻止没有起作用。孙福山说孙家的脸面叫孙有才丢光了,简直窝囊透顶。“巴倒烫”有本事去告孙有才的状,回来还要孙有才去接,牛都日不出这样的道理。李桂华补了一句:“孙有才性格犟,你管了一辈子,他还是犟牛一条,你俩爷子都是一样的货色。”

李桂华的话犹如闷棒砸向孙福山,孙福山的嘴唇动了动,又把冒出的话硬生生吞回。

孙福山阴着脸,提着粪筐上坡了。

山坡上的嫩草水旺旺的,孙福山闻到了泥腥味中混合的春天味道。他深吸了几口湿润的空气,窝心的气也随即消失许多。他快步绕过巴倒烫的田地,跑进自家小麦田,掏出胯下的东西对准麦苗浇灌起来。红石梁上的这块瘦田分到他家时,李桂华哭天抹泪地说,瘦田病奄奄的,长出来的东西要死不活的样子叫人怎么活哟!孙福山且责怪自己抓阄时走霉运,抓了全村没有人愿意要的这块田。李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