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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五世同堂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11期 编辑:骆驼 时间:20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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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一九六二年生于四川省苍溪县,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看日出的地方  我在夜里说话》,中篇小说《高腔》和散文集《寻找红树》《我的语文》等。




五世同堂(节选)

马  平

人民文学 2021年11期


黄昏,我在过草市大街时看见了老况,差点儿喊他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在“杨杨推拿”之外见到他。他右手拄的那根盲杖,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当时,我们面对面走到了斑马线中央。他有点儿急,盲杖更急,不停地在地上点着,好像在探测绿灯还剩多少光斑。我要是喊他,他的盲杖和脚步一慢,或者一乱,车流就会像潮水一般漫过来。

过了草市大街,我在洗马塘街口停了停,看见老况已到对面的北马棚街口。车潮一涌而来,他的背影眨眼就不见了。

洗马塘是条小街,从街口向前走十来米就是“杨杨推拿”,再向前走出头,右拐过去就是我居住的小区。“杨杨推拿”门外有两级台阶,门旁有个用木栅栏围了一半的小平台,老况不上钟的时候一般都会坐在那儿。我走这条线上下班,都要从那儿经过,我要是不打招呼,他就不知道我走了过去。

这天,小平台上那张可以坐下两个人的木椅空着。我扭身上了两级台阶,推开了玻璃门。小杨在后面做饭,大杨在查看一个笔记本,新来的小姑娘小庞在耍手机。

“平老师!”大杨合上笔记本,“你碰到况师没有?”

“没有。”我说。

“他走了。”大杨说,“刚才。”

“走了是什么意思?”

小庞说:“不回来了。”

小杨大概把菜做好了,出来接话说:“接了一个电话,说走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看见了老况。我在大街上喊不出口,到了店里却又说不出口。我问:“是他母亲的电话,还是小小杨的电话?”

“不知道。”大杨把笔记本放进木柜抽屉,“他没有说。”

我从店里出来,突然感到了冷。腊月已经到了,街边小叶榕过风的声音寒颤颤的。我加快脚步,走过冷飕飕的树荫。

在进小区大门前,我一连打了三次电话,老况都没有接。


我差不多每周要去“杨杨推拿”两次。大杨和小杨是亲姐妹,她们都有家有室,也都是高级理疗师,从乐山来成都合伙开了这个店,还在洗马塘街租了一间房。午饭和晚饭大家都在店里吃,早饭各自“打游击”。夜间关门以后,杨家姐妹回那出租房去住,五张推拿床被布帘隔开来,其他理疗师爱睡哪张睡哪张。

那是离我家最近的推拿店,无论它是不是铁打的营盘,我都是铁打的兵。要论资格,老况比我更老,因为自从有了这店便有了他。老况在理疗师中手法最好,我很早就锁定了他,每次去做推拿,都会先打他手机预约,或路过时招呼一声。

“老况!”我说,“我七点来!”

“平师!”他说,“我等你到六点五十九分!”

大家也都叫他“况师”。最初我见他行动缓慢,并不知道他的视力已接近于零,以为他年龄比我大。当我知道他比我小六岁时,已经把“老况”叫顺了口。但我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看见多少,也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他的家在成都,父亲离世早,母亲身体不好。他好像还有一个妹妹。我从未向他本人打听过这些,就像我不会去打听他们收入怎样分成一样。

老况中等偏高身材,他的眼睛并没有影响他身上那一股英气。他是一个风趣的人,平时话却不多,去年秋天以来话就更少了。大家都知道,他母亲生了重病。前不久,他在为我推拿的时候,我用手机放一首自己作词的歌。那歌刚刚录制出来,喜庆,他没有心思听,只问这歌词值多少钱。我趴在床上,把脸埋进呼吸孔,先在肚子里把那数字打了五折,再瓮声瓮气报出来。歌放完了,我翻身过来,他又问了一遍,我以为我说过的话已经被那呼吸孔吞掉,索性把那数字再打一个五折。

“平师!”老况说,“才一分五十七秒,你写的字就跑一半又跑一半,还不快追!”

小杨也为他帮腔:“平老师,况师他耳朵好使呢!我们都有耳朵,歌好听呢!”

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大杨说:“商业秘密,凭什么告诉你们!”

我赶紧对老况开玩笑说:“你还是先说说小小杨吧。”

他的手在我肚皮上额外捏了一把。我伸出一只手,用我的手法捏了捏他那只手。他立即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你不说算了,我又不向你借钱!”

我说的小小杨,是去年秋天店里招的一个理疗师。那是一个外地女子,也姓杨,比杨家姐妹都小,大家都叫她“小小杨”。小小杨长得不错,推拿手法也不差。可是,刚满一个月,她就一去不返了。

“杨杨推拿”是由大杨做主。小小杨一大早向大杨请假,说家里有人来成都办事,她要耽搁半天。当天中午,她给大杨打电话说,她准备改行,不再做推拿了。

而在头天下午,老况向大杨请假一天,可第三天开了门还不见人影,手机也不通。杨家姐妹都有老况母亲的手机号码,老人接了大杨打过去的电话,说:“闺女你放心,他马上就回去!”

当时店里有一个高姐,才把一些情况说了。高姐很瘦,夜里睡不好觉,把老况和小小杨的活动全都听见了。高姐说,他们两人也不敢有别的什么,就是一连几夜凑在门外小平台上说悄悄话,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清。

第三天午饭吃过,老况回到了店里。开初,他吞吞吐吐,甚至东拉西扯。大杨对他说,你们那悄悄话可没有加密,全让人家听见了,他才把什么都说了。他说,他母亲生了重病,身边需要一个人,小小杨去他家了,因为他和小小杨好上了。他说,他是在这店里认识小小杨的,他吃菌子不会忘了疙瘩恩。他对大杨和小杨说了硬话:“只要你们在这儿,我就不会离开,除非你们赶我走!”

这些都是后来小杨对我讲的。那段日子,老况时常不在店里,我打电话都预约不到他。我因为长期伏案,腰腿痛老犯,小杨隔上一段时间就要为我拔火罐。一天,老况又回家了,小杨让我全身咬满了火罐,而她自己说话时咬紧了牙。她问我:“况师也就一环路内有两间房,平老师你说,小小杨看上他什么了?”

我并不了解情况,不能用一个虚构来解答。我对小小杨并无恶感,何况她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我还知道,她离开时顺手牵羊,带走了我写的一本书。那本小说集是大杨向我讨要了去的,放在一个小书架上做摆设。我一直想和老况说说小小杨,结果,却是在话不投机的时候被带了出来。

结果,老况走了。才一年多一点儿时间,他就把自己说过的硬话忘了。


老况没回我电话。第二天再打,他关机了。

过了两天,星期六,我上午写作,下午去做推拿。我不用预约了,逮谁是谁。店里只有小庞一个人,她在手机上看电视剧。我没有问杨家姐妹去哪儿了,说:“腰痛得很。”

小庞说:“你从前每次来,都说屁股痛得很。转移了吧?”

这店理疗师来来去去,老肖、小罗、刘三姐、老杜、高姐、小郑,还有老况和小小杨,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对我说话的。但是,我是顾客中的“元老”,不能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我问她:“你知道什么毛病才说转移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换枕单一边说:“老师,财产才论转移!”

我的表情大概有点儿不好看,她立即把笑收了起来。我刚躺上床,把脸埋进呼吸孔,就听见她在我耳边悄声说:“老师,况师和小小杨是假结婚。”

我抬起脸,扭过头,听见脖子咕了一声。

她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

我没吭声,慢慢让脖子扭了回去。我从没有听谁说,老况和小小杨结婚了。

“老师!”她问,“你知道,高姐后来为什么也走了?”

我的脖子不敢再那样扭一回:“为什么?”

“只要愿意动一下脑子,猜都猜得到。”

我认识高姐,小庞却并不认识。那个瘦瘦的女人为什么要离开,我却不知道。我说:“听说她夜里睡不好觉。”

“老师,你终于明白了。”

我还是扭了一回脖子,也扭着喉咙说:“我明白什么了?”

她却又说:“小杨姐两口子关系不好,听说他们有三年没有照过面了。”

我只好睡着了。

“我说的是小杨姐。”她强调说,“小杨。”

我差点儿要打呼噜了。

“姐妹两个时不时闹矛盾,你知道?”

我开始打呼噜了。

“有些个晚上,小杨姐是在店里住的。”

老况说不定就是被这个小姑娘吓跑的。我只好醒过来,问:“你晚上也住这儿吗?”

“我?”她说,“老师,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我每天晚上都去男朋友那儿!”

“那么,老况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呀!”

等她在腰上松了手,我缓过一口气,才说:“老况和小小杨真结婚假结婚,你怎么知道?”

“不是还有高姐吗?”她说,“高姐和小杨姐一直有联系。”

“高姐和老况也有联系吧?”

“咦!”她说,“高姐难道不能和小小杨有联系吗?”

我翻过身来,说:“你没有见过小小杨吧?”

她说:“况师金屋藏娇,我到哪儿去见?听说声音有点儿好听,还有点儿漂亮?”

我正想我不能夸小小杨,她却自己把话接下去了。她说:“漂亮有什么用,尤其是对况师。”

“高姐还知道些什么呢?”

“老师,你感兴趣了呀?”她立即高兴起来,“她知道况师住的那个小区,叫个什么园。”


星期一我去上班,在洗马塘街遇到了大杨和小杨,在前面边走边说话。我的印象是,大杨有头脑,小杨有容貌。我叫住她们,然后站在树荫里说了一阵老况。老况也不接她们的电话,而他母亲的手机已经停用。

大杨说:“我去他住的锦上庭园找过,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到小小杨。”

小杨说:“平老师,那个女人别说见了我们,见了你大概都会躲。”

我问:“为什么这样?”

“都不知道。”大杨说,“他接了一个电话,只说‘我走了’,账都没结就走了。”

小杨说:“他出门时还说了三个字,姐说她没听见。”

我问:“哪三个字?”

“对不起。”小杨说,“当时我就在他身后,他好像是对门外的人说的。”

我又问:“你们没有拦他吗?”

大杨说:“妹当时在做饭,关了火追出来,但我把妹拦住了。我们都知道,小小杨自己想开一家推拿店,况师为这个很纠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说:“他可是说过硬话的。”

“他食言了。”大杨说,“所以他说,对不起。”

小杨说:“况师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是一点儿雨一点儿湿。”

我问大杨:“你找他,是要动员他回来?”

大杨说:“主要是担心他。”

“担心什么?”

小杨说:“平老师你也知道,况师是个好人,我们担心他吃亏上当。”

大杨说:“如果小小杨真心对他好,我们为他高兴都来不及。”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说:“我开会要迟到了。”

草市大街上人流和车流还是那样,我又想了想老况过街那一幕。我算了算,他在我身上下了九年力气,他的手法越来越好,我虽然没有多少长进,但我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对他的力道知根知底。那根一直没有现身的盲杖,好像一路都没有点到准确的穴位,让我突然见到了他的陌生。这些年来,除了家人,老况是我最依赖的人,到头来我却发现,我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走到老况消失的北马棚街口,让脚步慢了下来,在手机上搜了一下他住的小区。锦上庭园,大杨说出那个名字时我刻意记了一下,很容易就搜到了。驾车需要半小时,地铁需要四十分钟,骑行需要一小时,步行需要两小时十五分钟。

我把“锦上庭园”的地图存在了手机里。我担心一翻篇,就把这个名字忘了。

接下来,我一连参加了三个会。开会没有写作累,我一连五天没去“杨杨推拿”。我又接到一个会议通知,想都没想就打电话请假了。我说:“我一个兄弟丢了。”

“兄弟?”对方有点儿诧异,“亲兄弟?”

“兄弟。”我说。

“好好找,你好好找……”


一大早我就上了辆出租。导航系统一路报告,我在反反复复的提醒中到达了目的地。“兄弟”叫得亲热,我却不知见了老况说什么。

锦上庭园在一条小街上,与我的想象一致,但我没有想到它是那样气派的一栋高楼。没错,老况在一天之内总会出来买个菜什么的,他就算起个大早,我来得也不算迟。不管老况和小小杨是否结婚,他们都有可能住在一起。老况看不见我,但我要是让小小杨看见了,又说什么好呢?

我与其冷飕飕地在那儿守候,不如去向门卫打听一下。

门卫只有一个,他一听就摇头:“没有这个人。”

我说:“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住家里。”

门卫继续摇头:“我在这儿六年了,从没见过拄盲杖的人。”

“他走路很慢。”我说,“回到自己的家,他也可能不拄盲杖。”

“他姓什么?”

“况。”

“况什么?”

这就轮到我摇头了。

“那么,先生,你找他干什么?”

“我来补一份礼。”我说,“因为出差,我没有赶上他的婚礼。”

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个理由。我要是见到了小小杨,那也正好作为我的见面礼。我相信他们已经结婚了。

“咦!”门卫把我从头看到脚,“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来给他送礼?”

我正好有闲工夫对他说一说交情,就添油加醋地说起了我和老况的交往,说得自己都有点儿感动了。门卫无动于衷,但他耐心地对我说:“他那个情况,一样能耍手机,一样能耍微信。你在微信上把钱转给他,大家都方便。”

我正准备再给他讲讲送礼的仪式感,又来了一个门卫。他说:“怪事,前阵有一个女人也来找一个姓况的,他究竟犯什么事了?”

“他犯喜事了!”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那大门斜对面是一条小街,丁字路口有一棵小叶榕,比洗马塘街上任何一棵都大。我走到那棵大树下面,看得见那大门,却看不见那门卫。我不能老站在那儿,但要是往小街深处走,我就看不见老况或是小小杨从那大门进出。所以,我只能在一丈长的街边走来走去。

我在一丈远的地方,才看见大树护着一块街牌:五世同堂街。

街口那一边竖着一块紫色标石,想必就是“五世同堂”的注脚。老况要是提起这街名,只需一回就让人记住了。这条街名气大,没几个人不知道。

我想,要么是老况忽悠了高姐,要么是高姐忽悠了小杨,要么是大杨忽悠了我,要么是我听错了。一句话,老况的家并不在这儿。

我正要过街去看看那紫色标石,眼睛花了一下。

那儿站着一个女人,正隔街看着我。

“老师!”

我听见了一个好听的声音。

五世同堂街没有红绿灯,小小杨提着一个塑料袋朝我快步走过来。她站到了我面前,第一句话就说:“老师,我对况师说,他不接你电话,也不给你回电话,都是不对的。”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她看上去反倒年轻了一些,身段也好像更好了。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的“见面礼”就用不上了。我听见自己说:“今天开会,我逃跑出来了。”

她说:“老师,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把肉炖上,马上逃跑出来!”

我笑了笑,才看见那塑料袋里是一块猪肉。我问:“老况能和你一起出来吗?”

“他和他妈寸步不离。”

她走几步又转身回来,在她的手机上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她并没有进锦上庭园,而是进了街口正对面的一道小门。


我在五世同堂街来来回回地走,都快把雪等下来了,仍不见小小杨出来。我进了一家茶舍,一边喝茶一边看手机,把五世同堂街的前世今生都弄清楚了,才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茶舍见了我,声音就和在“杨杨推拿”时一样小了:“老人今天状态特别好。”

“况师他妈?”我问。

“我也喊妈。”她说。

我招呼她坐下来,问:“老况知道我来了吗?”

她点了一下头,然后点了一杯柠檬水。

我说:“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他为我做了九年推拿,不能就这样分了手。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她说:“老师,你没有对不起他,‘杨杨推拿’也没有人对不起他。相反,他觉得对不起大家!”

时间已到九点。茶舍名叫“且慢”,却像给了她一个相反的提示,她说话比先前快多了,好像要尽快说完赶回去。她说起了自己,就是说,我要的答案和她有关。她留给我的印象是话不多,没想到她一说开就刹不住车了。

她才三十出头,就遭遇了两个“追尾”。

她在一个县城长大,嫁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男人。他们在县城里做生意,不到两年就买了车,但不满一年,那车就在高速公路上追了一辆卡车的尾。当时她不在车上,但她男人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一男一女当场就一起走了。她说距那个悲剧还不到一个月,竟然就有他男人所谓的朋友打她主意,并且不止一个。她说,只需要一个,她就已经把男人看透了。她说,她暗暗发过誓,这辈子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也不会再从了任何男人。

她简单说了说她如何学了推拿获得证书,如何离开县城,如何七弯八拐到了“杨杨推拿”,然后立即就说到了老况。老况在二十三岁那年,骑摩托追了一辆卡车的尾。卡车在那个追尾事故中没有责任,当时要是逃逸了说不定事情就小了,但是,卡车停了下来,排气管直端端对着老况本已受伤的眼睛。老况当时已经有了女友,女方见他眼睛成了那样,狠心和他吹了。

小小杨说:“我到杨姐她们那儿不上一个月,老况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我注意到,她也叫“老况”了。

“他打我主意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些男人那个意思。”

我既不能对她的话表现出特别好奇,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我只能保持一种专心的态度。

老况的家并不在锦上庭园,而是在它旁边那片低矮的旧建筑里,只有两间房。那个小区没有名字,他有时候不得不借用一下别人的名字。他有一个妹妹,但是不满七岁就得病夭折了。他父亲因病去世更早,当时他妹妹才三岁。他母亲在剧团跑了半辈子龙套,去年刚满七十。他已经攒下了一笔钱,而他母亲有退休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是,去年秋天,他母亲说背痛,他一听就慌了,因为一个去找他推拿的大爷也说背痛,结果诊断出来是肺癌。老况请假回家,每天给母亲推拿,也没有一点儿效果。他对母亲说你不去医院我就不去上班,母亲只好牵着他的手去了医院,结果和那个大爷一样。他让眼泪往肚里流,装起笑脸和医生联手,想在母亲面前先把病情瞒下来。

回到家里,母亲对他说:“你演不来那么大一场戏,跑个龙套都不行。”

老况一听,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母亲说,你不要伤心,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母亲说,虽说治疗费可以报销,但我不会去受化疗那些个折腾,我自己去找医生开些药来吃,你管都不要管。母亲说,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要是哪天说死就死了,你就当我是死于脑出血,或是心肌梗死。

老况当然知道,母亲这是为他着想,不想让他去受那个折腾。他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磕头,求母亲住进医院。母亲把他拉起来说,你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母亲说,你在外面,手下经过那么多人,总会有一个什么缘分撞上你的手心。母亲说,如果老天有眼,你身边有了一个疼你的女人,就是叫我现在就走,我都会笑着去。

小小杨到了“杨杨推拿”,那正是老况度日如年的时候。

老况凭着小小杨好听的声音,大致知道了她的模样。所以,他趁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店里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小小杨对我说:“最初我很愤怒,心想,这个男人想女人想疯了。”

茶舍空调温度有一点儿高,我感到有一点儿热。

小小杨喝了一口柠檬水:“他让我假扮他的女人。”

去年秋天的那些夜晚,老况和小小杨背着高姐,坐在门口的小平台上,悄悄话一说就是大半夜。老况给小小杨开的价,比她在“杨杨推拿”挣的三倍还要多。老况对小小杨说了,医生已经预告了时间,最多一年。尽管如此,谈判依然是艰苦的。老况让小小杨绝对相信他这是出于孝心,绝对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钱的事,都好商量。

小小杨说:“看在钱的分上,我答应了。”

说到这儿,她的手机叫了。

电话是小小杨的哥哥打来的,叫她回去时多买几个玉米。她把哥哥从县城叫了来,一起准备老况母亲的后事。她对我说:“老人今天情况很好,但恐怕就是这两天了。”

接下来,她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

老况对小小杨说,他没有把母亲的病情瞒住,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母亲看破。他们原准备一步到位假扮夫妻,但老人见不到结婚证,如何瞒得过去?所以,除了他们两人的真实关系,其余一切都必须实话实说,以免一个假话要拿若干个假话去搪塞。比如小小杨有过婚史,男人是开车追尾走的,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人,等等。

夜晚是协议的重中之重,谈判最艰难的是同床。家里并没有多余的一间房,即便有,老况在家时也要和小小杨同居一室,就像在店里一样。小小杨却说,店是店,家是家。

“对。”老况说,“店是店,家是家。”

小小杨听出口气不对,问:“什么意思?”

老况说:“店里床多,家里那屋只一张床。”

小小杨坚决不接受这一条,一切就都回到了原处。老况没有让这个问题成为拦路石,但小小杨却没有对我细说老况是如何让她妥协的。她说:“一句话,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

“平老师你是不知道,老况那张嘴,猴子都能让他说下树。”

老况留给我的并不是这个印象,但我没说。

妥协归妥协,约法三章却像钢铁一样。一句话,老况挨一下小小杨都不行。

老况说:“屋那么小,我又看不见,要是无意间挨一下呢?”

“不行!”

“要是你伺候我妈累了,我想伺候一下你,给你推拿一下呢?”

“不行!”小小杨说,“你想都不要想!”

屋里总不能也学店里挂起个布帘吧?尽管老况视力弱,但她的眼睛好生生的,想一想,那会有多少不自在。

“关灯。”老况说,“或者,我脱衣服的时候,你把眼睛闭上不看,不就行了吗?”

他这句混账话,让谈判停顿了一个晚上。重开谈判以后,他的问题又来了:“我妈要是不放心,要听一听墙根怎么办?晚上总要有一点动静吧?”

小小杨哭笑不得:“你懂的还不少呢!”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

“你看得见啊?”

“听见。”老况说,“听见猪跑。”

小小杨说:“学电视里摇床吧!”

夜已经深了,老况好像听见了哪儿有了床的响动,不吭声了。

小小杨又强调说:“你想都不要想!”

老况说:“我就是想了,你也不知道。”

这句话,差点儿让已经达成的协议翻了盘。

母亲见了小小杨,果然高兴得不得了。但是,就连做儿子的都没有料到,母亲也会立即抛出一个约法三章。她以他们还没拿结婚证为理由,坚决不准他们同住一屋。

老人说:“既然还没有结婚,哪有就住在一起的道理?”

结果,老人的古板和固执,让协议的夜晚部分全都泡了汤。

小小杨长吁一口气,感恩戴德,谢天谢地。她住进了老况的家,住在老况那个小房间里。老况回了家,乖乖住进了母亲那个大房间,小小杨会为他弄一个临时地铺。老人只字未提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因此,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往后一拖,就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如此一来,小小杨只不过是一个全职保姆。做饭自不必说,洗衣服做卫生自不必说,加上她每天给老人做两次推拿,陪老人去开药,但她的工作并不比在“杨杨推拿”辛苦。

老况可吃大亏了。

小小杨对我说,事实上,很快,她就像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开初,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而到了老人面前,她才知道,她面对的是一个家,一个好母亲和她的好儿子。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乘人之危。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她连一个可钻的地缝都没有。她又对老况说起了悄悄话,当面说,还打电话说,那个口头协议不算数了。她要一分不少地退还那预付的三个月定金,然后找个借口离开。

老况却不同意,依然保持着他的花言巧语。他对小小杨说,那一条是我妈附加的,又不是你反悔,我还要感谢你,加了条款你没要求加价呢。我妈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这是用钱能够买来的吗?他说,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证在我手里,你可不能把我们甩在半路上。

小小杨觉得老况真是傻到家了。老况又回家来了,她准备一走了之,但她认真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听见自己心里响了一声。

“老师,这样说吧,那好像是我第一眼看见他!”

我想了想老况的样子,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手机却又叫了。

“老师,对不起我要走了!”

她一接听就站起来,差不多是小跑着出了门,然后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妈要走了,喊我呢。”

我赶紧问:“需要我做什么?”

“有我哥。”


我从“且慢”出来的时候,天空好像飘下了几粒雪花。我在五世同堂街上买了手撕鸡和夫妻肺片,叫了一辆出租,直接去了“杨杨推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小杨和大杨都还在上钟。小庞看出我不是来做推拿的,却也不再继续耍手机。

大杨笑着对我说:“我夜观天象,知道你今天去见谁了。并且,我已经推算准了你要来,做饭时已经把你计划在内了。但是,我却没有推算出来,你会带菜来。”

我想,小小杨在五世同堂街见到我以后,一定向高姐通报了。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心情说笑,只说:“今天中午没人管饭。”

两个客人很快就走了。小庞把折叠桌椅撑起来,对我说:“老师,高手要回来上班了。”

我问:“哪个高手?”

“高姐。”小杨把话接了过去,“她打电话来叫准备她的午饭,却又在半路上打电话来说有事,今天不来了。”

大杨说:“小郑也要回来了。”

我们四人围坐一桌吃饭。午饭时间一般不会有客人上门,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却一直没有跑题。小庞把竖食指改成了对我竖大拇指,不是夸我让她吃到了美食,就是夸我去找了老况。我没有说多少话,因为小小杨对我说的那些,高姐已经通过手机说给她们了,何况老况的身世他们早就知道。小小杨来不及说给我的,她们也都知道了。

我也已经想象到了,去年秋天,小小杨一露面就又被老人看穿了。老人没有再像前次那样一语道破,因为大概在她看来,一个缘分可能真撞上了儿子的手心。或者,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也需要自己哄一哄自己。她能够做的是,一心一意维护那些假象,等待它一点一滴变成现实。她能够做的是,既要成全儿子的孝心,又不能让儿子自讨苦吃。她不让儿子和小小杨同住一屋,不过是不想让儿子去受那个别扭的气,或者受那一份煎熬的罪。但是,她的儿子毕竟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她相信老天爷自有安排。

破绽无处不在,老人视而不见。

大杨说:“况师对我们说过,老人从不帮他算经济账。”

“为什么?”小庞问,“这是为什么?”

大杨说:“老人老早就对况师说了,她帮不了他一辈子。”

小杨问我:“那女人说,她并没有多拿况师一分钱,你相信吗?”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这已经不重要了。”大杨说,“做了夫妻,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我大吃一惊:“他们结婚了?”

小杨撇一下嘴:“谁知道呢。”

大杨问我:“那天,况师究竟接了谁打的电话?”

“我们还没有说到那儿。”我说,“小小杨也是接了一个电话,说走就走了。”

小杨说:“事实上,是那女人缠况师,而并不是况师缠她……”

小庞问:“老师,你写的书里这叫什么?”

“雾里看花。”我说。

大杨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小庞给我们一边一个大拇指:“都对,都对。”

我们说到了老况的眼睛。大杨告诉我,老况当时是为了女友才“追尾”的。那女孩当时参加一个什么补习,忘带一本书,打电话让老况给她送去。那本书也参与了“追尾”,以打开的形态停泊在街边一片积水里。后来,老况主动提出分手,那女孩倒是伤心地哭了几场。

那以后,母亲领着儿子,去了多家医院。儿子终于看到了一线亮光,母亲也好像在黑夜里等来了天亮。老况对杨家姐妹说:“我妈对我说,她现在一听到‘光芒万丈’,就想,那都是一寸一寸打开的。”

一顿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大杨又说到了小小杨准备开推拿店的事。她说,老况虽然赞成,但他坚持自己继续留在“杨杨推拿”,让一个“夫妻店”的计划泡了汤。

我问:“因为他那几句硬话吗?”

小杨说:“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时候,有人上门来做推拿,小庞叫他等饭后再来。

我问:“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他怎么又离开了呢?”

小杨正要说话,大杨把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前。

小庞看我一眼,也把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前。

小杨埋头吃饭,不再吭声。

我用目光把店内搜寻一遍,问:“老况那根盲杖,平时放在哪里?”

“抽屉里。”大杨说,“可以折叠。”

“对了。”我问,“老况叫什么名字?”

“况望新。”小庞抢着说。

我也不知道小小杨的名字,却没有问出口。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