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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焱:心在刀割中渴望一把盐(组诗)
来源:中国作家网 《山花》2021年第8期 熊 焱 编辑:骆驼 时间:2021-08-31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海子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等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我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偶然的幸运:母亲在怀我的时候

原本是要引产的,后来因为一次意外

她便偷偷生下了我。这人生的际遇

有时会在拐弯处撞见奇迹。而我少时体弱多病

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深渊上踩着悬空的钢丝

母亲为此愁白了青丝,哭长了黑夜

父亲沉默着,在群山间朝耕暮息

心中汹涌着松涛与闪电。我看到沉默的泥土

生生不息地催生着种子发芽

又年复一年地安息着逝者的肉身

许多次我站在山坳上眺望层层叠叠的坡岭

想着我漫长的余生,是不是注定要重复着

祖辈们刀耕火种的宿命。十六岁的夏天

我接受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大手术

哦,有时候,病痛者继续活下去的奥义

在于冰冷的柳叶刀递来半丝人间的温情

在于脆弱的生命在绝境中抓住一线坚韧的悬梯

我开始拷问自己:我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

尘世辽阔,生命伟大的海拔

正如大地上仰止的高山、银河中璀璨的星辰

但我卑微如低处的蝼蚁,只能踮着脚

努力去接近一抹东方露白的晨曦

我试着从生活的大浪中披沙沥金

从分行的汉语中寻找答卷:偏旁和部首中

有生命的起源。象形和会意里

有心灵的回音。当我颠沛半生

鬓染霜雪,我仍然孤独、胆怯、一事无成

这疲倦的中年,我终于活成了一个庸人的样子

活成了人潮涌动中一袭面目相似的侧影

而不断磨损的身体,渐成千疮百孔的蚁穴

好多次我在医院中接受机器的修补和检阅

常有挫败的沮丧感,顺从于听天由命的指令

这历经磨难的生命,有着千沟万壑的深沉

命运却不会因此而获得格外的恩赐与怜悯

当最终的永夜来临,我将庸俗地过完一生

但我的灵魂在肉体的下沉中,靠近月光的晶莹

那时大地赐予我长眠——

仿佛是至深的关怀

 

在人世

有时,生命在孤独中

渴望一个拥抱。即使那是万丈深渊

也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就像银河浩瀚,流星坠落在梦里

 

有时,命运在直线中

渴望一次转弯。多少人生屈服于失败

岁月顺从于毫无波澜的死水

我承认,那就是生活

 

而每一次,心在刀割中

我都渴望一把盐。疼上加疼啊

只为提醒自己:人生苦短

我还在庸庸碌碌地活着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满天星辰闪烁,时间的锋刃上挂着霜迹

 

我已人至中年,历经磨难的生命

只能在梦中放下尊严,放下尘世的片刻重力

 

泪水结晶出一粒粒的盐

正如鬓边的华发,一寸寸地露出月光的雪

 

醒来时雨水淅沥,世界正在屏着呼吸

 

夜里从海边醒来

半夜从梦中惊醒,仿佛出海归来

劲风掠过船头,浪花跟在身后

我与人世的距离,约等于一汪大海的宽度

窗外谁在喊我,口音中带着咸味

 

那是大海的夜汐,正在铺开波澜壮阔的命运

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

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

 

你来到这里

——致儿子

你睡在我的怀里,像河流归于湖泊

像幼苗在大树下找到绿荫。多么漫长的旅程啊

我已经四十岁了,你才来到这里

夜晚下落得更沉,你睡眠得更深

窗外的月光飘进来了,是岁月运来的细雪

我的双鬓已白了,你才终于来到这里

时间正垂直着距离,命运正曲折着弧线

而人间灯火辽阔,夜空中星辰闪烁

仿佛神的眼睛,带着无限怜悯

 

向 西

公路空荡荡地,一直伸进天际

仿佛航船远去,留下一条大河的背影

 

车窗外原野茫茫,那是大地摊开的手掌

开阔处,恰似灵魂的朝向

 

红柳和芨芨草托着大地的重力

一寸一寸地顽强生长,那是带刺的苦修

倚靠着阳光,倚靠着风

而我倚靠着命运浩大的凄苦

 

祁连山与我结伴而行,峰顶的积雪

仿佛月光的梦境。哦,岁月中有一种高寒

人生中有一片白茫茫的孤单

 

我已华发渐生,生命的日头一路向西

正好与雪山称兄道弟

 

日落前天空已近,而人世太远

 

我幻想的人生

我幻想的人生仿佛是在一棵树里

向着天空的高度,以密密麻麻的圆圈

来计数我的岁月

 

我幻想站在危崖之上,远离森林的绿荫

我幻想独立荒野,与全世界的孤独保持一致

 

我将拥有细密的纹理,那是我做人的底线

我将拥有松香的结晶,仿佛琥珀的泪滴

 

我将拥有取暖的木柴,供人们在风雪中生火

也供我在夜里熬着骨头给人类写一封长信

 

而在艰辛的磨砺中,命运赋予我坚硬的质地

那是百折不挠的气节,是滚烫的血液

与泥土融汇,加速地心的引力

最深处,那便是我根系

 

我幻想的人生仿佛是在一棵树里

向着天空的高度,接受星光的抚慰

聆听万籁的教诲。但我悲哀的是

总有人,会向时间递上锯把和斧柄

 

时间的深处有一只手

那时候,祖母经常牵着我的手往返于菜地

我喜欢生吃她种植的番茄和黄瓜

有着露水和蓝天的气息。我摇摇晃晃的童年

一次次地穿越她茧花粗糙的掌心

当她放手时,菜园已化为沉寂的墓地

 

那时候,父母牵着我的手走过贫困的岁月

在生活艰辛的磨难中,他们粗糙的手

是我蹒跚的行程中扶稳我背脊的支点

当我离乡千里,回首时他们已满头霜雪

还在村头朝我挥手,一轮夕阳正落至山巅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牵着孩子们的手

穿越漫长的日夜,无数个悲喜的瞬间

就像江河引领流水掀起浪花的微响

就像天空引领飞鸟留下羽毛的痕迹

而在时间的深处,有一只手一直在牵着我

对我庸庸碌碌的生命,还未曾放弃

 

在细处

太幽微了:显微镜下的秘密

心灵深处曲径通幽的迷宫

有多少孤独、爱与惶恐,多少悲悯、幸福与宽容

像萤虫的微光,对应着浩瀚的星空

正如滴水有穿石之力,羽翼有天空的高度

一首诗要在细节中,看见人类的欢愉与悲苦

 

重 复

我一次次地写下中年的焦虑和危机

这仿佛写作的大忌:在自我的复制中设置陷阱

这平庸的中年,本就是一首失败之诗

我愿意,像一个制造银器的匠人

一遍遍地重复打磨的工序

为的是让这颗心灵,在中年的长夜中

孤独地保持着一抹白银的晶莹

 

空 白

四十岁的中年仿佛寒夜中天,带霜的风

拭着弦月的锋刃。我的鬓边华发渐深

这年岁的底色渐渐地接近空白

 

偶尔,生活会赐予我短暂的喜悦

但唯有孤独才是属于永恒的时间

多少次我凝望落日悲壮地西沉

黑夜降临前,地平线便是生命长眠的空白

 

我将逐渐忘记,人世给我的屈辱和伤害

却会铭记痛苦的长诀、朋友们离世的瞬间

活下来的亲人已越来越少了

这人生的减法正一步步地逼近空白

 

而我奔波半生,不过是命运

向我诠释庸庸碌碌的含义

生命已浪费如斯。唯有诗

还在等着我,在一张白纸的背后留下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