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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刊:追尾(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王刊 编辑:骆 驼 时间:2021-01-28

 

1

要是没回去,该多好。柯雷不止一次地想。

柯雷是应班主任之请,回到县城旺苍的。二十多年里,班主任早就当上了校长。而柯雷,踮起脚尖想离开,就一路苦读,一路拼抢。上大学,去成都,当教师,又辞职办培训,学校规模已相当可观。柯雷在家玩起了小说,没想到,几年间枝开叶散,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

班主任说,柯雷呀,我当了一辈子老师,学生各行各业都有,就莫一个作家,你回来,我把全校师生吆到阶梯教室,三千人,再把电视台喊来,场面搞大点,你衣锦还乡,配得上。

就这样,惊蛰过后,柯雷驾车一路向北。一过绵阳,两岸连山,巍然高耸,构成了庄严的夹道欢迎。青山绿,菜花黄,桃花红,梨花白,河水清,川北民居偃卧于百色中,柯雷像是第一次面对从故乡蔓延而来的春色。

初看起来,一切都恰到好处。春阳经天,却并不酷热。春日已来,却少了早春的瑟缩和暮春的滞重。

柯雷进入县境时,天色尚早。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柯雷才做出了那个错误决定。

县城有两个入口,一南一北。要是下了南出口,端直走,就可以到达下榻的宾馆。但柯雷不。他选择了北出口,这就需要绕一点再回来,作为补偿,可以获得某种俯瞰的视角。高速从县城边缘穿过,架在半空中。柯雷放慢车速,右手控方向,左手搁窗,一一辨认着旧日的痕迹。事实上,变化大得城与人彼此不相认。但一个确切的事实是,群山聚合,县城团在沟谷里,像只敛翅的小鸟,只有长长的尾巴一直伸向老家。以前,那个硕大得就是整个世界、在空中飞翔的县城呢?那一瞬间,柯雷心里有了一丝委屈,是为曾经的那个自己。

出收费站不久,遇着一个路边店。店背后是清澈的河水,两岸荡漾着成片的菜花,一片横,一片竖,一片又横又竖,都像时光之梳整齐地梳过。似乎听到嗡嗡的蜜蜂声,似乎听到水流的淙淙声,柯雷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要是,没有那片菜花,该多好。

柯雷把车停下来,准备解一解眼馋。奇怪,以前在故乡时,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

柯雷拍了照,发了朋友圈,他知道,留言会像水流一样,带着淙淙之声向下流淌。他已经习惯了,通常也不回复。柯雷靠着车头,他要再在那感觉里待一待。顺着这条水路,一直向下,就到了柯雷曾经久居的亭子村。柯雷看着看着,就无助地陷于过往。

路边店一位男子出来倒水,好奇地看了看柯雷。端着盆子进去后,又出来,看看车,又看看人。柯雷并没理睬他,一个路边店有什么值得关心的。这个世界的逻辑,不就是先看看车,再看看有无必要看看人吗?对这套“看”的顺序,柯雷早已习惯,甚至觉得不妨成为一种政治正确。

亲家。有人在喊,大概是刚才倒水的男子,声音有些试探。显然不是在喊自己,怎么可能在六线城市有个亲家?事实上,这么多年,柯雷与故土怕是保持着北京和巴黎的距离。说得更确切些,他不愿忆及太多,相反,他希望的是某种断裂,那种被斧头劈过的断裂。

柯雷。这次变得坚定。柯雷惊诧地侧过头,看着那张酱紫色的脸,被烟熏过但还不至于像腊肉的脸。奇怪,有什么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像一盏逐渐亮起的灯盏,让黑暗中的事物一寸一寸地显现。

何军。他是何军。柯雷脑子里迅速跳出这个名字,随后是他沙哑的声音,以及欢快的笑容。是的,他说话有点快,没等回应,又会跳出下一句。

他们同时向对方走去,双手握到了一起。

哎呀,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你读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娃将来会有出息,哎呀,真的是,这么巧。何军用另一只手压在柯雷手上,他手掌的死茧有粗糙的摩擦感。柯雷轻轻皱了一下眉,但还是被何军看到了。

亲家,哦,柯总,咋个,把手砂到了哇?哈哈,我偏要再砂一下,好多年没砂过亲家了。柯雷被何军的朴素所感染,哈哈笑起来。这么些年来,学会了端着,学会了加法,反倒少了川北农民的那点朴素和随意。

来,坐一下,兴娃子,搬两把凳子出来。何军朝店里喊一声,没等柯雷回应,又带着点雀跃的声音说,你这,你这,风光呀,这啥车?保……保时捷?

兴娃子搬把椅子出来,奇怪地耸了耸鼻子,像在空气中追逐着什么,又奇怪地盯了柯雷一眼。不过,柯雷并没在意,只是事后想起来,才猜疑起那眼神来。

要是,他那时并没坐下来,也就好了。

2

认识何军那年,香港回归了。与这样的喜庆不同,柯雷的高考却糟透了。

升学的绝望,家里的凌乱,父亲的暴脾气,要学着适应城市生活,都是柯雷留在县城的理由。那个暑假,柯雷寄食于姑父家。要说是个家,其实也不准确。姑父是县农场的职工,分了两间平房。一间作厨房,堆放柴火、米面、洗脸用具。一间作卧室,一张床,柯雷和姑父各据一头。姑父长手长脚,柯雷只有把脸侧向一侧,才能躲过床尾那双脚板的侵略。

高三最后一学期,柯雷爱上了一位县城女生。和他一样,她有好成绩,人也乖巧。走路时,会有咵哒咵哒的脚步声。高考结束那天,她跟他摊牌了,说不合适。这在时间上显出一份急迫,单这一点,就伤害了柯雷。

他们坐在乳白色凉亭里,他当然想挽留,那时候,她是他能够算出的最大值。他觉着自己配得上她,当然是说雄心。除了雄心,柯雷确实找不出留住她的理由。

直到公园关门,他们才出来,他请她吃了酸辣粉。他吃得口水鼻涕长流,柯雷觉得,那些液体是由内而外的。走出酸辣粉店,柯雷看见街灯被雾气所洗,现出暗淡的光。他和她,在河边站定。那是七月,河风吹,河水流,河边的事物都投下倒影,连同星和月。

他和她没说话,时间够长。她突然转过头,你咋长得这么丑喃?柯雷看出来,她是诚挚的,诚挚得含着恨意了。那让人难以接受。柯雷就此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最后一次送她到门口,转身淹没在夜色里。

他回到农场,迎面撞上了何军。奇怪,何军像是在打发无聊。他转过身,陪着柯雷朝里走。何军那时比柯雷大几岁,在农场顶了父亲的班。

他们坐在石栏上,有一句无一句地聊。姑父那时还没回来,他去蹬三轮挣钱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农场,徘徊在倒闭的边缘。姑父就买了三轮车,有时候会蹬到很晚。柯雷只有等着,那多少有些遮遮掩掩的尴尬。钥匙只有一把,混在指甲剪挖耳勺和其他钥匙里,牢牢地挂在姑父皮带上,咔嚓咔嚓地宣示主权。姑父从来不是一个活络的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闷墩儿”,说话做事,直杠杠的,可以撞死一头牛。姑父没主动叫去配一把,柯雷自然也不好开口。

那晚,何军跟柯雷聊着闲话,并玩笑说,我们来打个亲家。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结婚,要把儿女拜给对方,自然有些扯淡。但这不妨碍什么,事实上,有了何军,柯雷总会有置身于烦心事外的时候。

亲家,明天来帮我修枝,反正你莫㞗事。见姑父回来,何军跳下石栏,拍拍屁股对柯雷说。

好呀。柯雷有点一拍即合的意思。

第二天,柯雷来到何军的那片果园。何军站在梯子上,从枝丫间冒出脑袋,笑嘻嘻地说,亲家,你真的来了呀?你个学生娃儿,晓得搞得来啵?歇了一下,又说,那也莫来头,我教你,包会。说着,又笑起来。

柯雷爬上梯子,何军就修给他看,哪些是挂果枝,哪些是水枝,该怎么下剪,才能留出好看的接疤。柯雷认真地学着,不这样,烦心事就会反胃一样倒灌上来。

一边剪,一边聊。何军没几句就扯到了女人,柯雷禁不住叹了一声。尤其是这片橘树林里,还有着他和女友的足迹,余温未散,喘息未了。何军看出来,柯雷失恋了,就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上午剪完,何军留柯雷吃饭。何军住在橘林靠近公路的一侧,房子是用红砖垒成的低矮平房。那些天,柯雷有些茶饭不思,吃起饭来,像母鸡啄食,啄了又退出来。何军说,亲家,女人算个㞗,这样,晚上我请你去耍。柯雷当然能听懂耍是什么意思。柯雷拒绝了,除了兜里没钱外,他还没信心面对女人,哪怕自己握有挑选权。

吃完饭,何军出去了。柯雷接着修枝。很快,柯雷就受不了那片橘林,他逃到后山,坐到夜色四起。

就是那个跟往常一样到来的夜晚,却让柯雷后来受到一记重击。

……

王刊,本名王戡,男,1976年生,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2014年起,先后在《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山花》《青年作家》《四川文学》《清明》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七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择校记》,中短篇小说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