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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篇拐栆看文章的大小 ——读蒋蓝“天府广记”三部曲
来源:凸 凹 编辑:骆 驼 时间:2020-10-26

 

故乡大巴山腹地万源有家酒厂生产的酒叫拐枣酒,酒厂老板是朋友,约我为“万源十景”分别写一首短诗,诗画于酒盒,以包装提升拐枣酒的文旅效应与价值。我写了诗,因诗写对象与酒基本无涉,也就没去把他的酒研究一番。虽然没研究,但作为白酒资深爱好者,还是对老板朋友提出了诚实的建议。我说,你这酒好喝,不上头,只是名字取得差了点,土、小众、没文化,好像是针对老年群体做的健身果酒,但它又有五十二度的烈性浓度,这又与健身型唱了对台戏,所以,应该重新起个名;另外,除了现在的浓香型,似还可研发一款酱香型。之所以提到酱香,纯因我个人喜酱酒,与拐枣是否与酱酒搭界一毛钱关系没有。老板朋友听后,露出谦虚得莫测高深的微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很快,就忘了拐枣酒这码事。直到读了蒋蓝《西南地区拐枣的流变史》(收入《蜀地笔记》,第197页)一文,才羞愧不已,边读边脸红,边读边感佩作者硕巨的植物信息量与文化储量。原来,有一种说法居然是,拐枣酿酒早在汉武帝时期就流行,而拐枣酒正是茅台酒的正源!在贵州仁怀官任同知的清人陈熙晋就在赤水河边吟出了他的飘着酒香的竹枝词:“尤物移入付酒杯,/荔枝滩上瘴烟开。/汉家枸酱知何物,/赚得唐蒙习部来。”出入《史记》等古籍的枸酱,即指拐枣酱。

《蜀地笔记》(2017.11)是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蒋蓝“天府广记”三部曲之一,另两部是《成都笔记》(2017.11)和刚刚收官的《锦官城笔记》(2020.10)。而我读拐枣流变史的感受,贯穿了读“天府广记”三部曲始终。三部曲写的是天府之国从古至今的人事、物事,具体为写人事、物事的流变史。这就像作者笔下和手中的那把拐枣,从史籍和民间传说的雾霭中来,经过大自然和人文世界七里八拐、波诡云谲的培植与编排,最后,在自贡城弄堂与作者的少年相遇,在龙泉山下甑子场与作者的中年相遇,进而成为作者家中一坛桔黄色泡酒中的唯一主人。蒋蓝没喝这坛酒,只有事无事盯着它看——对于拐枣酒,从来嗜酒的他只用眼睛和大脑喝。

但凡通读过蒋蓝这些年写作包括“天府广记”三部曲在内的作品的读者,会看见一个事实,他全力扛鼎践行的非虚构写作的专注对象/题材总是小的、更小的,而他的行文手段/路径又是麻烦的、更麻烦的。

武担山石头、成都桤树、岷山夔牛、晚清提督唐友耕、铸剑师龙志成、扇盒盒儿、前蜀徐太妃的宴游史……这些,不可谓不小。麻烦呢?写一本《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不说寻查了多少万字资料,采访了多少人物与山川,仅现场地望考察与人物踪迹求证取证就驱车近一万公里。由此推之,这套体量大到逾百万字的三部曲有多少麻烦,可想而知。获悉线索、形成选题、翻刨古今资料、田野考察、采访当事人、富含杂糅有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诸学科门类的思想评论与个人化修辞学结句的超极致写作……这些,构成了蒋蓝的麻烦,换句话说,构成了蒋蓝的难度,以及蒋蓝之所以成为蒋蓝的文学考官与炼狱。业界人士心知肚明,相较那些众星捧月、趋之若鹜的热门大题材,冷僻的小题材总是匮乏、缺失写作所需的信息,寻之若大海捞针,偏是蒋蓝能捞到。

要知道,早年以思接千载、上天入地的诗歌出道的蒋蓝,可是关注大题材、古今中外通吃、伏案疾著有《爱与欲望》《复仇之书》《人迹霜语录》《香格里拉精神史》《拆骨为刀》《思想存档》《动物论语》《玄学兽》《哲学兽》《思想存档》《豹典》诸书的蒋蓝。

时间下刀、结冰、打雷、放飞太阳神鸟,渐渐,蒋蓝时间中的扩张成了在收缩中扩张,前进成了在后退中前进,上升成了在下沉中上升。他的地盘越来越小,驻军越来越密,从大国际小到国内,从大中华小到外省,从外省小到巴蜀,从巴蜀小到蜀地。在蜀地,他又把更多的血性、才华与劲力使在了成都这个点上。除了新近结项的“天府广记”三部曲以及蜀地非虚构大器局作品,我还格外知道“天府文化丛书”有他的《天下名城》(2009.7)、“成都魂·锦江历史文化丛书”有他的《春熙路史记》(2011.1)——因笔者恰巧也是这两套丛书的作者,天府丛书写有一本,锦江丛书写有两本,算是荣幸地与蒋蓝兄同框了。据闻,目前的蒋蓝正忙于读者们特别期待的《成都传》的写作。彼得·阿克罗伊德《伦敦传》、叶兆言《南京传》已横踞在前,一些身边人为他捏把汗,但蒋蓝有蒋蓝的招数,突围与超拔,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

蒋蓝非虚构写作关于大小的选择,让读者看见了他的写作星象、气象与天空:题材越写越小,文章越写越大。他的文章的大,是用深度、厚度、重量、质量和一扇窄门、一条秘径来制造、装配和测定的。写作的历险告知他,有一条美学的哲学法度是,大的题材,金光大道的路径,却可能写出小文章。写小文章抱团取暖的人很多,但善于行走孤绝刀锋的蒋蓝不是他们的同道。蒋蓝的写作转向与朝向,有着与他的蜀人老乡李劼人殊途同归的踪迹史脉线。曾加入少年中国学会、赴法勤工俭学、翻译有不少文学作品的李劼人,无疑是中国白话小说的先驱,1912至1918年即发表短篇小说百余篇。但让李劼人在文学史上堪称伟大、永远不朽的作品,却是他蜀性十足、虚构与非虚构相互镶嵌的地域文学“大河”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

青萍之末小吧,却是大风的起始。微澜小吧,却是巨浪的源出。

蒋蓝在文章中陈述了拐枣的来龙去脉后说:“既然拐枣具有这么多好品质,除了中药领域使用之外,为何在民众生活里反而默默无闻?”他的自我解答是:“我估计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在于拐枣太小,不受重视;二是吃时还要除去果实,比较麻烦。”这是个颇有意思的解答,因为“小”和“麻烦”,正是他文章之大的生成卯窍与公开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