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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谣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16-07-25

我从城里回来的那天,映山红把一座山开得亮堂堂的,五月的阳光也好得没法说。可我大嫂却在这一天走了。我先去的是二哥家,今年轮到父亲跟二哥住。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在扫地。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站在门口喊他,他将左手握成拳头,反过去顶住腰部,再把腰像折尺一样慢慢打开,然后才看见是我。他说幺儿呢,你回来了?我说爸,我回来了。我进屋放下行李包,包很轻,不过就是给父亲买的一瓶酒,给大嫂买的一袋冰糖,但父亲还是过来帮忙。在他的心目中,我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么弱小,而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了。

  他把行李包从我肩上取下来,才以理怨的口气说,夏至呀,你为啥不早一天回来嘛。

  我这次回来,并没事先通知,也不是什么节假日,我以为早一天晚一天是无所谓的。

  父亲说,你大嫂今儿个走了!

  那时候我正给父亲递烟,烟抽出来一半,就落到了地上———在我们那里,这个“走”字含义丰富———我说大嫂她……去哪里了?

  去广东了。

  唔……大嫂去广东干什么?她是去找清明吗?

  父亲说不是,她是去挣钱。父亲说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能送送她了。

  大哥呢?

  在家里。你大哥很焦心,你去看看他吧。

  我把烟盒扔到傍壁的小桌上,叫父亲自己拿,随后我就出了门。

  大哥家在岩畔底下,有半里路程,下一坡松林,再下一坡竹林,我就看见大哥了。他穿着一件孔孔眼眼的背心,把门敞开着,屁股对着门外摇筛子。腾起的麦壳和尘土,把他整个人裹住了,也把门封住了。听见狗叫,大哥转过头,在烟尘中又惊又喜地笑了一下,立即将筛子放进地上的簸箕里,搭了根条凳出来。外面坐,他说,屋里乌烟瘴气的。

  大嫂走了?

  天不亮就下了河。大哥低了头说,现在多时到了县城,说不定都坐上火车了。

  大嫂这一辈子,从没出过清溪河流域。我们住的那匹山,名叫老君山,是川东北一座巍峨的大山。山下就是清溪河,流程很短,上游是普光镇,下游是宣汉县城,总共不过六七十公里。

  大嫂只在河上坐过汽划子,连汽车也没坐过。

  她去广东,没先跟谁联系?

  没有呢,大哥说,她直接去佛山找胡贵,胡贵肯定要收她。

  胡贵是河对面杨侯山的人,二十年前就把家甩了,据说现在成了大老板,在佛山搞建筑。

  我说大哥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三月间就满五十了。

  大嫂比你还长三岁呀!

  大哥听出我在责备他,紧着脖子咳肺里的痰。他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时常胸闷。他去检查过几次,没有结核病,可就是呼吸不上来,痰也咳不上来,咳的时候空空空的,把脊梁都咳弯了。每次去检查前,大哥都说,要是结核病就好了,晚期最好,我就用不着医治,自己绑块石头在身上,跳进清溪河喂鱼,也免得家里花钱办丧事。其实他舍不得死,他跟大嫂的关系很好。大嫂叫陈美,大哥人前人后都把她叫美,叫得有盐有味。他也没资格死,他小儿子清华去年九月才进高中一年级。

  我说大哥,你不出门也就算了,我知道你身体吃不消,不能出门,但你也不该让大嫂出门,她那么大年纪,又贫血,还搞建筑呢……我给她带了包冰糖回来,哪晓得她走了。

  大哥的眼圈红了。他的眼睛本来就红,是被麦芒扎的,现在像要浸出血来。

  不出门……大哥艰难地说,清华要用钱,不出门咋行?不是她出门,就是我出门,反正要走一个。

  每当说到钱,我就总是无地自容。我跟大哥的年龄差距很大,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十八岁,我才四岁。九年后大哥结了婚,因他身体不好,家里全靠父亲和大嫂撑持,后来父亲年迈体衰了,就靠大嫂一个人了(二哥脾气古怪,是靠不住的),在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我能够念完大学,没有大嫂是不可想象的。每次回家,我即使没钱买更多的礼物,但给父亲和大嫂的却少不了。可是一点菲薄的礼物能起什么作用呢?大嫂需要的是钱,她小儿子清华在县中读书,书学费贵得吓人,她还想让清华读大学呢,她把丈夫的弟弟供成了大学生,总不能不让自己的儿子读大学,何况清华的成绩那么好。我知道大嫂最需要的是钱,但我没有钱给她。大学毕业后,我先在一所学校教书,后来去了一家报社,没干两年,我又从报社辞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在城市里混着,连自己的嘴巴也糊不拢。

  大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为我解围,说要不是清明,家里就不会这么紧了。

  清明是他们的大儿子。

  我说清明最近有消息没有?

  又是大半年没信儿了,大哥说,让他死在外面算了!

  大哥的嘴角滚动着两条蚯蚓似的曲线,那是两条无奈的蚯蚓。


  清明是被大哥惯坏了的。大哥在农村算晚婚,头胎生了个儿子,他就当成金宝贝,生怕儿子吃了亏。下点毛毛雨,只要他没时间把儿子背到两里外的村小,就不让儿子上学,他说下这么大的雨,上啥学呢!言毕把儿子装进背篼,带他一道上山,他割草,锄地,儿子就捉蝴蝶,或者捡石头打树上的鸟。大哥跟大嫂后来吵架的时间很少,但那几年吵得多,都是为清明的事。大嫂没什么文化,但她懂一句古语,叫耕读为本。她说在农村,能读书的就一定要读书,不能读书的就把田种好。话虽如此,其实她心里明白,在我们那样的大山区,种田只不过是吊命,唯一可靠的出路是把书读好。清明不去上学,她就拿使牛棍打,棍子还没落到身上,清明就扯破了嗓子嚎,大哥听到哭声,必然迅速冲过来,一把将清明搂在怀里,龇牙咧嘴地朝着大嫂发狠。清明见有人保他,就哭得更加理直气壮,逃学也更加顺理成章,每次考试语文数学都得鸭蛋。那时候清华还没念书,大嫂把清华夺进怀里,对大哥说,你毁了一个,可不能毁两个,清华将来上学,由我看管,你要是再插手,我们各走各的路!

  自从嫁过来,大嫂没说过这么决绝的话,大哥果然不敢再娇惯清华了。

  在大嫂的心目中,有一道遥远的光,而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大哥只能看到眼下的生活。

  清明村小毕业,就去普光镇中学念书。镇中学是住校的,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课本发下来,最多一个月,不是撕烂了,就是弄丢了。老师知道他成不了器,对此基本上不过问,他不进教室听讲,照样不过问,这样,清明把学校当成了客栈,与镇上的公子哥儿去开设在镇政府底楼的游艺室打台球,或者去清溪河钓鱼;一群人今天这一派,明天那一派,彼此结交又彼此仇视。结交的时候,去镇里最好的酒楼赊账吃喝,末了就进那酒楼的包厢里看录像,玩游戏机;仇视的时候就打群架,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从而练就了一身好力气。

  那些日子,大嫂赶场,常常被酒楼老板拦住。酒楼老板是个花枝招展娇娇小小的年轻女人,全镇人都知道她叫倩儿,也知道她是跟镇上某位领导睡觉,才拉来那么多吃公款的食客,也才敢于大张旗鼓地放学生进去看录像打游戏,因此对她又鄙夷又畏惧。倩儿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出大嫂是清明的母亲,她摇摇曳曳地走到戏楼底下(现在那里已无人演戏,每到赶场天,坝子里就拥挤着卖山货的乡里人),走到大嫂跟前,居高临下又和颜悦色地说,你家清明又欠我一百多了。大嫂本来是蹲在自己背篼跟前的,那背篼里装着土豆或者谷糠,这时候站起来,跟倩儿一般高地站着。倩儿那么白,那么好看,像是从戏楼上走下来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大嫂的脸色黄不拉唧,散发着山风和太阳的苦味,头发虽然在出门前特意梳理过,还系了两根辫子,这时候却显得灰暗又凌乱。大嫂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堵住了,她还被周围好奇的目光堵住了。倩儿说,你倒是发个话,啥时候还我啊?大嫂这才说,二场,二场我还你。倩儿走了,大嫂又蹲下去,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直到有买主走到她面前了,她才醒悟,自己是来卖货的。卖了这点货,才能买盐回去,或者买农药回去。这么一惊醒,她才恢复了一些活力。

  普光镇两天一个场,回到家,大嫂就马不停蹄地把谷子从仓里撮出来,去当门的石碾里碾成米,把谷糠筛掉,碎米筛掉,第二场背到街上去卖。她要卖一百多斤米才能抵儿子欠下的债。老君山的土地瘦,收成薄,种出的粮食仅够吃而已。大嫂做着这些事情,心里充满恐惧。

  由于大哥干不了重活,那一百多斤米,到时候也是大嫂背到街上去卖的。

  大哥种下了苦果,由大嫂来吃,但她已经不再跟大哥吵架了。有一回大嫂对我说,清明成今天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有责任,我当时不该由着你大哥。

  大嫂每次去把钱还给倩儿的时候,都向她交代:以后不要让清明来赊账了。倩儿当时是答应的,可过不了多久,她又到戏楼底下找到了大嫂。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在大嫂的眼里,却比毒蛇还让她害怕。她不等倩儿靠近,双腿就情不自禁地弹了起来,直打哆嗦。当倩儿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大嫂到底忍不住了:我不是叫你不让他赊吗,你自己要赊,你去找他,我不管!倩儿翘着嘴角说,你咋这么不讲道理呢,消费前他也没说赊账,我怎么知道呢?再说那么多人一起来,我开始也不知道是谁买单啦。倩儿看到有那么乡里人带着欣羡和敬畏的目光望着自己,就禁不住滋长了一点儿骄横(平时,她的骄横只在骨子里,皮面上却总是温柔和气的),话也越说越难听了,她说你这人咋这么不要脸呢?

  这句话把大嫂击垮了。她干涩的嘴有气无力地翕动着,仿佛晾在坡地上的鱼。她想跟倩儿吵一架,可是,倩儿的来头她知道,她拿不准吵一架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于是,她用目光向周围的人求助,结果周围的人全都在帮倩儿说话。他们说,吃了人家的玩了人家的,当然要给钱哪,自己教出了那么个东西,怪谁呢。大嫂觉得,她的脸真是丢尽了,如果还为这事吵架,那就只好把屁股当脸了。她抹一把额头上急出的汗水,又低声下气地给倩儿许诺。倩儿离去后,大嫂心里闷得慌,想哭。但她没哭,她冲进学校,把清明的桌子拖出来了。镇中学的学生桌,都是自己按规定尺码做好背去的。大嫂的意思是再不让儿子读书了。

  每当这时候,清明就哭得昏天黑地,并给母亲下跪,表示以后再不赊账,再不逃学,总之是好好读书。大嫂的心软了,她想,说不准他是真心悔过的,又把儿子的书桌放进了教室。

  清明只是不想离开镇上的环境。他已经对这有吃有喝有玩的环境产生了连血带骨的依赖。

  大嫂一次一次地受骗,直到清明初中毕业。清明没考上高中,自然而然就回了家。他磨皮擦痒地混满了年岁,就去考兵。玩耍和打架练出的强健体魄,让他一考就中。

  清明出发的那天,大哥和大嫂去镇上送他。大嫂千叮万嘱,说我的儿啦,你去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锻炼。清明不住地点头。军车开动了,大嫂开头没事,当漫天尘土遮没了儿子那张稚气的面孔,她终于泣不成声。

  两年后复员回来,清明长高了些,但身上的恶习一点没改。部队发放的近两千元复员补贴,他从大连到四川的路上,就花得一干二净。他在家呆了不到半月就出门打工了。行前,他对正放假回来的弟弟说,清华,你不要跟哥哥学,你要好好念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最多两个月,我就给你寄一笔回来,以后我按月寄给你。

  那时候的大嫂,就像有人帮她打开了一扇从没开启过的窗户。大哥那些天一直在空空空地咳嗽,听了大儿子的话,他突然间不咳了。

  清明一去就杳无音讯,差不多过了半年,他才给村里的张老师打了个电话。张老师在重庆唱川剧的儿子为他买了部手机。清明问了家里的情况,对他自己,却不透露半点信息。他用的是公用电话,显示出的区号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地方。张老师问要不要他爹妈来接,清明说,不用了。张老师说你爹妈都愁死了,还是让他们来听听你的声音吧,清明说不用了不用了。

  从他出门到现在,已满一年半,没回来过,也没寄过钱,只打过两次电话,而且他爹妈都没接成。

  决心送小儿子读书的大嫂,靠我靠不住,靠她大儿子也靠不住。

  她只能靠她自己了。


  大哥问我,你说说,读大学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如果说有用,我至今也还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可我不也跟那些农民工一样,在城市里混着吗?而且我还没有很多农民工混得好,大多数农民工,都能定期或不定期地往家里寄钱,但我做不到,我连养妻儿都困难,更不要说跟胡贵比了。胡贵压根儿就是个文盲,可他却当上了老板,把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了广东,还把亲戚全都带过去发财了。不仅如此,他还为对河两面山上的人做了许多事,凡是杨侯山和老君山的人,只要愿意去他工地上,他一律接纳,而且从不拖欠工资。他允许别人欠他的钱,决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钱。从那边回来的人都说,胡贵在广东很吃得开,连城里人都怕他。我知道,村里有人常常拿我和胡贵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送孩子读书了,最多初中毕业,不管成绩好坏,都赶到外地的工厂或工地上挣钱去了;有的人,才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花钱办张假身份证,去遥远的他乡当童工去了,每天关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地干活。

  如果说没用,我又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知识的生活,那会是多么黑暗……

  不过,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来关心大嫂是否应该在五十三岁的时候外出打工,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大哥见我沉默,说,你现在干些啥呢?

  主要在家里面写作,没钱花的时候就打点零工。

  大哥说,写作就是写书吗?

  我说是。

  写书能挣钱不?

  有时能挣点儿,有时是一堆废纸,总体说来是挣不了多少钱。

  既然挣不了钱,你为啥还写?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脑瓜子咋就这么不够用?

  我又被噎住了。

  大哥说,你要是回到以前的那家报社,他们还要你吗?

  我说不会要我了。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那是一家娱乐报,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明星的绯闻,以及某女明星顺利产下了三胞胎之类的话题。编这样的报纸,不需要实地采访,只从网上下载,或者从其他报纸上改头换面地抄录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下了班就跟同事出去喝酒,更多的是打牌。那是一个难以抽身的漩涡。我们的报纸隶属于某局,局长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约报社的人打牌。他给了报社一点特殊政策,就是部分广告收入可以不报财务,而是用来发奖金,于是他认为自己对报社有恩,同时认为报社的人都很有钱。报社一共只有七个人,其中四个是女性,局长从不跟女人打牌,他说跟女人打牌坏手气,这样一来,我不去也得去了。我不想得罪同事,更不敢得罪局长,就跟他们通夜通夜地耗。局长从头天吃罢晚饭就上桌,打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被人从桌上叫下去吃了早饭,还能在大会上讲一天半天,而且讲得头头是道。这是他做局长的本事。我就不行了,我觉得自己是在往深渊里坠,我觉得大嫂含辛茹苦地送我上了大学,结果我把学来的知识全都扔到粪坑里沤烂了,我太对不起大嫂了。

  于是我干脆辞职走人,不跟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我想对得起大嫂,结果是更加对不起她。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每次回老家,我必然先去镇中学找到清华(那时他在那里念初中),给他一些钱,这样,大嫂就可以很长时间不为儿子的生活费焦心了(清华跟他哥完全两样,他从不乱花钱),自从辞了职,我就再没给清华拿过钱。

  我给大嫂买袋冰糖什么的,对她究竟有什么帮助呢?即使我给她,她也舍不得吃,她会背着我去卖给村里人,村里人不要,就拿到街上去,找熟识的百货店帮她卖。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大哥说,我怕清华将来读了大学没用,现在又把你大嫂累垮了,那就划不着了,可你大嫂是个死脑筋,总是听不进油盐。

  我嗫嚅着说,读大学也不是没用……

  我看就是没用!大哥断然地打断我,要是有用,你就不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在家乡人看来,特别是在家乡的亲人看来,我一定过得很惨。

  想想吧,一个没有工作在城里混着的人,怎么不惨呢?

  大哥又说,其实,家里没有谁指望你支持钱,你大嫂多次对我说,千万不要找夏至要钱,她说看起来城里人手头随时都有钱,乡里人不卖粮食,不卖鸡蛋,就一年半载见不到钱,但城里不比乡下,城里上厕所都要钱,过日子不容易。我们从来没想到让你支持钱,可你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哥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我低下头,说我知道。

  一凡(我儿子)该读三年级了吧?

  我说三年级了。

  现在还是小学,听说一年就要交好几千?以后上了中学,看你拿啥去供他,你总不能跑去给校长拍手板,校长就答应给你儿子减免书学费!

  大哥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事情,我在城里也经常想,主要是躺在床上,把书一放,把灯一关,要睡觉之前想。但我没想得那么远。对生活上的困境,我从来不会想得太远,现在被大哥这么揭示出来,我突然觉得现实真是很严峻。

  你这人,为啥总是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呢?大哥摇了摇头,好好的正事不做,辞了职在家里搞写作,要是写作能像胡贵那样挣钱也好,听你说来又挣不到钱,这不是胡闹吗?你呀,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写作的事说出去,免得让村里人听了笑话。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

  大哥很怜悯地看着我。


  大嫂出发前,把张老师和我的电话都记下的,可四天过去,她既没给张老师打电话,也没给我的手机上打电话。我打电话到城里的家中,问大嫂有信儿没有,妻子说没有啊,妻子说你采访得如何啊?我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这次回来,是想去看看老君山顶上的一座古墓,那墓里曾埋着一个在清乾隆年间做过四川提督的人。“文革”中,墓被红卫兵挖开了,内棺里的水银全部倾进山涧里去了,被水银养着的那具庞大身躯,迅速风干,半小时不到,就缩成一堆婴儿大小的腐肉。不过,十多年前,当地百姓又照原样把坟墓修了起来。据说墓里的主人是一个嫉恶如仇心怀慈悲的好官,成都有名的文殊院就是他捐资修建的;做官之前,他曾是啸聚山林的土匪,身怀绝技,杀富济贫。老君山头,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传说,我本想把这些传说采访回去,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我甚至幻想这部小说能够改变我窘迫的处境。

  计算车程,大嫂最晚在一天前就该到佛山了。

  大哥急得捂住胸口咳嗽,好像他咳嗽不是用肺和喉咙,而是用全身,仿佛他的小腿肚也能咳嗽。

  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娶一个好媳妇,三代人都有福。我们家离享福还很遥远,但这不是大嫂的责任。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大嫂应该有消息的时候却没有消息,他不能不急得小腿肚甚至脚指头都能咳嗽了。大嫂走之前,把家里什么都安排好了。虽然田地很少,但她怕大哥累着,把一半的田都送给了别人种,大哥舍不得送,大嫂说,一个人要知道轻重,要是累得把命都搭进去了,值吗?这样的话,大嫂对父亲说过,也对我说过,说不定还对别的人说过。至于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累。在家里时,三伏天的午后,村里再勤苦的人也躲在院坝外的竹林或果木底下摇篾笆扇,大嫂还在阳光暴晒的坡地上扯草,或者锄地,现在,她满五十三岁的时候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搞建筑去了,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她却不怕。在大嫂看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累垮,就她一个人累不垮似的……大哥知道大嫂的好处。

  父亲也来到大哥家里,坐在街檐的青坎上抹眼泪。父亲经常说,他这一生没有女儿,大嫂就是他的女儿。父亲说要是没有这个女儿,他这个家早就败了。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二哥下来借晒席了,父亲连忙站起来,对二哥说,永辉,你到杨侯山去一趟。

  二哥说去杨侯山干啥?

  把胡贵的电话问来。

  老君山人去找胡贵的不少,但大多在山顶上(我们村从没有人去过),具体是哪一家也不清楚,与其瞎碰,不如直接去杨侯山胡贵所在的磨子村。

  二哥说胡贵离家都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的电话?

  父亲说胡贵离家那么多年,他家里面的人没走几年嘛;再说磨子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去给胡贵打工,未必不晓得他的电话。

  二哥咕哝了一声,说,我家的活路堆到颈子上来了呢!连晒席也不借,就回去了。

  父亲恨着二哥的背影,他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眼睛能把人恨死,我就把你恨死算了。

  二哥比大哥小六岁,大嫂嫁过来的时候,二哥早已辍学,大嫂听说二哥念书时成绩好得没办法(他的成绩的确很好),就动员二哥再去上学。二哥是在初中二年级辍学的,这就意味着,他如果复学,也只能从初中二年级读起。二哥听到这话,像受到了侮辱,他说老都老了,还上学!他认为挺大的一个人,跟一群小孩坐在一起,太丢脸了。大嫂说,你才二十多点就算老哇,过去那些人读到六七十岁咋说呢?大嫂自己没读过几册书,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古人不计年龄和穷困发奋念书的故事。二哥说,你为啥不去读?你也可以去呀!大嫂垂下眼帘说,我是没你那个脑壳嘛,我要是有你那个脑壳的话……

  大嫂没把话说完,脸上有些悲戚。

  她并不是没有“脑壳”,之所以读几册书就不读了,完全是因为家里穷。她脸上的轮廓也是长得很好看的,之所以那么晚才嫁人,是为了照顾她父亲。大嫂的母亲有类风湿,生下她就不敢再生,因此大嫂是她爹妈的独苗。她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再过两年,该她谈婚论嫁的时候,不幸父亲又患了脑溢血,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就像个植物人,拉屎拉尿都在床上。大嫂服侍她父亲,直到父亲病逝为止。当她把父亲埋了,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成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来,她先把母亲送走了,又把父亲送走,她还没经意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段日子就过去了,远远地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村里的好心人在老君山上为她物色对象,终于找到我那一直未能成家的大哥。两人见了面,过一阵就结了婚。大哥有时给大嫂开玩笑,说要不是我,你就完了。大嫂也说,要不是我,你还不是完了。那时候,两个人的眼里都充盈着幸福的光芒。

  虽然我从来没去证实过,但我相信,大嫂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定也是很好的,而且她渴望读书,否则就不会收集那么多古人读书的故事。我说过,大嫂的心里有一道光,大哥的心里没有这道光,清溪河流域很多人的心里都没有这道光,这是大嫂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见惯了病痛和死亡,一旦心里有了光,就紧紧地抓住不放。

  大嫂同时还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真要去读书,谁供我呢?

  她已是结婚的人了,有了人生新的义务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