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记事起，我家院墙外边就有一座拱起的土堆，那是爷爷婆婆的坟。坟前没有墓碑，更没有“陈氏先祖”之类的刻字，就是一个土堆。一年四季爬满野草，春夏两季还会开满野花，不仅没有阴森的气息，很多时候还充满美感和生命力。
坟的旁边是村子里的过道，这是一条繁忙的过道，每天从坟旁边经过的人络绎不绝。过道的另一侧，是村子里的自留地，你家分一块，我家占一方，大家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种菜、浇水、施肥、收菜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条过道，都要经过这座坟，这成就了坟前的热闹。作为一座坟，它实在是一种普通的存在，大家对它熟视无睹，见惯不惊。
只有临近清明节，这座坟才有了坟的感觉。因为照例是要祭祖的。爷爷婆婆共有五个子女，除了爸爸，其他几个都离开了农村，有的进了城，有的去外地安了家。到了清明节，妈妈会准备好一桌饭菜，请城里的亲戚来挂坟。渐渐地，给爷爷婆婆挂坟也就成了城里亲戚到乡下来聚会的一次机会。
叔叔婶婶哥哥姐姐等一大群人来了，开始一边聊天一边撕纸——就是把一叠一叠厚厚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装在大筲箕里。然后端到爷爷婆婆的坟前，插上蜡点好香，摆好猪头和供果，一边烧纸钱一边祷告，也就是和坟里的人交代，今天谁来祭祖了谁有事来不了，请祖先保佑大家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之类的。祭祀完了，放完鞭炮，大家坐在院子里吃午饭。下午的时候，有的人摆起了龙门阵，有的人置起了麻将桌子。爷爷的坟前留下了一圈烧过的纸灰，院子里留下了欢声笑语。坟里的爷爷婆婆不寂寞，世间的后人也不寂寞！
村子里要拆迁了，大家都要搬到安置房去当城里人了。人有了新房子，坟里的祖先也得有个安身之所。由上级统筹规划，给每户人家拨款，把坟集中搬迁到临近乡镇的一座小山上。村里帮大家请来了迁坟的道士和石匠，按照每家每户的预约，在黄道吉日里把各家的祖坟搬迁到小山上的各处。搬迁的前几天，我就听爸爸妈妈在确认石碑上要写的名字，除了爷爷奶奶的大名，还有两代后人的名字——就是爸爸他们的子女辈和我们这代的孙子孙女辈，至于我女儿这代的重孙子重孙女辈，因为人数众多就不在墓碑上刻名字了。我的几个堂兄堂弟表兄表弟，他们远在外地工作，多年没有回乡，也没有参加祭祖聚会，他们娶的老婆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有打电话逐一询问。好不容易把名单弄好了，道士选的黄道吉日又不是星期天，爸爸不好惊动城里较近的几家亲戚，也不想耽误我的工作，就和妈妈两个人带着请的师傅去迁坟。转过年又到了清明节，和城里的亲戚约好了一起去新的坟地祭祖。爸爸妈妈带路，爬上了一座小山，在半山腰上，拱起的土堆里埋着爷爷奶奶，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某某之墓”，我第一次看清了爷爷奶奶的名字，下边的小字刻着子子孙孙的名字，无一遗漏，连去世叔叔的名字都刻着，只是外边加了一圈边框，把死去的后人和活着的后人分开了。看来村里选的匠人师傅手艺不错，字体写得端端正正，镌刻得整整齐齐，爷爷奶奶终于有了像模像样的坟。小山旁边就是高速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呼啸而过，虽然有点吵，但也是一种人气。整座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坟，都是同村的老坟搬迁过来的，爷爷奶奶有了乡亲们做邻居，倒也不寂寞。
后来，经常来挂坟的大姑也去世了，安葬在了公墓里，表哥表姐要去祭大姑姑父，再也没有一起去祭祀过爷爷奶奶的坟了。每年清明节一次，过年前一次，都只有爸爸这一房人在坚持祭祖。我们一家人，扶着老的，带着小的，去坟山上祭祖，每年都是如此。有一年爸爸住院做手术，到了清明节祭祖的时候，只有我带着妈妈和女儿去，爸爸就在医院里请了护工看护，老公在外地上班，三个女生去祭祖，这是头一次。谁来放鞭炮？这成了问题。妈妈已经70岁了，女儿才十几岁，只有我来点。可怜我，从小就怕放鞭炮，弟弟把鞭炮甩着玩，我躲得远远的，还要把耳朵使劲捂着。现在呢，石碑上的那么多名字，有的来过一次，有的从来没有来过，有的已经去世来不了了，自己要变成顶梁柱，从来没有放过鞭炮也得开始练习。点燃一根香，身体离得很远，手伸得老长，点了跑得老远，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坟前冒起一股烟雾，地上留下一堆碎屑。原来祖坟上冒青烟，是真的会冒的，只要有人来。那些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坟，怎么会冒烟呢？难怪老百姓有一句话：有儿有女早挂坟，无儿无女等清明。没有人来的孤坟，只有等到清明节这一天，大家都在祭祖，到处烧香点蜡燃放鞭炮，听一点响声闻一点青烟。
今年又到清明节，弟弟远在国外，老公远在外地，女儿住校，妈妈身体不好，只有我和爸爸去挂坟。沿着记忆中的路往前走，发现这条路已经不认识了。附近在修建电梯公寓，挖土机挖出好大一个坑。要到坟山上去，就得爬好陡好陡的坡。爸爸已经80多岁了，我让他在山下等，自己一个人去祭祖。这还是第一次，怕什么，燃放鞭炮早就学会了，点上香蜡放上贡品，烧纸磕头加上嘴里念叨，这一套程序我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念了石碑上刻的一个个名字，说明他们各有所忙，由我代替他们挂坟，请爷爷奶奶谅解并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等等。只要有人来，有人还记挂他们，坟里的祖先应该就不会寂寞了。
放完鞭炮往山下走，一路上遇到村里的邻居来挂坟，大家打着招呼，看着他们拖家带口地往坟山上走，有的还带着锄头铲子。一段时间没来，坟前长了不少杂草。挂坟祭祖这项光荣事业，还是得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爸妈精力不济腿脚不便，得由我传承。我以后精力不济腿脚不便，得由女儿来传承。只要祖坟还在，你的根就还在。不管到了何方，始终要记得你从哪里来，要记得你的根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