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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德斌:一段旅途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胡尊栊 时间:2024-03-20

人生是逆旅,总在奔波中。

年轻的时候,对于旅途,还是充满向往和热情的。当初高考填报志愿,总是想着要到离家乡更远一点的地方去。现在想来,那是在潜意识中,想要摆脱过去的一切,以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以为到了一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就从此可以割裂和过去一切风物的瓜葛。从此做一个新的人,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西北离我的家乡很远,比从我家所在的山沟到县城的距离远了不知道多少倍。在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不曾计算过自己的脚程。只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从我的家到学校,要步行到县里,再从县里坐长途汽车到省里,还要从省里改坐火车翻山越岭,穿江过湖,整整要走两天一夜才能抵达那个以前在书上读到的城市。

终于抵达学校,已经接近黄昏。西北的黄昏显得有些阴暗,不过提前亮起的城市灯火,让人不会去关注灰暗的天空。城市是没有星空的,只有闪烁的霓虹和有气无力的路灯。

扛着入学报名时领取的卧具,以一口浓重的家乡口音杂糅的普通话四处询问自己宿舍楼的位置,再去寻找食堂、开水房等等。一切都不曾在自己的脑袋里计划过,只是本能地茫然地做着一切事情,自己的魂与身体似乎已经分离,魂还在星空里,身体已经行走在路灯下了。

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入学交学费的时候脑袋清醒了一下,红着脸很难堪地向财务老师解释:家里担心身上带钱不安全,通过邮局寄的,还没有及时寄到。好在学校老师很是通融,否则连必需的被褥之类就领不到了。

将自己的宿舍床铺收拾停当,第一次提着暖瓶去热水房打水。在十字路口迷失,拦住一位过路的学长,用刚刚置换过来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路。耐心的学长指明路径后,最后问一句:“哪里人?”“啊哈,四川人呀,我好喜欢四川人呀!”。他大笑起来,“四川人说话声音和语调都好听,我爱听。”路灯下,学长的声音远去,我的魂与身体似乎又重新融合在一起。

很多人,离开长期生活的故土,来到异乡,总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在这个适应过程中,会在语言交流、饮食起居、生活习惯等方面面临很多实际问题。但是所谓“水土不服”的现象,却并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生。尽管我从出生以来的十八年间从来没有远离过故土,最远也不过是去了县城,而且那还是为了参加高考。

参加高考到县城,是我曾经离家最远的一次,但也是最为痛苦的一次。高考三天,平日里很少失眠的我,连续三个晚上都没能入睡。硬撑着考完后回去,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但这也只能说是一场意外,算不上什么水土不服。

和西南相比,西北的气候要干燥得多,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沙尘,让人呼吸都有一点艰难。风沙大的时候,出去走一圈,身上就会覆盖一层薄薄的尘土。所以我记忆中的西北,总是充满着一种肃杀的烟尘之气,和今天看到的,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但那时我对这里毫无陌生的感觉。或者说,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我,已经经历了陌生,对于旅途中暂留城市的陌生,对于第一次乘坐汽车、火车的陌生,对于城市熙来攘往的人群的陌生。而我到西北这个城市,不过面对的是熟悉的“陌生”罢了。

所以,没有水土不服,也没有胆小怯懦,没有仰望,没有低微,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极其正常的方式,开始了。

在西北前后生活七年,我将主要的时间用在校园里。学校自习室和图书馆是我驻足最多的地方。山里出生的孩子,很知道学习机会来之不易。何况高考的些许失误让我心里总是有一股不平之气。当然也有经济的缘故,腾出来的课余时间大多用于勤工俭学了。所以在这里七年,并没有多少机会深入了解西北各地的风物和文化。没有探索华山之险峻,没有瞻仰大雁塔的神圣,没有去乾陵凭吊帝王的功业,也没有去韩城渭水仰望司马的史魂,周岐商洛汉中安康的铁马金戈和文史英华也只是心向往之而不能成行。所有这些未成之旅,皆为我后来的遗憾。

几年里去得最多的,是学校隔壁的兴庆公园。这里曾是盛唐皇宫的遗址,第一次去时时令深秋,满目萧瑟秋景,宛如衰败的王朝。但对于我来讲,到底还是有破土重生的意味,所以觉得满心欢喜。再访已是大雪之后,偌大公园几乎无人。我就像一棵乡野的树苗,置身于茫无边际的沙海,孤独而寒冷。然而我从内心感到欢乐,像被移植到肥沃之野,从此有了丰富的阳光和养料,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

西北七年,我自以为在学业上并没有辜负大好时光,然而,我感觉还是辜负了这一片大好的土地,和这里独有的风情、灿烂的文化。

当然,在此期间我也曾拜访过一些地方,比如延安,比如宝鸡,比如丰峪和库峪。在西北,水流是稀罕的,所以站在湍急的河流面前,还是觉得有一种苍凉的感受。而在冬日寒风中,宝鸡电厂外的渭河赤裸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呈现在我面前,我站在干涸的有些硌脚的河滩上,脑海里竟然回响起故乡河流轻漫细软的流水声,霎时间意识到,自己还在人生的旅途之中。人生是旅途,何处是归处?旅途归来的人才会悲伤地吟唱:“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啊,流光如江河之水,流逝不断、洗刷不停,流逝的是韶华,洗刷的是浮在表面的曾经的痛苦和悲伤,袒露出来再也洗刷不掉的,是对故土深深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