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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良:现代诗歌的主题对话、品格坚守与个性探寻
——评黎阳诗集《西岭笔录》
来源:《剑南文学》2023年第5期 编辑: 时间:2023-11-02

读诗,尤其是阅读现代诗,很多时候真是一件很伤神的技术活。百年中国新诗发展史,经过了初期的短暂模仿,走过了新格律诗派(新月派)、现代派(新现代主义)、浪漫主义、朦胧诗、新现实主义以及知识分子写作等多种探索之路,时至今日,现代诗歌已经进入到了一个相对庞大复杂且细腻精致的境地(或者说是困境)。诗人,作为社会生活最敏感的神经细胞,已经积累了相当成熟的诗歌技巧,加之时代的快速进步,也为诗人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语汇及意象表达空间。与此同时,这也给诗歌批评带来了一定的困惑。如何抽丝剥茧,不被花哨的诗歌技巧和复杂的诗歌意象所迷惑,进而走进诗人的内心,窥见诗歌的本质,便成为了诗歌批评的第一要务。

黎阳的诗歌创作,当然也遭遇在当下现代诗歌的困境之中。他熟谙诗歌技巧,也能游刃于丰富的诗歌意象之间,在故乡、亲情、阅读、行走的牵挂与感悟中,创作了大量的优秀诗歌。他将这些诗作按“山河录”“草木篇”“时光书”“穿云简”为名整理成四辑,组成了他的新诗集《西岭笔录》。翻开这本诗集,我看见了黎阳诗歌创作的独运匠心、品格坚守与个性探寻,当然,还感受到了他融化进诗歌中那令人动容的浓浓深情。

 

独运匠心的诗歌主题对话

 

就如社会的发展一样,文学的发展从来没有停滞。散文有了大散文、漫散文的概念,诗歌的系统写作好像也成为了一种流行。类似于“主题性”的小说、散文创作,很多诗人也开始热衷于围绕某个主题,进行系统的抒情围攻,诗歌一问世,就形成强大的气场。《西岭笔录》中的“山河录”“穿云简”两辑就是这类创作的成功尝试。

“山河录”辑中收录了数量不少的写自然山川及历史文化的诗歌,《在金口河,观摩三线工作旧址》《贺兰山岩画》《雨中峨眉》《九龙山十八宫残照》《夜行成昆线》等作品,情感饱满、气韵不凡、妙语不断。“此刻的峨眉已经有雨/一串串的水珠/连接着我们一生的心事(《雨中峨眉》)”“遍山的叶果,都是因缘/只等一个人来此/默诵心神/斜阳之处,清扫不尽的/其实不是果皮/而是满眼的滚滚红尘(《九龙山十八宫残照》)”这些诗歌寓情于景,有(景)进有(情)出、结构明朗、诗句简练、意味深长,堪称佳作。

从诗歌本身来看,这些诗歌当然没有瑕疵,但这类与自然风物的系统对话,我并没有太多关注的激情。诗歌不是散文,以“事”抒“情”的散文,有亲情散文、游记散文、文化散文等类别之分,而以“情”说“事”的诗歌,未曾有类似的区分。诗歌中,不管是什么事件,都只是诗人抒“情”的铺垫。我这么说,当然是我个人的偏见,在诗歌创作中,主题性很强的佳作比比皆是,很多气势恢宏的叙事长诗,更可以收到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对于短诗而言,往往是情爱之至的吟唱,而对于旅游见闻这些并非有深切感受的事物,就很难生发出至深的情和爱了。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际遇、文化涉猎和生活感悟都不一样,不同的风物,自然有各自不同的理解。

从黎阳的主题诗歌来看,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包括“穿云简”一辑中收录的一组诗歌,也是十分讲究,是诗人与先贤的隔空对话和思想碰撞,如《万里长征人未还——致王昌龄》《鬼谷子顶峰博弈的执棋者——致王禅老祖》等。“柳色青青的送别/不再是挥一挥衣袖/也不是一杯酒/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上/徘徊不散的羌笛吹冷黄河”(《黄河远上白云间——致王之涣》)“字斟句酌的西厢/落在舞台上是崔莺莺的佳话/还是各位看客的三分醉意”(《梦里的西厢记——致王实甫》),这样灵动的诗句,同样带给我们深沉而优美的诗歌审美体验和遐想。

 

难能可贵的诗歌品格坚守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诗歌语言的节奏,恰是诗歌的呼吸,只有在强劲且规律的呼吸下,诗歌的精神才能实现完美而准确的传达。《额头上的大雪》《莫向花笺费泪行》等,节奏把控恰到好处,读来令人舒畅愉悦。黎阳诗歌的意象使用也丰富而生动,在诗歌节奏的把控下,诗歌兼备了力量和美感,同时也让诗歌的表意成为了“珠帘”之后的“美人”,愈加动人而朦胧。相反,这也把优美的诗歌置于危险之中,很可能在华丽的外衣之下,彻底迷失。

幸好,黎阳的诗歌具备另一种宝贵的品格,完美地阻止了诗人掉进诗歌语言和意象的深渊,强烈的“我”的表达,是一种主动的征服,外化为一种对语言的控制,而不是被语言胁迫。诗歌的品格实质是人的品格,这种叫做英雄气概的宝贵品格,正是诗人们最应该拥有的。“中年的舌苔,总会在争战里/凸显缩手缩脚的劣迹/攥紧的拳头/打在空气上带着懊恼/荡漾的回声”。只不过,江湖终要老去,“相逢一笑的剑客”,最终都要改头换面,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行侠仗义。“我轻手蹑脚的追赶/月色的波澜/只是为了让合适的符点/完成星空中最后的一笔行吟”(《词语换取的余生》)。

我曾不止一次的宣扬,诗歌不仅是语言的艺术,更是生活,是血淋淋的生活最须要、最直接的(情感)呐喊和(志向)宣言。所以,有人把诗歌叫做江湖,我十分理解其中的缘由。如果把诗歌从生活中剥离出来,单独强调是语言的艺术,那么,诗歌将会在浸淫在精致的语言技巧和奇怪的意象堆积中无法脱身,而诗人,也会浸淫在这种诗歌的幻影中难以自拔,最终失去生活本身,失去诗歌精神,失去宝贵的诗歌品格。当然,这些精致的诗歌,也就成为了没有骨头的丰腴而美丽的皮囊。

诗人在生活中获得感悟,英雄在江湖中历练成熟,诗句也开始渗透出生活的理性和英雄的无奈,“青春被谁驱使的过程/已经变得轻微黄花瘦/与谁碰撞的火花/都会渐渐散开/注定一生的光在没有方向的前进/偶尔的伫立/只是为了让没有喜悦的呼吸/痛快一些”(《笔下的车轮总是走走停停》)。但这一切都不会改变诗人的初心,“多小的树,只要潜藏在深度里/都会焕发出内在的光/这个事实,很多时候都被释放/成隐忍和窝囊”(《做一个有光和热的人》),我们看到,就算再多的无奈,诗人也抱定了要“做一个有光和热的人”的决心。在诗歌品格的坚守中,更多更理性的诗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如《在一盏茶的温度里,品味时光》,“茶根在心壶里倒不出去/也不会腐烂,只会缓缓地阴干/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一盏茶的时光,诗人已经品味了人生,并帮我们把这种复杂的心境给道明了。我们的心中,多少人进进出出,有些人来过一次就终生不忘,有些人天天进来却终于了无痕迹,这种“味道”当然不必说出。

 

勇敢个性的诗歌创作探寻

 

诗歌批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肯定和否定。郭沫若说:“创作是无中生有,批评是沙中寻金。”诗歌批评,应该在文本阅读和理解的基础上,辨识诗歌的传承与创新,尊重诗歌的独立与个性,发掘诗歌的精神和意义。如此,才有利于现代诗歌的发展。

现代诗歌与某个主题的系统对话,是当下诗歌创作的一种流行,也可以说是一种尝试和探索。黎阳在这方面下了狠功夫,也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在诗集《西岭笔录》中,黎阳还做了另一种勇敢的尝试,就是把古韵的诗歌标题与现代话语的诗歌正文相结合(或者说,把现代话语的诗歌提炼出一个古韵古风的诗歌标题)。这一结构特点,是我第一次见到,尤为新奇。如《夜深风竹敲秋韵》《莫向花笺费泪行》《西风吹雨落残荷》《淡烟疏雨,流水断桥芳草路》《墨痕犹锁,只见梅花不见人》《谁家新燕啄新泥》等等,在工整的古韵标题引领下,我抱着严谨而愉悦的心情,进入到现代话语的诗歌正文中,是一种全新的诗歌审美体验。本来就很凝练的现代诗句,也被主动地施以古韵的审美心理,仿佛诗歌一下子也变得更加有韵味,更加生动会心。“依然开放,依然淑慧/只是一朵花从婉转的生活里/转身,成一句开示的偈语”(《似花还似非花语》)“月上梢头,只有繁星点缀着中年的手/穿过青春的河流,用涟漪印证/每一滴水珠的出处/让所有的绿叶/在绿的时候招摇/黄的时候风流”(《明月如霜,风住香尘花已尽》)。黎阳这种古今合并的个性创作探寻,不失为一种现代诗歌发展探索的方法和方向。同时,这也充分体现了诗人深厚的古汉语功底,以及对现代话语体系的专注和用情。

很多犀利的诗歌批评家们,往往缺乏包容的心理。其实,就算是“梨花体”“羊羔体”,乃至于“下半身”和“屎尿屁”,抛开对诗歌和人的尊重不说,其实质也可以视为一种诗歌的创新和探寻。对于诗歌批评而言,我们更需要以求同存异的“矛盾对立统一”观点去评析。众所周知,全世界最卓越的文学家莎士比亚,“在他‎的作品中显示‎了独特的语言‎创造能力和善‎于操纵及发展‎语汇意义的能‎力”。从语言发展的角度来说,当下我们的诗歌创作,更应该像莎士比亚一样,尽可能的去发展和创新。曾经,在严密的格律规范下,汉语诗歌就曾辉煌一时;现在,格律规范的打破,加之博大的汉语词库,风格各异的语言习惯,丰富多彩的地域习俗,日新月异的发展进步,相信现代汉语诗歌将会迎来极大的发展空间。

我们需要黎阳这种勇敢的创新和尝试精神,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今天。前段时间,《四川日报》才发起了一场“AI来了,作家会消失吗?”的大讨论,打开AI软件,输入几个关键词,便即刻会跳出你所需要的诗歌、散文,甚至讲话稿等一切文本。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面对AI,人类现在剩下的,恐怕只有创新了。

 

令人动容的诗歌情志表白

 

敏感的诗人,往往是情绪的奴隶,而在情绪之下的诗句,也往往与事实无关。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大概也有这层意思。诗歌《北方以北》中写道:“一过山海关/你就感受不到命与命之间的裂痕/人和人都很简单/吃一个锅里的饭/说一个腔调的方言/即使其他方言也不会受到怠慢。”诗人来自北方,那里是他的故乡,他对故乡的感情,当然会在异乡的艰辛奋斗中,逐渐树立起远比客观现实更加温暖和高大的形象符号,成为自己内心的慰藉。“那里的人从来不说善”,却“都是安分守己的雪/一句话都可以融化的雪。”诗人对故乡的温柔,已经在诗句中抵达了情感的极限。而这,恰是诗歌的动人之处,是诗歌的目的。

故乡是温暖的,不仅因为爱,也因为痛彻心扉的生死和离别。而异乡的生活,不管有多么热闹和精彩,也缺乏故乡土地里的根须,既没有踏实的归属感,也没有撕心的疼痛感。正如诗歌《一场大雪没有阻断思念的降临》,比起异乡奋斗的艰辛,在“一粒米中的村庄”里,诗人所遭遇的关乎生命的一切,才是他“一辈子说不完的苦”。

诗集中,“雪花”是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诗歌《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写道:“命总是比纸还要薄一些/雪花的重量,只能轻轻的/留下一滴温暖之后的泪痕/这比什么都重”。轻盈的雪花,已经成为了诗人链接故乡的媒介,事关故乡的“炊烟”与“枯草”,事关“少年的懵懂和青年的忐忑”,事关村庄里面的日子,事关亲人的生死。雪花也是纯洁的,诗人遵从雪花的纯洁,“把自己没有清算的命/盘点清楚,该跪的跪/该还的还,还不完的留给大雪/留给所剩不多的春天。”诗人是故乡的。生活在异乡的诗人,竟“把西岭的雪想成关东的雪”(《这个出神的下午》),这种对“雪”的依赖,这种对故乡的深情,令人动容。

诗歌是情志的产物,也是情志的叛徒。诗集中,西岭、红星路、清江西路、《星星》诗刊等成都的符号也高频率出现。实际上,这是诗人对故乡的重新定义。心中的故乡当然不会忘记,而对新故乡的情感依赖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形成。

“绕开文字的羁绊/ 窗外/红星路一片属于岁初的月色/由远而近/指针不适地摆正身子。输液瓶/一滴滴流淌进母亲的血液/这一世/那些血栓在慢慢地溶解。儿子目光透过月色/坐在床板上/倾听微微远去的鼾声。妻子翻开一本书/挪动了一下台灯/我回到电脑前/用冰凉的手指/打下两个温暖的字”。相比之下,我更欣赏《时光书》这一类诗歌。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最深沉的情感。诗歌《时光书》,语言极其质朴,诗人选取了几个毫无修饰的生活切面,就完成了诗歌的构建。这看似简单随意的组合,恰是诗歌的高明之处,让人感受到诗句中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给人留下足够的情感发酵空间。同样,一位伟大的令人痛惜的“姐姐”从诗歌《视频里吹来的风有些冷》中走来,“风”吹湿了诗人的眼睛,诗人感觉到“有些凉/有些冷”,其实,我理解诗人,并和诗人一样,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爱,还有一种深深的痛惜和遗憾。

俗话说,诗如其人。作诗和做人其实是一脉相通的。诗歌创作需要认真的匠心态度,需要初心的品格坚守,也需要勇敢的探寻精神。诗集《西岭笔录》进行了多重尝试,也坚守了自己的诗歌品格,在令人动容的诗歌情志表白中,为现代诗歌的发展作出了有益的探寻。相信,诗集《西岭笔录》,也将成为黎阳诗歌创作上的一次成功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