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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军:孙犁的时评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 时间:2023-04-07

  评论是报纸的眼睛,也是报人的“看家本领”。当然,这里的评论,主要是指时事评论,而非一般的文评、艺评、书评。

  孙犁是文艺评论家。他“出道”进入文坛时,就是先以文艺评论而在冀中区崭露头角,曾被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见《陋巷集》第7页)。不过,他随即进入晋察冀通讯社,成为一个媒体人。此后,虽一度在学校、文联、报刊之间游走,却始终没有远离过新闻媒体。在战争年代,他创办过杂志,主编过报纸副刊。进城以后,长期担任天津日报编委和顾问。可以说,他是与新闻事业相伴始终的。
(一)
  要深入研究“报人孙犁”,就必须关注他所写的时事评论。照理说,以孙犁在文艺评论方面的特长,转而撰写时事评论,应是手到擒来之事。然而,在搜集孙犁时评作品的过程中,我们却遇到了两大难关:一是孙犁的文学创作,享誉文坛,其作家之名远远盖过了报人之名,因而研究“作家孙犁”的文献资料汗牛充栋,而研究“报人孙犁”的文献资料则寥寥可数,更遑论对其时评的专题研究了;二是几乎所有报刊在发表时事评论时,依照惯例,都不署实名。这使很多时评作者因岁月推移而淹沦无考。孙犁同样如此,他在办刊办报的过程中,肯定写过不少时评,只因当时没有署名,后来也未能编入文集,半个多世纪后,后代学人已很难稽考。这很可惜,也很无奈。
  因此,我们只能在杂糅着各种文体的选本和文集中,去寻觅那些带有时评特性的文字,据以管窥孙犁的时评风貌了。挂一漏万自是难免,但即便是这些存量甚少的作品,亦可看出孙犁先生作为一代报人,在关注文坛艺事之外,纵论时政、指点江山的文笔和风采。
  目前,可以断定是出自孙犁手笔的最早时评,应该是写于1946年6—7月的两篇文章:《反对美国军事援蒋》和《怎样认识美国?》。依时推断,这两篇文章应该都是刊发在由孙犁主编的《平原杂志》上。当时的时代背景是:重庆谈判后,蒋介石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掠夺抗战胜利果实,我军民奋起反抗。恰在这时,美国又向蒋军提供大规模军事援助,这激起解放区军民的震惊和愤怒。当此之际,孙犁适时写出这两篇时评,旗帜鲜明评骘时局。
  在第一篇文章中,他一边释疑解惑,一边严正发声。这篇精悍锐利的时评,先是以冀中区农民的视角,向读者解释:为何昨天还是抗日盟友的美国,转脸之间,就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接着,以慷慨激昂的笔调,表达了解放区人民的愤怒,进而宣示了我党我军在解放区人民的支持下,必胜的决心和美蒋反动派必败的下场。
  孙犁的时评,语言是犀利的,多采用短促的、跳跃的句式。这固然是表达激愤情绪的需要,一改他写作《荷花淀》《芦花荡》时的行云流水风格。这是一套报人特有的时评笔法,在孙犁手里,可谓是运用得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二)
  另一篇短评,题为《怎样认识美国?》,是对前一篇时评的延伸和深化。
  这篇时评所讲的道理,显然比前一篇更有递进和拓展,尤其是对解放区人民舍生忘死救助美国朋友的一大段论述,不仅讲理,而且动情,反衬出美国援蒋的无情无义和背信弃义。如此立论,不仅有利于为百姓排疑解惑,认清时事,而且对揭露美国援蒋的虚伪嘴脸和反动实质,更具有道义的力量。这种写法,无形中带出些许作家的思维特色,带出浓浓的爱憎分明的感情色彩。
  “笔底常带感情”本是梁启超对时评写作的至高要求。对此观念,孙犁不仅完全认同,而且身体力行。他曾讲过:“章梁文体,实为后来报章文字之先声,影响新闻界至巨。”(《买章太炎遗书记》,见《孙犁文集·续编3》,第98页)从这篇时评的立意和行文中,即可看出他笔端的感情。
(三)
从前面两篇谈论美国军援的时评中,可清晰地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战前夜的形势。几个月后,战火燃到了冀中平原——国民党军队对冀中解放区发起大举进攻。我军奋勇抵抗,并获得胜利。作为冀中区的刊物,《平原杂志》浓墨重彩地报道了地方政府组织大批民兵,支援前线,与正规军并肩作战,共同战胜敌人的侧面。
  为此,孙犁饱蘸浓墨,写下题为《向英雄的民兵们致敬》的时评(1946年10月,载《平原杂志》1946年第五期)。
  这篇时评,很像是后来报刊常见的那种评论员文章:为一个重大事件命题而作,并围绕这个命题展开论述。孙犁的论述层层递进,先评点事件的过程,亮明文章的主旨;接着分析取得胜利的原因,即军民并肩作战,亲如兄弟,互相配合,战胜敌人。第三层则阐述了“胜勿骄、败勿馁”的道理,并对迎接更大更艰巨的战争考验提出警示。通篇气势贯通,语言平实而犀利,偶尔也会带出几个抒情诗般的句子,如“他们的力量是暴风,谁能抵挡?是黄河的滚滚巨浪,谁能逃过?”使评论文字起伏跌宕,文采飞扬。
(四)
  1949年1月,孙犁随解放大军进入天津,创办《天津日报》。一个新生的城市,一张新生的报纸。办报的宗旨非常明确,那就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开创新中国的崭新篇章。
  孙犁在天津日报的主业是创办和编辑副刊,而当时的副刊同样要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发出时代正声。在这种大背景下,孙犁的时评也陆续出现在报端。其中,尤以写于1949年1月17日、发表于1月22日的《谈“就地停战”》最为典型。
  这是一篇新闻性极强的时评。《天津日报》1月15日创刊,孙犁在两天后就写出此文,随即刊发出来。在当时可谓“反应神速”,如及时雨一般,很好地发挥了驳斥歪理、以正视听的作用。
  彼时,天津刚解放,反动报纸的舆论宣传阴魂不散。孙犁翻阅一两天前的《大公报》,发现上面登载着国民党“监委疾呼就地停战”“北方议长通电呼吁请双方无条件停战”,并称“和平未实现前,平津先休战”之类消息。这些无理的滥调虽已被解放军的炮火粉碎,但在市民中依然会有一定的负面影响,需要及时澄清和驳斥。孙犁据此立论,激浊扬清,正本清源,尖锐地批驳了这些所谓“民意代表”的荒谬无理。
  时评的语言特色,在于逻辑严谨,论辩有力,语句铿锵,掷地有声。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孙犁的这篇评论,可谓深得评论文体的三昧真谛。
  这一时期,孙犁还写了一篇介于时事评论与新闻述评之间的文章,刊发于1949年2月15日的《人民的狂欢》。
  此时的孙犁,与狂欢的人们一道,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氛围中。他的激情在炽热地燃烧,他的思绪飞向艰苦卓绝的战斗岁月,而他的目光也透过面前招展的红旗,投向了充满希望的未来。此时,他的文笔变得顿挫而洗练,他的文风也变得豪迈而粗犷。
(五)
  今天,重读孙犁的这些时评文章,至少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领悟如下三点:
  一是孙犁先生的文章风格,并非总是行云流水、阴柔秀美。在他的笔下,也有金戈铁马、激扬文字。这是孙犁的另一面,我们对此尚认识不足,研究更是不够。
  二是孙犁早期的文字,相当一部分都与时局紧密相连,是典型的新闻体裁。他的时事评论,无疑是报人文笔的集中体现。然而,这些作品,长期处于被忽视乃至被漠视的境地——单以我的粗浅寡陋的见闻,甚至从未见过对他这类时评文字的哪怕是片段的评述,更遑论系统的研究了。这是亟待改善,需要重新认识和评价的。
  三是孙犁以报人身份所写下的文字,充满了时代感和阳刚之气,与其在小说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清新细腻、温婉多情的文字风格,构成了他的文章阵列的两翼。我们以往偏重于研究其文学之翼,而忽略其报人之翼,这是不完整不准确的。只有“两翼齐飞”,才能构成一个真实立体的孙犁艺术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