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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爱萍:出版的一万零一种可能
——《寻绣记》出版记
来源:文艺报 编辑: 时间:2023-02-17


《寻绣记》获得第九届全国书籍设计展金奖、2018年度中国“最美的书”。评委们给出的点评是:“整体设计既有浓浓的民间味道,又符合现代人的阅读审美。原汁原味的民间刺绣构成了书籍的章节页,也丰富了书籍的结构,给读者带来了惊喜。与之形成反差的是文字版面质朴无华,适合静心阅读。封面采用手工剪裁的织物,和书名相呼应。”

偶遇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在一次新书首发式还未结束时,一位朋友就在我耳边悄悄说:“待会儿有一美女想见见你”。到了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读者与作者互动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见人群里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看上去有几分怪异。其实,说她花枝招展是我词穷。“从头到脚的行头,帽、衣、包、鞋,暗藏无处不在的破坏性,或者包罗如影随形的建设性。同一条裙子,上半截柔媚,下半截嚣张;同一件上衣,左半边素静,右半边张狂。这一来,就连青枝绿叶的顾客,亦会有不同‘站队’,有的人不喜,有的人爱极。”这是后来文学批评家任芙康对她的形容,准确、传神。

活动结束后,朋友把我带到旁边的咖啡厅,身旁坐着的就是这位女士——张书林。第一次见面,我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任何与服装有关的话题她都能生动地发挥;说起老绣片,她仿佛一下子坠入其间,俯首即拾便是五彩斑斓。她还有一种特殊的叙事能力,能在物象与意念、寻常与超拔之间不着痕迹地切换与串联。例如,她说她认为得允许一部分服装做得不能像服装。像什么呢?“像什么也不能像服装呀!”她说。

张书林的本行是服装设计师,在北京有自己的服装工作室;也是一位老绣收藏家,收藏有数以万计的明清及民国时期的老绣片,是她耗时20多年倾尽家财四处寻来的。她把价值不菲的老绣片通过各种裁切、拼接,做成一件件让人匪夷所思的衣服。

后来在接触她的设计与收藏时,发现她总希望在服装中加入点别的什么东西,让裙子有诗歌的意象,让外套看起来是哲学家,哪怕是一条简单的围脖也想做得充满“故事感”。什么是服装的故事感?她说,远古的巫师开坛祭祀前不会好好说话,必要先洒上符水、起舞跳上一阵子,然后再念念有词地说正事。懂了?好像。她拿出了自己制作的一个小册子,写的都是她的生活随笔,文字很有意思,灵动仙气,很活泼,但我总感觉远不如听她聊的精彩,没有写出她身上的故事。

那天,我们的接触只停留在喝喝咖啡、聊聊天、拍拍照。

“写下来我们就可以出版了”

和张书林聊天就是一种享受。听她聊她的老绣,聊她的设计作品,聊她那些有各种故事的忠实客户,聊她在寻绣路上见到的人和事……有一次她聊到了凤香——一个帮她在湘西山区搜寻老绣片的本地女人。凤香是她曾在一个湘西小镇里遇到的一个小贩,她们在小镇上相遇,两个不同境况的人因绣片而结缘,从此开始长达十年的轨迹交会。一个是出售绣片换取生活,一个是寻找绣片发现了不一样的世界。当作者得知凤香的死讯,赶到凤香的家中,重返当年寻找绣片的故事现场,和死者的丈夫有一番饶有趣味的对话,让本是悲剧意味的情节充满了戏谑和更深的况味……

“写下来,就以‘凤香’为题写下来!写下来我们就可以出版了。”我兴奋得居然当场许诺,这很不像我的风格。

这个作者有丰富的且普通人没有的生活经历,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还特能写。我直觉她能成为一个非常好的作家,但是我忽略了她另外的身份——她是收藏家、服装设计师、服装品牌工作室主理人,是个十足的大忙人。我等她这篇稿件整整等了三个月,三天两头地催。她真正动笔写这篇文章,也就三五天的时间。后来,《凤香》真的成了《寻绣记》里的主打篇章,让很多读者欲罢不能。

文字稿件催齐了,通读一遍,觉得超出了我的预期。她的文字异于一般的作家,可以说一出手就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内容以作者亲历的角度,寻找散落在民间的古老绣片。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接触有别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种生活样貌,这本身就是乘着故事去寻找故事。都市与乡野邂逅,时尚与传统重逢,咫尺与辽远相遇……这里有反差极大的眩目,有落差极高的惊悚。

是的,这本书应该从视觉上一眼就传达出这种感觉:这是为设计者做的设计,设计本身必须是惊艳的、非同寻常的。做一本美美的书,光有文字是远远不够的,书籍审美的时代来了。

从设计师到生产线

慢慢地,我把思路聚焦到了那些绣片上。绣片与纸张有相同的特质:它们都由纤维组成,具有某种可塑的女性特质;它们都是某种文化符号的载体。如何把这一想法付诸行动?我想到了合作多年的书籍设计师许天琪。我邀许天琪去了作者在成都的工作室,作者给我们介绍了她的绣片和她用绣片制作的服装,听说她在北京还有一个工作室,藏品也大部分在北京,设计师蠢蠢欲动,于是我们一起奔赴北京工作室,参观她的老绣藏品。许天琪站在一大堆明清老虎帽中兴奋地说:我知道这本书怎么做了。

“在做这本书时,就是想呈现出这本书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其他的作品。”正是凭借着这样的理念,设计用一根线串联了一本书的故事,给予寻绣的“寻”视觉上的线索。设计师从上千种纸张里选出四种纸张来(亚特兰斯丝、云龙纸、宣清、顶级画刊),这些纸张必须是很轻、很柔软的,封面用的是风絮装帧布,这样,整本书就像一摞绣片一样妥妥软软地塌在手心里。看了北京工作室一地满满的老绣片的主色调之后,设计师在整本书里用了一种专色,这种专色的专业名称叫Pantone 032red C,她还让印刷厂工人在其中加入微量荧光墨,以呈现如丝绸般温润的光泽,这种红我称它为暖红,就是那种暖暖、软软的红。

成书拿在手里,感觉不是在看一本书,而是在欣赏一张张久远的绣片,只是在绣片里作者还附赠了有关老绣的故事。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编辑我、作者书林、设计天琪,我满以为靠我们三个女人可以唱一台很好的戏,到最后与印刷厂对接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印刷工艺和装订技术的支撑,这本书是不可能完美呈现的。

封面是一半布一半纸的设计,布边怎样手工拉毛才更自然,扉页部分用一个M折嵌套一个筒子页,极大地增加了装订难度,专色调整过程中潘通色与荧光墨的比例要反复试验寻找最优方案,等等,所有问题不仅仅要与印厂技术人员沟通、调整,还得一次次地打样,每次改变一点,直到完美呈现。在这本书一启动设计流程时,我们的设计师就在考虑她的每一个想法应该用哪种纸张哪种工艺才能实现,我就和作者、设计师以及印厂技术人员四人建了一个工作微信群,群名就是:《寻绣记》生产车间。后来,我每做一本书,都会成立一个生产车间,过过“车间主任”的瘾。

从2017年8月见作者张书林第一面,到2018年6月拿到新书《寻绣记》,整整十个月,我觉得这是能做出一本让自己比较满意的书的起码的周期(与十月怀胎纯属巧合)。那时,正是电子媒介狂飙突进的时代,一位老出版人曾说:也许只有精致出版才救得了图书出版。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书是不是受了这位老出版人的影响,我只知道,我救不了出版,但我可以努力精致。

设计师许天琪自这本书之后,几乎是每年有一个图书作品获得大奖,她现在已经是书籍装帧界一颗耀眼的明星。作者张书林随后两年又出版了两本书,仅2022年就有两家出版社与之签了约稿协议。两天前,张书林微信告诉我:姐,下午我从老家湖北孝感回北京前见了几个通过我书店的朋友找到我的本地读者,他们热情地把我送到了机场。

(作者系成都时代出版社原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