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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刚:老屋简史
来源:李存刚 编辑: 时间:2021-04-22

老屋简史

李存刚

 

二〇一三年之前,老屋的房架、楼板、墙壁、窗格子一律是木制的,屋顶上盖着青色的屋瓦。现在,老屋依然是木架子房,依然盖着青色的屋瓦,不过墙壁改成了砖砌的水泥墙,窗户装成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

变化最先起始于二〇〇八年。这一年,发生了5·12汶川大地震,溪头沟尽管远离震中,但也是受灾地之一。进出溪头沟的路上,好几处路段被高处滚落的泥土和巨石阻断。老屋的木板墙壁被震出了几条裂缝,房顶上有序层叠、凹凸有致的屋瓦,一片片,脱离了自身的岗位,大部分乱七八糟地堆砌在屋顶,有一些掉落在地,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瓦砾。我和弟弟建议父亲重修,父亲看着我们,说:“还没到那程度嘛!”而后便独自买来新瓦,架上木梯,爬上屋顶,重新翻盖了屋瓦。又熬了浆糊,灌入墙上的裂缝里,再糊上报纸,那些裂缝便消失不见了。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日,芦山地震发生。这一次,溪头沟离震中更近。老屋明显地歪斜了,房顶的屋瓦也掉落了大半。地震过后,溪头沟里好些人家修了楼房,两层或者三层,也有五层的,气派而且敞亮。我和弟弟又一次建议父亲母亲,也把老屋拆了,修成钢筋水泥的楼房,就两层也好。父亲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父亲说:“都现在这样了,还修来做甚?”父亲的意思是,妹妹已经出嫁,我和弟弟已经离开溪头沟,新房修起来多半只能空着。我们只好依了父亲,把将倒未倒的木架子正端正,拆了木板墙和小木格子窗,在新砌的水泥墙壁上装上玻璃窗户。同时,在院坝左侧紧贴老屋的地方,另修了两间小屋,作为饭厅和厨房。也是木架子、水泥墙、玻璃窗、青瓦屋顶。

    新修的两间小屋和老屋呈“L”形排列,两条边围着院坝,直接叉向门前的水泥公路。水泥公路途经老屋门前的路段,偏偏是一个阔大的弧形。“L”的两条边几乎等长,站在弧形之内看过去,与水泥公路正好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扇面,像被四等分后剩下的一小块大饼。如斯多年,我的父亲母亲守着这块饼,像饱餐过后的食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满足。我也守着这块饼,像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孩子,什么时候感觉到渴了饿了,就急匆匆地赶回溪头沟。

水泥公路起止于乡场和溪头沟村第五生产队。第五生产队紧挨着溪头沟的最高的太阳山,都不说五队,而叫着环山子。水泥路修成之前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后来筑成了机耕道,新千年前后,机耕道上铺上了水泥,路面于是变得平坦和快捷,起止点依然是乡场和第五生产队。因为是乡村道,路不宽,隔不远,就借着地势突出一小块,以备果真有车辆交汇时双方都能顺利通行。机耕道和水泥路几乎就是山路的扩大升级版,依着溪头沟蜿蜒蛇形,溪流的走形差不多就是路的走形,走在路上,耳边总是萦绕着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沿着水泥公路,我有时候往上,经过村小、妹妹家、三队、四队,直至更接近太阳山的环山子;有时候往下,经过水磨房、仓库头的大姑家、河边上、长安家,直至靠近乡场的溪口;偶尔,也会径直去到路边村子里的某户人家。

沿着水泥公路走着的时候,我通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是走走看看;径直去到哪户人家的时候,多半是接受邀请去做客。我在溪头沟里出生,在溪头沟里长大,十六岁那年去到雅安求学,之后离开溪头沟。从大致的时间史上看,我的人生,前十六年是仅仅属于溪头沟的,后面,一直延续到今天、并且还将继续延续下去的部分,则既属于县城也属于溪头沟,两则似乎既是并存的,也是表里的关系,就像一棵树的枝干和根须。从具体的空间上看来,我的人生由两大板块构成,一块划归于县城,一块在溪头沟里长成,我无法断言,到底哪一块更大更重,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无论少了哪一块,我的人生将变得不再完整。

径直去到某户人家的时候,多半是受到了邀请。整个溪头沟,与我年龄相仿和比我年老一些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年轻一些甚至更小的,我大多数已经叫不上名字,但通过他们的五官和见面时对我的称呼,依然可以大致估摸出那是谁家的孩子,并且往往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溪头沟里几十户人家,这家和那家之间,表面上的关系可能亲密可能疏远,甚至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但若要细究起来,十有八九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这通常也是我被邀请的理由。但这理由其实是表面的,纯粹的客套性质。深层的理由简单,而且不言自明:我是县中医院的一名医生,溪头沟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人来医院找过我看病,或者请我找个好医生替他们看我不能看的病。彼此都知道这个,但彼此都不去说破。仿佛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我和他们一样,都懂得如何保持心照不宣。这时候,他们说出来的,无非是我难得回来一次,或者就是请我去家里坐坐。听起来依然是客套的,但这样一来,我即便是想拒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细说起来,老屋屹立于世还不到四十年光景。具体建造的时间,应该是在一九八〇年。一九八〇年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溪头沟下游不到一公里的生产队仓库旁。生产队仓库紧邻汩汩流逝的溪头沟,靠近山脚的地方长着一片茂盛的竹林。大约是为了口头表达的方便,后来每每说起生产队仓库,说起仓库旁的家,我们通常都会去掉“生产队”,就称它为仓库头。

我在仓库头的竹林下出生,长到七岁时,父亲母亲终于下定了搬离的决心,他们征求爷爷的意见,爷爷也没任何反对的表示。那时候,“包产到户”的大风刚刚吹到溪头沟,在划分“责任田”的时候,采取的是抓阄的方式,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本来没能如愿拿到这块他和爷爷早就看上的稻田,抓到的那家得知父亲的修房造屋计划之后,毫不犹豫地与父亲做了交换。于是我们家得以从仓库旁的竹林下,搬到现在我称之为老屋的这个地方。

那一年,妹妹不到六岁,弟弟不到五岁。十多年之后的一九九六年,妹妹从老屋出嫁,嫁到三组的马家,继而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五年之后的二〇〇一年,爷爷在老屋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享年八十六岁。从此,老屋里便只剩下父亲母亲。这也便是父亲母亲一直拒绝重修老屋的一个根本原因。

从仓库头搬到现址,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离溪头沟更近。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抬眼就能望见溪头沟不息的水流,闭着眼,耳边依然能清楚地听见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正对着老屋院门的河段,放着一排过路石,石块间间隔的距离相差无几,朝天的一面看上去也都相对平整,一看就知道,那些石块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因为河水长时间的冲刷,河床的中央部分明显比两侧要深,水流也更湍急,为了保持“路面”的大致平整,那些过路石便明显地排列出由小到大再到小的顺序。过路石上游还平缓无声的溪水流到这里,便成了一叠棉布或者一匹宽大柔软的长飘带,一层接一层,不断被揉搓、撕开、掀起、落下,源源不断地翻涌出一层层浪花。然后又归于沉寂。

老屋对岸也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树丛,竹林树丛掩隐着王家院子,王家院子里有好几个我的同学和儿时的伙伴。自打从仓库头搬迁过来的时候起,我就无数次踏上过路石,去到对面王家院子去。我至今不知道那些过路石铺设于何时,但从我们家搬迁来此的时候,我看到的溪头沟就是这个样子。这么些年来,溪头沟里的水流是不知不觉间纤细下去了,而那些过路石,却依稀还是最初我见到的模样,也似乎从来就没被挪动过。

这么些年来,我发现好些在记忆里高大、广阔的事物,一旦走出记忆,在眼前呈现出真实的面貌,便低矮、逼仄、缩微了下去。如果要说例外,老屋是一个,老屋门前的过路石是另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