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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金灵:怀念牛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骆 驼 时间:2020-12-04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倚窗远望,月色似被喧嚣声蒸腾得薄了几分,又如出锅后冷了八分的油饼子,冷硬而黏腻。河对岸,一山静卧,月色下透出几分疲惫。

想起山乡的月夜,晚风在密林间低语,时有蛙声蛩鸣应和。月色温柔,在屋瓦上静静流淌,父亲新砌的青石墙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这时,吃饱夜草的小牛也停下来看月,看远远近近的山,看山间次第点亮的一蓬蓬灯火,看圈门前开累的小花弯下腰身。小牛看月的时候,寸余高的小草也拖着一道清晰的影子看月,看小牛。

月色下,小牛嗅我的手心,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鼻梁处一道椭圆的阴影,脸庞和脖颈血管粗隆。

小牛的眼睛在月色下更加安静,它没有猫狗的惊慌哀怨、好奇警觉,从眼神看,它似乎离人间的事情很远。小牛站立了一会儿,开始反刍,它反刍时像在构思故事,很专注。

小牛已快15岁,在牛界已是中年。小牛还小的时候,有很多伙伴,就如我小时候一样有很多伙伴。小牛小的时候很活泼,慢慢的也步态沉稳,眼中甚少表示出好奇的神光,这也是长大吧,青涩一层层褪去,剥离成庸常而大众的样子。

小牛出生后走路还不利索,却喜欢尥蹶子,走着走着,“嘣”地来个空中动作。这时候的小牛毛发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好奇机灵,很活泼。我们在草地上跑,它在后面追,人躺草地上,它低头闻我们的头发;若人一下站起来,它便“突”地腾开四蹄,跳出老远。

山村的夏天总会有阵阵“白雨”不期而至。雨后,草地上的牛脚印里仍盈留寸余。放眼望去,一阶阶草地里如藏着千万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草芽野花就从镜子里探出头来。牛们三三俩俩地走在一起,红牛、黑牛、灰牛、花牛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组合穿插,衬着雨后碧蓝的天嫩绿的地。铃声清悦里,小牛对着身旁的每个小水坑汲水,水光清冽,盈盈捧起它粉色的嘴唇,时光就在那一幅幅静美而和谐的画里悄悄溜走。

大雨不停的天里,我们把出生后还未满七天的小牛留在圈里。接近傍晚的时候,尥了半天蹶子的小牛在圈里边走边“哞哞”地唤,它的母亲随牛群从远处的山上就要牧归了。天越晚,小牛唤得越急切。

太阳沉向山坳,火烧云在天际逶迤追赶,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狭窄的山路上终于出现一头挨着一头缓慢前行的牛群,它们低头的样子像在认真辨路。

母牛有些急不可耐,它一路“哞哞”地唤着,从二三十头牛的队伍挤到最前面去,一点都顾不得山道上凌乱的石子。圈门打开的时候,小牛几乎同时向母牛跑去。

我站在旁边,眼睛躲在夜幕下飘忽的炊烟里观看母牛和小牛奋力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这情景总让人如一箭中心,子思母或母思子就被小牛母子这样本色地展示出来。

小牛1岁时被阉割,3岁时被刺穿鼻子,套上辔头,教习犁地。

过了耕种时节,父亲把肩担、辔绳从小牛身上卸下来,让我们赶小牛到路旁吃草。牛喜欢人摸它的脖子、腹部,一挠,它就乖乖地站住了。我们把牛脖子上的蜱虫捉下来,那是一种吸血虫,起初只有麦芒大小,在牛身上待几天,吸饱血后,就圆鼓鼓的,有指头大小,用石头一砸,便“噗”地迸出浓黑的血浆。捉蜱虫的时候,小牛舒服,它伸长脖子,用鼻子蹭人肩膀。

牛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吃草,安静地反刍,安静地卧在树下乘凉。牛吃草的时候,“刷刷刷”,要把眼前这一片吃完了,才移动四蹄,去吃另一片草。那种吃草不专心,“捞”一口草走上好几步的牛,农村人都不喜欢。这种牛“喉咙细”,再好的草料和再细心的经营也不上膘,冬耕春种要出力犁地的时候就恼火了。

小时候玩心重,伙伴又多,我们总是把牛赶到李家塆和老林扁,那里几沟几梁都是外出打工的人家撂下的荒地,从梁这头可以看到整个沟,因此,在梁这个关隘玩上一天,也没有丢失牛或牛跑到庄稼地里惹祸的可能。在那四季的变换里,野花被牛蹄一茬一茬踩灭,又一茬一茬生长,牛群也在漫山遍野的白色山杏里,长在石头里的紫红鸡冠花的眼睛里日益长大。

肚子半饱的时候,牛们会“比划”一下。有时,主人们会手握“使牛棍”站在一旁大吼“角笼角笼顶起”,但眼见自家的牛处于下风时,就会跑上前在胜利者臀部予以重击,以此给自家的牛撑腰。

小牛慢慢长大,毛色红而亮,双角如拱月,经过一轮一轮的“比划”,成为牛群的王者,牧归之时,只有它能走在最前。

时间一晃一晃,外出务工的人多了起来,一些留守村庄的老弱也买了小型旋耕机。牛越来越少,起初被牛群光顾的那些都啃出黄土的荒塆现已封了山,我的小牛也没有了伙伴。

小牛拖着一条长长的绳,歪着脖子够树上的梨吃。母亲说,想把它“处理”了,又嫌它造孽,这养着吧,它又不逗人心疼,再好的草,只要一栓,它就立一整天,谁又有空专门照顾它呢?

雨后的棋盘花把自己整个儿地靠在小牛身上,想起小时候放牛走累了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靠在小牛身上。幸亏它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不然心中该是多么难过。

已是白露,草木不再生长,不久就是冬至,放敞牛的时节,以往到了傍晚,小牛都准时等在院坝边上,等我为它准备好的半撮箕萝卜丁拌麸子。它吃惯了,每天自己回家,不用我们去找。看小牛吃东西的时候,我的内心无比平静,小牛专心地吃,我静静地看。

想起母亲的话,想起我的小牛,心中落寞难言。

(载《四川作家报》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