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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树在爬天(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0期 雍措 编辑:骆驼 时间:2022-10-14

雍措,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有凹村系列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曾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一块丢失的骨头

那天,我独自一人上山。风很大,风把我一个劲儿地往一条荒路上推。

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荒路。路的旁边到处长着一种红色的杂草,草叶锋利,一次次想割破我的裤子,进入我的肉体。

我穿的裤子是一条灯草绒裤子。裤子不是我的,我没有这样一条棕色的裤子。我清楚地记得,这条裤子是在我家后窗下面捡到的。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没丢失过这样一条灯草绒的裤子。对于一条没有人认领的裤子,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扔了觉得可惜,不扔我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想来想去,趁阿妈不在家,我悄悄爬上三楼的青稞间,把它放在了阿爸上门时送给阿妈的狼皮箱最下面。狼皮箱里除了那条裤子,还有当年阿妈跟阿爸结婚时穿过的一件红色藏袍和一双皮靴子。

自从阿爸离开我们后,阿妈和我都很少打开狼皮箱。我想阿妈和我一样,都不想看见箱子里的东西在我们的生活里再次出现。还有一点,我有些恨阿妈结婚时穿过的嫁衣,莫名其妙地恨。

今年,我想找一样东西,怎么也找不到。有些东西放着放着就找不到了。这很奇怪,我相信我不会把要找的东西拿出门,那是一样我绝对不会拿出门的东西。它就在这间泥巴房里,我到处找。在找中,我无意掏出了墙后面的老鼠窝,几只大老鼠在洞里盯着我看,它们在恨我打扰到了它们,我急忙退了回来。我还发现了一群蚂蚁。这群蚂蚁生活在我房里的一块烂木头下,我有好几年没有搬动过那根腐朽的烂木头了。我在等一块烂木头自己慢慢变老,老到最后自己消失。在一根我期望它自己慢慢消失的烂木头下,却养活着一群蓬勃的生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屋里没有,我爬到了房檐上。凹村人说,有些东西暗地里会长脚。我信有些找不到的东西长了脚。我爬到房檐上,踩落了几片青瓦。瓦掉在地板上,碎得到处都是。有些东西就是那么容易破碎。我不理那些轻而易举就破碎的东西。我在房檐上的泥巴墙上发现了一个从上而下挖的洞。洞不是很大,圆圆的,很深,像口圆井穿进了我家的泥巴墙。我从洞口往下望,里面黑黑的,我不知道这个圆洞从我家的房檐穿透到了哪里,或者它在某处有没有拐弯,去到了其他地方。我往圆洞里试着喊自己的名字,我的声音一落进洞里,就没有了。这个洞太深了,深得洞里有什么东西在吃掉我的名字。我开始害怕,我觉得我不能再对着一个黑洞乱喊,多喊一声,我的命里就会少一声这样的声音。

我急忙跳下房檐,从路上找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头,我想用石头堵住这个黑洞。可当我把石头放上去,石头太硬,墙太软,我担心有一天硬的石头熬不过一堵软的墙。于是,我想到了那块腐朽的烂木头。我去搬那块烂木头,一群蚂蚁在木头上爬。我只有对不起那群长得胖胖的蚂蚁了。我想一群胖胖的蚂蚁也可以在一片黑里不停地长。黑洞里面的有些东西会陪着它们一起长。烂木头比一块坚硬的石头更适合一个黑洞。

堵上黑洞,我的心安稳了。我又开始找想找的东西。只剩下那个狼皮箱子了。我爬到床上,打开了箱子。我要找的东西没有找到,我翻出了几年前捡到的灯草绒裤。一条裤子在一个箱子里待了几年,没人来认领,没一个人问起,那这条裤子就是真的没人要了。那天我穿上它上山,风把一条别人穿过的裤子使劲往一个方向扯。一片片红色的、锋利的草叶割着这条别人的灯草绒裤。我感觉,那个丢失裤子的人忽然贴近了我。

那天,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顺着风走,顺着这条别人的裤子扯着我走。我的羊在另外一个山坡。那几只羊在风中等我。我却怎么也走不到它们那里。我的羊会在风中“咩咩”地喊我,它们已经习惯了有事没事“咩咩”地喊我这样一个人。我突然担心起我的羊。我怕它们喊不答应我,就往其他的方向走了。它们从来没有往其他方向走过,往其他方向一走,它们可能就再回不到凹村,它们傻得想我就在前面等它们会一直往前面走。一直走,它们还会遇到一条河和一个湖泊,它们没见过一个长在草原上的湖泊,自从它们出生,就待在一座大山里。它们的父母也老死在一座大山里。我不怪几只羊的呆傻,它们在一座大山住得太久了,见到什么都好奇。它们看见湖泊,会天真地认为那是一面镜子,它们见过我照镜子的样子。它们集体在湖泊里照自己,争先恐后的,它们会认为湖泊里的另一只羊不是自己,它们对湖里的羊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走进了一个湖泊里。

我越想越担心我的羊。我想往回走,风推着我,别人的裤子扯着我。它们要我往它们叫我去的地方走。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非要我走它们要我走的一条路。

“我的羊会丢的。”我对着一荒坡的风说。

一荒坡的风向我挤来,我前面的路更窄了。我没有一条自己想选择的路可走。

风把我推向一个斜坡。坡有些缓,我的脚步也慢慢缓下来。我全身都在疼痛,我向一场风喊疼。风不理我,它向四面八方刮去。我待在风中,像待在一丛密林里,我逃不出四处向我刮来的风。我停在风中。我看见达瓦和他的那只老羊在山下的一条小路上走。达瓦和他的那只老羊在那条小路上走了十几年。有时,有人提起达瓦的老,达瓦总是把那句不屑的话从鼻孔里传出来:要说我的老羊老我承认,说我老,我身体里的骨头还在一天天地长呢。今天,风把一条达瓦脚下的土路吹得快荡了起来,他以为没人看他,拱着背,全身松松垮垮的,他让那只老羊拖着他往前走。在一条纤细的土路上,达瓦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老展示在一条他认为没有人看见他的路上。远远望去,达瓦的老和老羊的老混在一起,让他们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更老了。

我对着达瓦和他的羊喊。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被困在了一场风中。我的声音刚出口,就被一阵风堵住。我再喊,风再堵。那只老羊头抬起来往山坡上看,羊是有灵性的动物,它能感觉到有人在喊它。羊看见了我,风围着我。它用头去顶达瓦,达瓦摔在地上。达瓦好久没有从一条土路上站起来。老羊把头蹭过去,用羊角拉他。达瓦终于站起来,又在路上走。达瓦走路的力气已经很小了,我不知道那点儿留在达瓦身体里的小力气还能支撑达瓦活在这个世界上多久。达瓦没有听见我的喊,达瓦或许已经好久听不见人的喊声了。羊边和达瓦在一条小路上走,边抬头往山坡上望。不用猜,我都能想到那只老羊眼神里的无助。我不怪羊。羊和一个人的老让我心疼。

风又来推我。风没去推山下达瓦和一只羊的老。

我到了一个山洞。我不敢进洞。洞又深又黑,让我想到我家房檐上那个又深又黑的洞。风围着山洞转,风像一扇关闭的门,堵着我。我身上的裤子在脚下扯着我,它让我进去。我的力气大不过一场风和一条别人的裤子。我往洞里喊,我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吃我的声音。我只喊了一声,我的声音很快就在洞里消失了。我不敢再喊,我怕多喊一声,我这辈子里的一声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少了。

我慢慢向一个黑洞走去,风跟着我。洞里有个大石头,我险些被绊倒。风停了下来,别人的裤子不再扯我。我坐在石头上,我在一片黑里发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场风和一条别人的裤子要我走进一个黑洞。

我在洞里发现了一块骨头。一束微光从崖缝里照在它上面。我走向骨头,那块骨头在一束微光里等我。它仿佛在那里等了我很多年。

我在犹豫该不该捡起那块骨头。我不知道是谁留下了一块骨头让我来看。我蹲在它前面看它,骨头有些年了,骨头表面发黑,它不是一块光滑的骨头。

只有一块骨头,这让我好奇。为什么只剩一块骨头在这里。我往四周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一块骨头在一束微光里。

我从地上捡起那块不光滑的骨头。它太轻了,在微光中泛着焦黄的颜色。我握着一块骨头在一个黑洞里空想。那束光从我捡起骨头开始就离开了黑洞。

是谁丢失了骨头,让我这样一个人来捡?我静静地想。

风又窜了进来。风绕过我,直接进了山洞。风在一个山洞消失了好一阵子,又从里面返回。窜进山洞的风再出来,有种被什么东西掏空的感觉,轻薄没有力气。我能感觉到它的软,它在背后想推我,像一位生了大病的人挨了我一下,就放了手。

我从山洞走了出来。风不会再像一扇门一样堵住我的路。

那块骨头在我手里,我把它带出了山洞。我想无论它是谁的,都是一个需要人帮忙把它带出黑暗的骨头。但我万万没想到,一块骨头被我带出黑暗后瞬间就化了。那些散落在我手心里的粉末,很快被一阵风刮向了远方。

风没再推我。我想到我的那几只傻羊,它们是不是正在丢失自己的路上。

我跑起来。路过刚才的缓坡,达瓦和他的老羊不见了。他们总有一天会走丢在一条小路上。再过很多年,没人会记起他们,就像我身上的灯草绒裤子,谁会在乎呢?

我想到那块丢失在阳光下的骨头,那块很快在我手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骨头,它的丢失或许只是一次它预谋已久的旅行。又或许,这块骨头想告诉我,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正在丢失自己的骨头。

 

走向一条河

今天天空很空,我的心也很空。我随意地让自己从一座泥巴房里走出去,随意地来到了一条出村的土路上。我在出村的土路上,逗一只小虫玩儿。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小虫,背上全是白色的斑点,头上长着一对长长的触须,触须是它身体的一倍长。

我遇见它时,阳光烤着它。它在一片白光中,埋着头。我不喜欢一只虫子的无所事事。我找来一根小棍,用小棍轻轻触碰它头上长长的触须。我触碰它一下,它就停止前进的步伐,抬头看我一次。它看我,我也看它。它看够了我,又埋头向前走。我又用小棍触碰它的触须,它又抬头看我,我又看它。在很多次反复中,它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感觉在被一只小虫审问一样,全身不自在。我对它说:你走吧。我为它让开一条出凹村的土路。它不走,它执拗地看着我。我用手里的小棍子指着前方,它还是不走。我一生气,一屁股坐在了它的旁边。我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失去了耐心。

我偷偷埋头看它。它把长长的触须抱在怀中,不断地用嘴舔舐着。我又闷声闷气地说:你走。我在驱赶一条虫子,我不想让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留在凹村。它突然抬头看我,然后猛低下头,一口咬断了其中一条长长的触须,埋头向一边走去。它并没有走多远,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长一短的触须在风中摆动。它站着望我让它离开的那条土路,那条被它咬断的触须慢慢被远处吹来的尘土掩埋。

说实话,我吓坏了,我再不敢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说驱赶的话。我把手里拿着的小棍扔向那条出村的路。扔那根木棍,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想让它能离我多远就多远,能离凹村多远就多远。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依然站在那里。它亲眼看见,我把那根小木棍能扔多远就多远。它安静了下来。

它不再看我。它一长一短的触须还在风中摇摆。它的疼痛在风中一次次被风掀起。我想对它说道歉的话,但我想它不会理我。于是,我陪着它静静地坐在风中,看那条出凹村的土路。

土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条山脚的河。一旦到那条河,凹村的土路就没有了。凹村的所有东西一旦下山,都在走向一条河。

山脚出现一个人。从高处往下看,这个人好像是从河流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我看见那人在进凹村的土路上从一个小圆点变成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圆点,长出头,长出脚,长出人的眼睛、鼻子、耳朵。我仿佛亲眼看见这人在凹村的土路上慢慢生长,进凹村就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

当这个人越来越像一个人的时候,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躲进了土路旁边的杂草里。我没叫住它,看它走几步又回头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它不会离我远去。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