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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木依萝:如苔藓
来源:中国作家网 《广西文学》2022年第8期 阿微木依萝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8-29

太阳推开山边那棵松树枝跳出来了,冷寂的大河坝铺满一层暖光;气温却没有因此上升,风还很冷,一年四季,不过是一季比一季冷,只不过夏天的风吹在脸上是一种舒服的凉。

昨夜一场小酒,今早起来还是醉的,牧马人吉克里布睡在宽敞的院子里的一堆干草上,太阳晒着他的屁股了,他还没有打算拱开披毡钻出来;四百匹矮马放任在大河坝周围,幸好距离不是很远,昨夜根本没有收回来,任由它们在那儿过了一夜。他还在打鼾,酒后的鼾声像喉咙里装着一条吹泡泡的鱼。

大河坝海拔三千三百米,除了吉克里布以及另一个孤单的牧马人永聪,就他们两个快六十岁的、有着丰富的放牧经验的人,住在各自宽大的院子里,养着众多的马、羊和牛,再没有多余的人与他们同住了。每一茬,他们养的马儿数量都是最多的,方圆百里,无人赶超,成了“著名”的牧马人。他们就像对待庄稼那样,一茬一茬地收割,如今手里养着的这些马,都是之前那些卖掉的成年马的后代,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更替,反正,光阴落在马蹄上,踩成了无数的脚印窝,无法计算了。

两年前,儿子们选择结束牧人的生活,带着他们的孩子已经搬到县城里居住,吉克里布和永聪拒绝了搬家。他们各自的女人却非常愿意,大概跟着牧人过的日子实在令两位妇人厌倦了,儿子们说起城市生活的时候,两个老女人的眼睛里都快伸出翅膀来。她们更愿意跟儿孙们待在一起。两个坚守在高山顶上的男人经常在饭桌上佐以白酒度日,会在喝醉的时候将后代的生活称为“移民”。

“他们‘移民’到了县城,就是这样,要远远地离开我们了,等着瞧,他们总有一天会厌倦在那儿的生活,没有马儿嘶叫的地方不算好地方,没有羊群的山坡不开花,没有牛尿冲洗的土地不长草,他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才会明白,住惯了的山坡不嫌陡。”

儿子们最终同意他们留在牧场了,别无办法,除了考虑到老牧人的生活习惯,也还有另一个因素:放牧对家庭的收入极有帮助。两个步入老年的牧人,挣的钱最终还是要给孩子们,不然给谁呢。

两个老牧马人舍不下高地的生活,长年累月地待在牧场,他们才会感到安心和快乐,当然更多的是艰苦,但这种艰辛已嵌入整个生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接受高寒地带的冷风和孤寂,接受马儿和羊群可能遭受的灾难和死亡,成了生活的内容,成了摆脱不了的惯性,有时候他们甚至坚信,在凉山州的众多山脉中,这样的海拔随处可见,像他们这样的牧人更是随处可见。即便在低海拔山区,人们也始终在放牧,这就像是,海边出水手,山边出牧人,天上出神仙,生活环境造就的自然法则,到这个时候要换一种身份,哪怕活得会比现在舒服,心理上也未必全盘接受。过于清闲的日子,没有风险的日子,对牧人的情感何尝不是一种抹杀。勇敢的人都乐意生活在大风里,因为他们会明白地感受到弱小生命在艰涩之中的挺拔和饱满。

但山下的确是热闹的,他们知道,他们见过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饱满多情的夜景。他们像别的山区的老者一样,偶尔也渴望被潮水一样的热闹每天冲洗。为了打发孤寂,他们也会隔三岔五让一个人照看马群,另一个人下山去消减寂寞。轮换着去。

昨天轮到吉克里布下山。昨日的镇上,他遇见了不少熟悉的老朋友(包括我们这几个年轻人),甚至悲哀地遇见了年轻时候喜欢的姑娘,她已经老得快要没力气上街,看到她那个样子,他立马就泄气了。心爱姑娘的衰老明晃晃地戳在眼前,想要找根柱子稍微挡掉视线都来不及。在这片山区,女人们总是最先老去,这是所有人包括孩子们都明白的事。可他这会儿,却半点儿都不愿意亲眼所见自己喜欢过的姑娘衰老成了这个模样。这就像是,他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了两次,像所有的失恋者那样,他的一切情绪都表现在了神态上,尽了最大力气才保持着清醒和体面,压制着哀伤的情绪走到已经满脸皱纹的姑娘跟前,满不在乎地打了一声招呼,就是这样,非常非常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这位心爱的老姑娘却并未马上将他认出来,她犹豫着,眨巴了几下干枯的眼睛,想点头又不想点头,最后若有所思地与他擦身而去,走出好几步才突然转身说“噢,是你啊”,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之色,比吉克里布的满不在乎更加满不在乎地走了。这就更让他难过了。他的“遭遇”当然被熟人们都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可我们这些年轻人与他的经历毕竟有悬殊,如果我们要安慰他,将是无从说起。只有他的老朋友们才能搭话,在过去二十年之前,他们在高山顶上一起放牧,那时候,大河坝还是挺热闹的,当然这说的是二十年前。老朋友们抓着他喝酒,想让他从刚刚坏掉的心情里面跳出来。他同意了,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拒绝,这回他喝了好几杯酒,完全没有克制的意思,但他也没办法继续多喝,随着年岁增长,体内的器官对于酒精的消减感到吃力。

我们也跟他喝了起来。胡乱地在他的朋友那里到处敬酒,在他们面前,我们只能算是一群小朋友。当然,这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他从未像昨天那么醉过,还吐了一地。

昨天傍晚是我们护送他到山顶,其实用不着护送,他的四百匹矮马中的一匹,会准确地将他驮回家中。我们恐怕只能算作他的跟屁虫,时不时要来打扰他的生活。每一个季节,我们都会到大河坝住上几日。为了在他家旁边避风的地段搭上帐篷,可谓费尽心思,对他的马儿和羊群好一番赞美,直到他同意。昨天晚上,他倒是表达出了特别欢迎的意思。

现在他一定还感到头昏脑涨,稍微抬了一下脑袋又放到枕头上。山鹰在天上飞动,他掀开披毡时,正好撞见它们在云天上扇动的宽大翅膀,云彩白得晃眼。当然他也看见了我们,在他的院子外面,我们其实一直在等他醒来。

吉克里布有一双好腿,细瘦,有力,大河坝周围每一个山包,这双腿就像缝纫机上那根不知累的细针,密密匝匝地“碾”过,这差不多和他的马儿的腿一样了,我们甚至相信他能跟马儿赛跑。在他近六十岁的脸上,生命的活力一直从不消退,那是一张自信的脸,与他的目光相对时,觉得是在跟高空的星子相望。他的一双充满激情的腿,没错,就是饱满激情的腿,当他从早晨太阳的暖光中掀开披毡,他就用这双令人羡慕的勤快的细腿将我们领到了院子外面的山包上。灰色的草场外面是绿树,那树上已经坐满了野鸟。放养的黑山猪很早就在树林中活动,在落满了松果的林子中拱土,同时也将遗落在松叶里的松子吃掉。吉克里布和永聪喂养的白色乌鸡,也放养在草场上,它们经常跟野鸡野鸟们混在一起,也经常在黑山猪群里白花花地跑来跑去,吉克里布说,它们看到乌鸡落在猪背上时,会生气地跳起来把乌鸡赶走,不过它们经常看不见黑猪背上的黑乌鸦,都是黑黢黢的,鸡是一种慌里慌张的动物,尤其在食物充足的草地上,如果肚子没有填饱,在面对食物之外的东西上,注意力不会很集中。

这是初秋的草场了,马儿们很少出现在草地上,躲在草地边缘的树林中,可能是那些阴凉的树下的青草吃起来特别香,树脚下的花草总是最茂盛。它们倒是喜欢在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在草地上跑几圈,疯狂地扬起尘土,有时候四百匹马儿全部积聚在一起,商量好了似的进行一场拉练,从草场这头跑到那头,要很久才能看到它们再从那边回来,大河坝实在太宽广,也许它们觉得世界的宽大也不过如此。

我们要选在稍微高一些的山包上才能看到马儿们的活动。它们的身体是一条绵软的直线,它们漂亮、有劲儿,它们有温柔如水的眼睛,它们四百匹聚合在一起就像被风吹胀了的大马,撒网似的铺天盖地从世界这边过去,再从世界那边回来,它们有顺畅的毛发和尾巴,有响亮动人的蹄音,只要站在高一些的山包上,我们就能见到它们自由的灵魂,仿佛是我们自己的灵魂的本相,在枯黄的草场上,跑得令人想要大哭起来。

吉克里布对我们每年跑到山顶已经不会感到奇怪了,在这片看似荒无人烟之地,时不时就要遇到一些陌生人,除了我们,他遇到过写书的、弹琴的、画画的,还有摄影师,都是一些看上去性格挺内向、情感很丰富的人。有人感到寂寞了,或者心情不舒坦,就总会跑到这儿来,就像我们,从未取消每年到这里住上几日的决定。生命在浩大的萧瑟中,不是被淹没,就是被漂浮而起,总会得到一些收获。

吉克里布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目光伸到草原的尽头,那儿还没有马儿跑回来的身影。我们还算幸运,就在刚才,上百匹骏马拉开身子跑过去了。

远处的金场坪子的山尖往年常有积雪,近年气候变暖,积雪的时间缩短了。山尖仍是亮眼的白,却并非是积雪的白,是被阳光狠狠地照着,云彩一朵一朵从那儿的周围飘出,仿佛所有的白云都是从那个山尖上“吐”出去的。

吉克里布带着我们绕到了另外一个山包的梁子上,在最高处,一大片羊群和牛群铺满远处的草原,有吉克里布自己的,也有牧人永聪的。畜生们只在小时候容易跑错院子,成年的羊群一眼就认识自己的主人,只要两位牧人往那儿一站,吹响口哨或张嘴喊它们,属于他们的牛羊就会来到身前。羊和牛,不太喜欢与马儿们待在一片地方,它们自觉地分成了两个队伍,当然有时候羊和牛也不喜欢待在一起,这样就会分成三队,因此,不管是吉克里布还是永聪,都需要在大河坝高高矮矮的山包上来来回回地跑,如果他们参加马拉松越野,可能也不会输给其他人;站在平坦的地方根本“追”不上牲畜们的影子,只能站到一个一个的山包去追望,才能掌握它们都在哪一片草场。它们也不会跑得太远,喜欢待在熟悉的几个地方转悠。当然,总有小羊丢失,有时候牛和马儿也会丢失,或者丧生在某个草场之外的悬崖。这些都是牧人必须面对的损失。“再正常不过的了,人吃五谷杂粮,生乱七八糟的病,畜生们在野地上活动,总有跌落山崖的时候。”他们会这样去理解。

吉克里布用望远镜照了一下远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采。他不用仔细去数,牧人的眼睛和鹰眼一样锐利,只要不是一下子丢失很多只,就能掌握个大概。

太阳升到正空时,先前从草场跑出去的马儿们又跑回来了。

吉克里布唱起了山歌,唱山歌是他拿手的,跳舞就不行,他还不如一匹马儿的身段灵活。

抖掉烟斗里的残渣,重新燃起的烟叶还未抽完,吉克里布已经斜靠在火塘旁边的石头上睡着了。烟杆滑落到地上。他没有亲人陪伴,在他的脸上也就不会看到需要等什么人回家的那种盼望,他想睡就睡着了,放下所有的疲惫,柴火一燃,斜靠在那块石头上。那是一块特意搬回来做靠椅的石头,都已经有了年月,光滑得像一块褐色宝石。

可能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人的衰老才会流水一样溢出,而这个真相,也只有在牧人的身边,与他近距离才能看到。脸上松垮的皮肤,粗糙如枯枝的手指,以及细瘦的小腿,头发过早地累成了灰白,这一切只在他睡着了才会不受控制地展现。

门外是一场一场的秋风,风大的时候吹得山林全部叫唤起来。

马儿、羊和牛,已经在院子周围休息。狗叫声偶尔会在远处响几下,夜间,它们负责值守,那是三条健壮的大狗。在牧区,狗仍然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防贼。在农耕地区,防贼就是它的天职,关键时刻还能救一下主人的性命。据说在某个牧场,一个牧人遭遇山贼,是他的狗儿们帮他一起打赢了那两个贼货,若不是主人稍微阻拦,两个贼恐怕要丧生于狗嘴。

吉克里布无法闲着,众多的马匹和牛羊不能完全交给三只大狗,他每夜都要起来巡查好几次,在院子的外面跑几趟。冬天下雪时,他就必须赶着它们到避寒的地带寻找草料,夜间起来查看的次数就更多了。无论牲畜还是人类,都有体质上的差别,很多羊儿会在冬天死去,不是因为寒冷就是疾病,它们从体格上就比不过马儿和牛,生命的顽强似乎也比不过,幸好它们数量多,也就显得很旺盛。

今夜大风,吉克里布必须加紧补觉,他的五头牛在未来几天、也许就是明天或后天,就要下崽了。最麻烦的是,他的其中一只母猪也快下崽,也可能就在眼前这几日。母猪下崽最为烦心,如果是一只体型胖的母猪就更烦了,它会把自己生下的小猪崽全部压死,运气好了生得多,才有可能给人剩下那么两个三个,就是那种笨拙的身体,无意中翻个身或者抬个腿,就能将它的孩子们全部弄死了。母猪不宜过胖,胖了笨,笨了会要小猪命,就是这个原因。那将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希望我们到时候可以帮他一把。可我们还从未见过牛是怎么生产的,包括猪,我们也不太了解。

吉克里布早就做好了给母牛接生的准备。还有快下崽的母猪,他也没有松懈,白天,母猪自行在草场觅食,傍晚,回到院子旁边的篱笆圈,他会给它精心准备一些汤水。

前几次下山,他选了一匹温顺的、脚力最好的马儿一起上街。买回来很多红糖、婴儿奶粉,几只塑料大号奶瓶,都是让那匹马儿驮回来的。这个地方上一次街尤其麻烦,幸好在两年前,因为他的养殖非常旺盛受到重视,上面派令,特意给他从半山腰的主路上挖了一条可以通行小货车的土路,直延伸到他的院子门口,由于海拔和山体条件所限,想要加宽到足够大货车通行难以实现,小货车以及摩托车通行不成问题。马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有时候还特意在这条土路上跑几步。吉克里布每年卖出去的马儿和牛羊,总算不用像之前那样,自己费劲地请人帮忙一起赶送到半山腰交给买家。他现在下山赶集,也全靠这条新挖的路,即便这条路实在难走,几乎看不到泥土,全是石坷垃,又全是弯道,有些地方窄得刚好够放下小货车的四个轮子,胆量或技术不过关的司机根本不敢在这条路上跑。

吉克里布不会骑摩托车,永聪也不会。他们两个下山娱乐或采买的交通工具要么是自己的双腿,要么就倚靠马儿的四条腿。骑马是他们擅长的,无论上坡还是下坡,他们都可以稳坐马背。

过了大约一刻钟,吉克里布从瞌睡中醒来。他对我们笑了一下,擦掉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披毡裹在身上,摸黑到门外巡查去了。我们也跟着出门,他的房子位置选得很好,再大的风也动摇不了这块地方,这是个绝佳的避风口。

一头焦糖色的母牛站在月亮底下的院子里,这本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夜晚,因为月光真好,几乎把大河坝整个草场不留死角地照明了。吉克里布在房子外面的一个避风的角落生了一堆火,我们围坐在火边。今天傍晚时分,我们就被吉克里布从大河坝远处的灰色山梁上请回来,本来打算到另外的山顶走一走,也恰好天气晴朗,山风也不大。那座我们想去的山顶,需要经过一片灰山石地带,再穿过两条杂木茂盛的山沟,才能见到那儿最高处的很多天然石笋和绝美的岩洞,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许多漂亮而物种稀奇的山鸡;当我们背着帐篷正要朝那个方向去,就被吉克里布喊住了,他非常焦急,一路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追撵我们,因为母牛就要生产了,恰好在我们告别他没多久,母牛就有了生产的迹象。这真是一头怪牛,我们坐在那儿等它生产的时候,它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等到让人失去耐心了,决定暂时离开了,它竟然就要生产了。

那是一头第一次做母亲的牛,它惊恐难受地在院子的草地上折腾了好一会儿,却还没有将牛崽儿产下。吉克里布人手不足,永聪害了一场风寒,昨天晚上他都没有到吉克里布的院子里串门,牛羊也是给吉克里布代为照看。

“这是牧人最大的麻烦,”吉克里布说,“不能生病,生病了也只能自己吃点儿药,硬扛,没有办法,谁都是这么混过来的,永聪在扛他身上的毛病,我只能自己给母牛接生啦。幸好你们在这儿,幸好我把你们及时地喊回来了,我需要人手。要是再年轻几岁,我就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母牛有点难产,这是吉克里布着急喊我们帮忙的原因。

可我们什么都不懂。他还以为我们读书比他多,以为读书多的人就能有什么好点子,不应该对一头母牛的生产束手无策。我们到院子门口时,他说:“你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都见过这种场面的吧?随便搭把手就行了,你们按照我说的,我要你们怎么操作,你们就怎么操作。”我们含糊地不知道怎么表示才行。操作什么?真让人有点儿不好意思。

“好的呀,我们可以的。”最终,坐到火堆边时,我们这么说了。

母牛在草地上艰难地走动,四只脚因为肚子太大,走路时别扭地往两边分开,而它的尾巴下面,那团黑色的肿胀的肉洞一鼓一鼓的,仿佛还要继续增大,也的确还在继续增大。

“它的羊水破了。”吉克里布说。

“噢,天哪,要是在太阳底下就好啦。”我们说。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或许,一头母牛在月光下生产,会让月光变成凉水,凉水一样的光芒浇在它的身上,会让它看起来尤其可怜,而阳光不一样,阳光暖烘烘的,能让这个崭新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舒服一点。

它在白扑扑的月光下,在我们无能为力的注视下,继续走了几步,痛得叫起来了。

我们望着吉克里布,想知道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母牛赶紧把小牛产下,它站在那儿的样子很伤我们的心。让我们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我们其实是亲眼见到了自己出生的过程。母亲的身体在生产的那一天被血水浸湿,在那红色的河流里,我们也闭着眼睛,我们觉得小牛儿这会儿也是闭着眼睛的,像船一样划过它妈妈的身体,狭窄的“河水”的面上,就像我们曾经与母体世界告别那样,它也在与它的母体告别。只是它更艰难,等了半天,我们连它的小尾巴或者小脑袋都没有看到一点点儿。可它早晚会出来的,会到明晃晃的太阳和月亮底下与主人和牛妈妈见面;它会拱破自己的原始的世界。我们也是这么出来的。我们的母亲不得不脱下裤子,像一条白鱼一样敞开肚皮,躺着,或者半蹲着,或者干脆坐到水里,据说在水中生产能减轻产妇的痛楚,不论在什么角落产子,她们都必须露出最为隐秘的地方。母亲们会亲眼看到自己的下体渐渐变了形,男人们热爱的地方以及她自己最为满意的地方开始变得肿胀,她会感到羞耻,会觉得这一切太荒唐也太可怖,却又必须掩盖这种无助的羞耻,因为疼痛已经吞噬了她,爱,在这一刻庞大地侵袭到意识深处,也将作为一种支撑,将“爱”作为信仰,她才能打开自己,才能将那个心血凝成的孩子带到世上;她必须爱这个可以要了她性命的人,必须像一棵春天的树,把身体弯曲,再张嘴吐出新芽。她必须如此。她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古老的空洞,头发里流出的汗水仿佛是春天黑色的雨,这些她看得见看不见的苦难,都只能接受,这会儿她最好作为一个痛苦的“造物主”的存在,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深切体会到,造物主本身就是一个饱含了艰辛和痛楚的可怜人。她怀着巨大的羞耻和痛苦,最终发出虚弱的呻吟,并且流下了眼泪。母牛此刻也流下眼泪,它那低微的呻吟和人类母亲的呻吟没有两样。母亲们如果还想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只能把接生者当成空气,在产房里没有性别。母牛也是这么做的,它配合人类,我们走过去明目张胆地盯着它的尾巴下面时,它就把头歪到了一边。

这一刻,它没有捷径,它也只能祈祷自己的身体可以不负所望,吐出新芽。

它继续走动,像个长条的蛋。

母牛最幸运的可能是它不用亲眼看到自己尾巴下面成了一个可怕的洞。

吉克里布脸上也有了慌张情绪。好几次他起身走到母牛身边,用手抚摸它的头,再绕到身子后面去观察产程。显然没有多少进展,它的产道狭窄,不过,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它很勇敢并持续发力。

“还早。”吉克里布说。他走回火堆旁边才说了这句话,在母牛跟前却没有吭声。

我们干坐着,不知道怎么办。就像我们的母亲生我们的时候,父亲就站在门口,咬着烟屁股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父亲也是造物者之一,可他似乎带着某种罪恶,有时候我们会这么觉得,所以父亲的形象偶尔显得那么脆弱和令人怀疑,母亲背负了许多苦难,她所享受的快乐那么短暂,痛苦却终生难忘。当然,她也跟所有坏的词和好的词联系在一起,她是一个丰富完整的宇宙,比方说,愚蠢、聪慧、豁达、无私、自私……还有更多。她经历的痛苦后来需要我们来偿还,她给的爱,看起来是天性自然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是自然的本体的输出,可真相并非如此,她的爱有多温和就有多霸道,因为她是造物主里最尊贵也最悲哀的人。

就像我们的母亲始终孤独地养育我们,几乎依靠不到自己的丈夫,母牛也一样,而且它更艰难,在畜界,双方交配完了之后,公牛就走了。公牛甚至可以不是吉克里布牛群里的一员,它随时有可能是在某一家人的牛群里发现的比较顺眼的牛小伙儿,母牛的意见是不重要的,公牛的意见也不重要,做牛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它们不需要有什么熟悉的过程,不需要在草地上跑几圈建立感情,甚至有时候,吉克里布说,也只有他还尊重着一头母牛的生理需求,它可以与陌生公牛交配已经算是幸福的事,起码让它看了一眼它未来牛儿的爹长什么样子,很多牧场里,母牛压根儿不用直接跟公牛交配,到它发情的时期,只会被人类的一只手掏鸟窝似的插入生殖器,进行人工授精,在它没有任何快乐的情况下直接怀孕产子。牛群的“爱的结晶”和野草一样,春风一吹,就要钻出泥土,就要迎接新鲜的世界。它们可能也早就习惯了。

这会儿,母牛已经侧身躺倒在地。它几乎失去了全部体力,原先的倔强荡然无存。吉克里布跑到母牛身后,很苦恼的样子,伸手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来帮忙吧。”他喊我们。

“找一根绳子来。”他指挥我们。

我们哪里知道他的绳子放在什么地方,左右找了几次没看见。他也突然想起来我们只是客人,笑了一下,自己跑进卧室抓了一条绳子跑出来。

我们有点茫然也很慌张。因为吉克里布这会儿突然变得更慌张了。

“给它助产。只能靠人力了。”他说。

这可就麻烦了,我们连母牛的那玩意儿是长在尾巴下面一点点也是刚刚才看清楚,我们之前还以为,它的东西是长在现在我们看清楚的这个位置再下面一点呢。小的时候我们见一头牛爬在另一头牛背上,还以为它们是亲兄弟在打闹,看见公牛的生殖器,还以为是在给另一头牛喝水。我们的父母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牛给另一头牛喝水。这件事我们后来当然搞清楚了,可是,我们对牛的了解还是不行。接生就更不行了。

“我们不行。”张嘴就跟吉克里布说,求饶似的。

他连眼睛都懒得抬起来看我们一眼,低身把牛尾巴提着,让牛的屁股整个露在了外面。

“又不是喊你们生,是要你们帮个忙,只是小小的帮个忙,并不需要多大力气,听我指挥就行啦。”

牛屁股已经被羊水打湿了,母牛低吟着,它好像要死了。

一只黑色的小牛蹄子突然伸出产道,在那儿摇晃一下又想缩回去,可好像也缩不回去了。

“完了,这个小蠢牛,它来反了。”吉克里布说。他本来很焦灼,可能是终于看到小牛的蹄子了,又露出一点喜悦之色。

吉克里布把手伸入母牛的产道,将小牛往里边送了一下,我们已经看不到小牛的脚了,只看见吉克里布的手在产道里面帮小牛摆正位置。他说是在摆正位置。手法必须掌握好,不然,也许会让母牛的子宫受损,没准儿还有更坏的事,母牛和小牛一起死掉。他已经是个老牧人了,见过许多母牛生产,也见过它们难产而死,他的接生经验都是从死掉的母牛身上积攒的,现如今,对于母牛的生产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可他同样也会害怕,再好的经验也难敌突发的意外灾厄。这里又高又远,不可能每一次都要依靠兽医帮忙。吉克里布抽出手,湿淋淋的羊水流到他挽起来的袖子上。要是在从前,我们会觉得这实在太脏了,黏糊糊的,邋里邋遢的。

随着他的手出来,小牛的脚也重新出来了,这回出来的是两只脚。吉克里布急忙抓着这两只脚,不让它乱晃。而我们,始终负责提着牛尾巴,也偶尔伸手去抚摸牛屁股,抚摸牛尾巴的根部,还有牛的肚皮以及背部,这些举动让我们心里舒缓和安定,一厢情愿地,仿佛帮助母牛分担了一些痛苦。

吉克里布用绳子套住了小牛的一双脚,它的小屁股也几乎要看到了,可是它卡住了,卡在母牛狭窄的产道里。他套好了绳子就把它递给我们。“抓稳了。”他说。

我们抓不稳,手在抖。这太刺激我们的眼睛了,生产的现场竟然是这么残暴的。

“不要像个草包似的,你们一个个的,拿出你们见过世面的样子来。怕什么呢。”吉克里布用这种故意嘲笑的语气说。

我们平静心情,抓稳了绳子,稍微往后用力拖。有点儿拔河又不敢使劲儿的味道了。

吉克里布时不时用手去产道里掏一下,把小牛卡住的身子轻轻提拉或者挤一挤,母牛一声不吭,因为它已经没有吭声的力气了。它躺着,像个肉做的山包,只有虚弱的呼吸。我们撞见母牛眼里的泪水时,猛地转开目光,不敢与它对视。

“它流眼泪啦。”我们说。对着吉克里布的耳朵喊。

“那是汗水。你们一天天的,大惊小怪。我耳朵吼聋了。”

“汗水?”

“就是汗水。”

“不可能,它肯定在哭。”

“就你们觉得它是在天天哭。不过也许它现在是在哭呢。要是这会儿我躺着生牛,我也哭。”

“不可能呀,不可能是汗水呀。”

“不可能‘鸭’,肯定不可能‘鸭’,它是牛。狗可以从嘴里排汗,牛,当然也可以从眼睛里排汗,它的汗腺没有那么发达,这会儿它经历产子之痛,挤压到泪腺,何况此时此刻,它这么劳累,想要排汗却无法正常排除,就会通过流泪的方式。我说清楚了没有?”

吉克里布边说边细致地把小牛的屁股往上提,又放下去再往左边晃动一下。动作娴熟。

看到小牛露出半个身子了,它是一头黑白色的小花牛,水灵灵的,非常可爱,虽然我们此时见到的只不过是它的屁股而已,也无所谓,这起码也是个好看的屁股了。

吉克里布站起身,跟我们一起拽紧了绳子。“使劲拉。”他说。我们就使劲扯着绳子往后退,其中一人还去把母牛的尾巴提着,并且在那个地方随时观察小牛出来的状况,万一它又卡住了,就伸手帮个忙。吉克里布站在绳子的最前面,他需要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使多大的劲儿。

只听到仿佛是从河水里跳出来一条鱼的那种响声,小牛犊滑出产道,落在母牛屁股后面的草地上了。它真漂亮,也真虚弱。小牛的嘴里呛进了羊水,吉克里布解开它后脚上的绳子,迅速将它倒提着,“挂”在了院子的围栏上。它软塌塌、乖乖地挂在那儿,整个产程也消耗了小牛的精力。

“一头小公牛。”吉克里布说。

我们不知道怎么一眼看出牛的性别,这个本事从小到大都不具备。就算刚刚我们弄清楚了母牛的生殖器位置,过几天把它投入众多的牛群中,我们还是分不清公牛和母牛。在区别食草动物的性别方面,我们没有能力。但我们仍然盲目地喜欢它们,以为它们身上有我们追寻却无法完成的某种自由精神。只不过,刚刚母牛的生产经历的确将我们从理想主义中暂时“扯”了出来,目睹了我们所追求的自由背后的钝痛,可这其实也没有特别影响我们对它们的热爱,除开生产以及繁殖遭遇,毕竟在草地上所展示出来的表象的自由方面,它们给我们带来的精神上的满足感实在太强烈。谁叫我们多数时候,在人类生活中,在复杂的情感中,我们都不是特别快乐,尤其在遇到不好的人生遭遇时,很容易变成一群虚假的情怀主义者,我们不能像牛一样去吃草,却很享受看它们在阳光里吃草的样子,并坚定自己闻到了美好的自由香气。

我们根本也不会考虑牧人吉克里布生活里的艰辛,在他独自面对像今天这种母牛难产的状况时,他会像只可怜的老蚂蚁团团乱转,或者生病的时候,他怎么苦熬,我们不去想象,很难关心到这些。当然吉克里布也不会在乎我们关不关心,这是他自己的生活。

他把小牛从围栏上取下来了,放到母牛身旁的干草上,牛儿嘴里的羊水已经吐净。它绵软得像一团黑白色的云。

昨日新生的小牛给吉克里布带来了好心情,今日一过中午,他就开始张罗晚饭,煮了一只腊猪脚,杀了一只白色老公鸡。

小巧的簸箕里装了一堆玉米饭,用甑子蒸好倒入,搅拌蓬松之后堆成一个小山包。簸箕放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石板足有半米高,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弄回来的天然“桌子”。吉克里布喜欢将各种好看的石头往家里搬,磨刀石、桌子、凳子,包括火塘旁边那块倚靠着打瞌睡的石头,都是他弄回来的“家具”。这快要成为一个古人住的石头屋了。

太阳偏西,饭菜准备好了,腊猪脚捞出来沥干汤水,围在簸箕里的玉米饭周围,猪脚汤里放了一把圆根萝卜叶子做的干酸菜,水再烧开后起锅,装入木萨(盛汤的器皿),几只木勺扣在簸箕边沿,乌鸡肉也沥干水分装入木萨,鸡头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是专门给主客食用的,吃鸡头的人必须有序地拆开头骨,观望骨内玄机,说一些吉祥话,风调雨顺、畜牧旺盛之类。当然这些规矩,也只有当地会看鸡头鸡骨的客人懂得,拥有神职身份的毕摩和苏尼最在行,能从鸡头骨内看出天气自然变化以及人畜健康、房屋周遭是否安宁等,外地人至此,主客之间不会讲究太多。至于我们,也看不太懂,这个鸡头可以选择不吃,如果真想吃,拆开头骨后,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总不会错。这算是一顿上好的送别餐了,不仅是为了迎接小牛的新生,也是为了我们明日一早下山,来不及吃早饭,吉克里布特意提早做的一顿感谢饭。

他拿出了儿子们窖藏的老酒,从一个黑色木柜里掏出,瓶身还裹了一些发黄的旧报纸。

天黑时,我们全都醉倒了。吉克里布已经哼起了一种古老的民歌调子,这是牧人们喜欢随口编撰歌词的曲调,哼一会儿,歌词就出来了。他让我们自己翻译歌词,或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想象。我们便开始附和着他的声调,把那种经过了想象的歌词填入他的曲子中。

秋天的草地马儿的黄尾巴

我的羊儿猪儿和灰色母牛

都在这片草原上

我的娃儿和他们的妈妈

去了高山下那个好地方

那怎么会有我这里好呀

可他们没有人会听我的话

吉克里布已经是个老人家

白天他醉醺醺在山坡上逛

晚上不清醒地睡着了

这是个没有人要的好地方

只有几个没有人要的好青年

背着行李跟我住了好几天

他们说他们来这里逛一趟

就仿佛回到了精神上的家乡

我想说孩子们呀,你们太年轻啦

我们的精神上,从来都没有家乡

…………

吉克里布突然停顿下来,没有继续哼曲,太醉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些什么,也或者,我们按照自己想象翻译的歌词不合他的心情。

牧人永聪本来感冒了一场,好起来却比普通人快,或许牧人的身体也和松树一样,不舒服了打个喷嚏,疾病就会像风一样飘走。永聪参加了这场送别宴。他其实比吉克里布的性格还要外向,也很细心,他说他一开始就看出来我们到这儿来的原因是心情都很颓丧,他教我们跳他自创的舞,还告诉我们,他年轻时候差不多是个坏蛋,动不动就跳起来骂一句“操他妈的”,他说他的意思是,我们这些突然跑到高山来散心的忧愁的年轻人,不用找什么借口,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要紧,可以跳起来骂一句“操他妈的”,如果我们愿意这样做,也许就根本用不着爬到这么高的山顶来散心了。人总要找一些乐子或者方法来疏通心情,只要肯去寻找,就一定能使内心快乐,就一定可以面对往后生活中的麻烦。他让我们不要太在乎面子,也不用觉得自己比其他人不幸,人应该活得就像一丛一丛的苔藓,只要一点点土壤和水分以及阳光,就能铺开自己的人生,世上没有地方可以清除我们的烦恼,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永久地安放我们的灵魂。他说“安放”我们的灵魂,这句话里面的这两个字突然就震住了人。吉克里布之前说,牧人永聪喜欢看书,搞得他也跟着看了好一阵子,看那种几行几行的玩意儿。

火塘里柴火烧得很旺,屋里也暖和,吉克里布却在门口的院坝里又点燃了一堆。而且,月亮也被点燃了,挂在屋檐对面高山的顶上,再过一会儿它就要飘到我们这片山的正空。

吉克里布扬起酒杯,我们来到门口,围在他身旁。觉得这会儿有点年轻牧人的感觉了,可是,真孤独,月亮把山体照得稀薄,把我们对面那几棵松树的影子挑落在地。

我们都醉醺醺的,不知道其中哪些人在说,他离婚了,他欠债了,他房子太小,他房贷太重,他想大哭一场,他父亲住院,他母亲去世……声音很多,像蜜蜂筑巢。包括吉克里布自己也在说。当然,他是在说,后天牵哪一匹马儿下山买东西,他的鞋子好像也该换了,放牧什么都费,费神费力,费帆布鞋子。他对我们的忧愁不太关心,他说,再坏的事情都会过去,实在过不去,跟着几百匹马儿从大河坝这头的草场跑到那头,太阳落山之前,从草场那头回来,什么烦恼都累掉了。

天还没完全亮开,我们就下山了。牧马人吉克里布在比我们更早的时候就去大河坝山包上看他的马儿。他可能是故意避开这场分别,昨夜他说过,最怕与人分分离离,为了避免这些,他都懒得与人交朋友。他的一条大肥狗把我们送出院子。

下山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个背着孩子骑摩托车上山的年轻女人,她是牧人永聪的女儿。她的骑车技术可能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在这条全是上坡加拐弯的石坷垃路上,车轮每一次滚动都带着节奏歪来扭去。她无法停下来与我们打招呼,迎面笑着朝山上去。

吉克里布后天可以暂时不下山了。永聪的女儿送去的一定是几斤品质醇厚的苞谷酒。她嫁给了另外一座山上的牧人,那个人还是个酿酒师。

【作者简介: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现居西昌市。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出版小说集五部、散文集三部。曾获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有为文学奖、九江龙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