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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纯荣:雷暴雨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7-31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最令人惊惧的天气,就是雷暴雨。

当惊雷轰隆隆碾压而至,暴雨犹如溃然决堤的天河,山呼海啸,凶猛而狰狞,充满灭绝万物的霸凌之气。暴雨经久不衰,人的内心便在巨大黑夜和漫无边际的雨声中,犹如一只瘦小木船般风雨飘摇、凄惶无助,找不到岸。

我三十岁那年,母亲积劳成疾,却强忍疼痛多日,实在支撑不住时才被发现,已是淋巴癌晚期。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原本就很瘦小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虚弱,体重迅速降了下来,她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承受后面的手术和放化疗过程了。经过一番艰难而痛苦的权衡,我们最终遵从医生忠告和母亲的强烈要求,选择保守治疗,陪着她回乡静养。分别近两百个日子之后,母亲终于回到日思夜想的老家,病痛似乎一下子减轻许多,心情好了,气色也有了明显改善。

正值初夏时节,水田里嫩生生、绿油油的秧苗正在努力生长,万千事物在这个季节充满了勃勃生机。老家所在的山坳,青山如黛,绿水环绕,鸟雀欢歌,一切景象都是那么美妙,一茬又一茬生命显露出的积极状态,令人心生欢喜。面对这熟悉而亲切的环境,我们有理由相信,母亲的身体一定会重新找回鲜活与光彩。

回家第一天,下午还是艳阳丽日,吃过晚饭之后,突然狂风大作,一阵惊雷猛然在天边炸响,将人惊出一身冷汗。未及反应过来,乌云便覆盖了整个天空,电也停了,远远近近的村庄一片漆黑。屋后的松林、竹林、芭蕉林,屋前的柚树、李树、杉树,在风云雷电中发出密集而杂乱的响声,各种枝叶慌不择路般反复碰撞在一起,仿佛它们也有无数惊惶需要被一一放逐出来似的。隐隐传来呜呜的鸣响,那是林涛在后山涨潮了。我们的头顶,惊雷、闪电争先恐后、此起彼伏,一场暴雨紧锣密鼓到来,将原本空茫的黑夜完全占据。

很快,暴雨倾盆,覆盖着山野、河谷,冲刷着瓦片、土墙,久久不见停下来的意思。尽管身体虚弱不堪、呼吸细若游丝,母亲却尽力忍受着钻心彻骨的疼痛,面容是那么安定,内心是那么踏实,丝毫不受窗外雷雨的影响。时不时地,风雨穿透老朽的木格窗溜进屋子,令人感觉到一阵阵席卷而至的凉意。我侧身搂着母亲,反复将被子掖紧,尽可能让母亲更加暖和。令人悲伤的是,母亲被疾病折磨的身体已被掏空,体重不足五十斤,只剩下一张枯干表皮勉强附着于瘦小的骨架上,很难接纳我传递过去的体温了。

一整夜,窗外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借一堵厚实土墙的庇护,我和母亲紧靠着躺在木床上,就像两个相依为命的苦孩子,正在被无情岁月驱赶到两个背道而驰的方向。恍惚之间,命运让我们的身份互换了一次——母亲那么孱弱、小巧,她才是需要得到照顾的孩子!

陪侍于母亲身边,一夜无眠。翌日早上,暴雨仍然不肯停止。母亲其实早已醒来,默默聆听良久,忍不住自言自语:“恁大的雨,田头秧苗怎么办啰……”话未说完,母亲便缄口不语。近旁的我也是无言以对。是啊,能够说些什么呢?一夜雷暴雨,和我一起激情回忆母亲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六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任劳任怨,与土地结下血肉相连的情感,从未错过哪怕一次农时节气。在母亲看来,土壤里生长出的每一株庄稼、每一粒粮食与我一样,都是她深爱的孩子。可是,面对风雨肆虐却不能予以关爱,这种被土地和节气排除在外的残酷现实,实在让她心如刀割。

中午时分,雷暴雨终于停了。随后,连着几天艳阳丽日,母亲一直心情不错,疼痛和呻吟次数明显减少,胃口也较之以往好了一些。回家第五天傍晚,一场赶来送行似的微雨之后,母亲躺在木床上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得平静而安详……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着那场别具意义的雷暴雨——那么地盛大、磅礴,那么地酣畅淋漓,把拥堵于天地之间的块垒与伤痛冲洗得干干净净。

相对于总是沉湎于悲戚之中的阴晦天气,雷暴雨性情直白而敞亮,在母亲留给人间最后的日子,它们释放出郁积的情绪,提前腾出一片明朗的天空,让母亲趋于消散的生命得以绽放最后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