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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焱:暮晚
来源:中国作家网 《长江文艺》2022年第7期 熊焱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7-28

终于,我在腊月十三那天回到家里。

天气又阴又冷。北风悠长,像刀在石头上来回磨砺。群山环抱的村庄无限静谧,白花花的水泥路蜿蜒着直通村口。我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包里一个骨灰盒仿佛有大山之重,压得我心头沉沉的。镇上的“面的”只开到村口,我下了车,慢慢朝家走去。一条黑狗从一个房头窜出来,冲着我汪汪地吠几声,又飞快地跑开了。

村里寂无人影。我来到家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门板泛白,宛如失意者码着萧索的脸。家里只有六十六岁的母亲和弟弟七岁的儿子在居住,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母亲没有电话,弟弟曾给她买过一部手机,可她拒绝使用。有时候她要找我们,就借邻居徐伯的手机给我们打。一个月前她就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来过年。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过年了,我想今年应该要回去。我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和弟弟都要回去过年。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丝喜悦的颤音,好好好,等你们回来再杀年猪。挂了电话后,我就立即给在城郊一个工地上开挖掘机的弟弟打电话,我说妈叫今年回去过年,有两年没有回去了,今年回去吧。弟弟回答得很干脆,好!

我把包卸下来,站在门口等母亲。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堆木材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边,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斜靠于墙,一株低矮的花椒树已落尽了叶子,旁边的三棵万年青正在风中摇曳。院子边向南的猪圈里,一头黑猪叫唤着,前爪搭在门栏上,探着头朝外观望。它应该是饿了,我走过去时,它叫得更急切,眼巴巴地看着我。这是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黑猪,至少也有四百斤,母亲喂养它已近一年。

母亲还没回来,我决定去找她。走到院子门口时,我又折回去把包背上。突然我听到外面传来劈劈啪啪的脚步声,我一回身就看到弟弟的儿子跑进了院子。小家伙一看到我,顿时停下来,怯生生的,双手绞着,不知如何安放。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喊他:小柱。

他突然转身朝外跑。这时母亲走进来了,他便躲到了祖母的身后。母亲满头银发,岁月的寒冬早已一片霜降。我感到舌尖打了结: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呀。满面愁眉的母亲笑了,就像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一抹闪电的明亮。

她又说,你回来好久了?

我说,就一会,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母亲说她去福叔家了,请他帮忙,找一个挖挖机。只可惜人家都排满了,这段时间都不空。

找挖挖机干啥呢?

杀猪!

我一愣:挖挖机杀猪?

母亲的语调黯然而心酸:现在村里只剩些老头头老太太,大家都没得力气了,扛不动,只好请挖挖机把猪吊起来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柱紧紧地挨着我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突然想起给他买了糖,从衣兜里抓出一把糖递向他,说,小柱,来,大伯给你糖吃。

小家伙伸了一下手,又缩回去,目光热切地看着他的祖母。母亲摸了一下他的头,温柔地说,拿着吧,大伯给你买的。哦,快叫大伯。

小家伙嘴张了张,愣是没有开口,但还是接过糖,欢快地跑开了。

我和母亲一起进屋。家里一切摆设如旧,那么熟悉,又遥远得如同梦境。我走进我的卧室,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对我劈头猛击一掌。我把包放在柜子上,想了想,又塞到了床底下。

我走出来时,小柱正屁颠屁颠地跑进来,问我,大伯,我爸爸啥时候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我之前在心里提供过无数个答案,但那一刻我却突然说不出话来。母亲也跟着问道,长贵,水二为啥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迟疑了一下,说,他临时有事,不回来了。

哦,又不来了呀。母亲很失落,叹了一口气。

小柱问,大伯,你有手机吗?

有的。不过你还太小,不能玩手机。

我不是要玩手机。你能不能给爸爸打个电话,我想和他说话。

现在不能呢,小柱,你爸爸这会儿正在上班,不能打电话。打电话会被扣钱的。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说,那就等不扣钱的时候打,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爸爸的声音了。

我心里一阵苦涩。我想摸他的头,但又忍住了。

长贵,水二干的是啥工作?连过年都不放假。母亲一边淘米,一边问。

我说,以前跟你说过的嘛,在工地上开挖挖机。节假日期间上班,工资要翻几倍。

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揩了一下,说,那就好,我担心他干的是危险的工作,不要像你以前那样,一失手就把腰杆给闪了,你以前要是不干那份活,就不会……她猛然住了嘴。

我知道她不愿再提伤心事。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轻声说,妈,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对了,其实在工地上开挖挖机,也有危险的。水二上班的那个工地,是一个矿山,有时候,矿山会塌方的。

我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母亲没有回话,她绕到厨房中忙碌去了。小柱又跑出门去,还唱着歌,那稚嫩的童音仿佛一种春天的蜂鸣。我的泪水差点滚下来。

夜里我梦见我和弟弟一起回家,母亲站在屋檐下喊我们。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但声音却清脆而明亮,像晨曦中的鸟鸣,带着露水的晶莹。弟弟说,妈,我回来了。我看到他跨进门去,背影便消失不见。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他,最后在我的床底下,他趴在那里,冲着我嘿嘿地笑。我顿时惊醒过来了。窗外风声低垂,绕梁而过,恍如深长的叹息。忽有鸡叫声起,错错落落,就像喷泉,溅湿了漫漫长夜。我脑子一片恍惚,很久才慢慢地回过神,这才发现我的眼角噙着泪水,额头上冒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天色依旧阴沉,远山笼罩着一层薄雾。五只麻雀在猪圈顶上跳跃,呢喃声恍若淅淅沥沥的细雨。母亲比我起得更早,她正在猪圈门边,给猪喂食玉米粒,据她的经验,这样会快速给猪添膘。我走过去,对母亲说,家里人少,喂得这么肥,你们吃不完的。母亲说,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喂的,改不过来了。大黑猪大快朵颐,嘴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她注视着它,眼中有一种水色的温柔。

我问道,啥时候杀呢?

母亲犹豫着说,要不明天就杀了吧。

你不是说还没有请到挖挖机吗?

人家这段时间都没空,等不及了。

我们沉默着,看着猪欢快地吃着玉米粒,长嘴晃动,尾巴甩动得就像飘动的细绳。

母亲突然幽幽地说道,我昨天晚上梦见水二回来了,跟你一起回来的。

我心中一凛,故作镇定地说,妈,你是太想弟弟了。他不回来,是为了在节假日期间多挣点钱。他跟我说过,小柱的妈妈出车祸走后,他最愧对的就是小柱,他要多挣点钱,将来供小柱上大学,要读硕士读博士,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母亲翕动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

午饭后,我给母亲打了个招呼,说我去父亲的坟头走走。事实上我是去邻村找一个叫赵大发的人。他是一个阴阳先生,也是我们家转弯抹角的亲戚。两个村子的直线距离也就两公里,但山路七弯八绕,又拉长了里程。

没有车,我只能步行。山路两侧的田地有的种着油菜,有的种着小麦,在风中油油地长势喜人。有的则荒芜已久,丛生的枯草中夹着点点新绿。我站在山坳上,看着村子和大地,灰蒙蒙的天空下,不见一个人影。有几只我不认识的鸟正振翅翱翔,慢慢地缩小成遥远的小标点。

赵大发家住在村子的中心。村子很安静,拐一个弯,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很瘦弱的样子,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清澈得就像碧蓝的长天。我禁不住想起我的女儿,五年前她跟随她的母亲离开我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啊。我感到心口又疼了,扎在那里的刺又被悄无声息地触及。我轻声问那小女孩,小朋友,你为啥不去上学呢?学校还没有放假呀。小女孩脆生生地回应道,奶奶生病了,我要照顾奶奶。

我说,你这么小,就能照顾奶奶了吗?应该叫其他人来。

小女孩垂下头,低声说,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爸爸妈妈呢?

打工去了!

他们今年要回来过年吗?

小女孩摇摇头,茫然地说,不晓得!

我说,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成绩不好。她嗫嚅着说,我要回家了。

我看着她走远,单薄的身子如水波中荡漾的浮萍。直到她拐弯消失,我才继续往前走。

来到赵大发家,他正站在屋檐下抽烟。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屋。我们寒暄了一会,我请他带我去看看墓地的风水。他问我,长贵,你给谁选墓地?我说,我呀。赵大发惊诧地说,你才多大,这么早就给自己选墓地了?我说,生死无常,提早做准备。

那也是。赵大发突然感慨起来,我们村的王国友,你晓得的吧,就是在省国土厅工作的那个,三个月前回家来给老父过生日,回去的时候,就出车祸走了。才多大嘛,三十六呢。

我唏嘘了两声。

赵大发掐灭烟头,说,我去拿罗盘,你等我一下。

在我们那里,尚未严格执行公墓丧葬制度,依然按照传统习俗土葬。我的父亲就葬在河岸边,旁边是潺潺河流,背后是莽莽大山,名叫滴水坡。我觉得那里风水不错,就带着赵大发来到那里。他看到我父亲的坟墓,感叹道,你爸命苦啊。我叹息一声,说,乡下又有几个不是苦命人呢?

赵大发在河岸来回走了两遍,时不时停下来朝远处观望。我也陪着他观望,群山叠嶂,仿佛岁月起伏,一直通向无限。赵大发把罗盘取出来,问我要生辰八字。我告诉他后,他疑惑地问我,长贵,你不是属鸡的吗?怎么变成属猪了?

我笑了笑,说,你记错了,表舅。

赵大发说,老了,记忆力也不好了。

他终于停下不走了。他取出罗盘,还有一小口袋米,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右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最后把罗盘放在米袋上,凝神观看了好一会,然后严肃地说,来龙旺盛,是块好地,会保佑子孙升官发财,吉祥富贵。

他又重复道,这是块好地!

我高兴地说,那就定这里。我递给他一支烟,又说,表舅,到我家里,我陪你喝几杯。

他收拾着罗盘,说声了好。

风渐渐大起来,冰冷、凛冽,就像伤心人模糊不清的抽泣。我们朝家走去。赵大发问我,长贵,你是在哪里打工?我说,浙江。

还在做空调安装吗?

没有了。那次装空调的时候出了事,把腰闪了,现在没得力气,干不了重活了。

那你现在是在做啥?

在一家公司做保安。我叹了一口气,虽然轻松,但是收入比起以前差远了。

我停下来,递给他一支烟,点上后继续往前走。我又说,虽然保安的收入不高,但还是要比在家里种地强得多。

赵大发深吸一口烟,说,据说在城里捡垃圾卖也比在家里种地强。我是老了,再年轻二十岁,我也去城里看看。

我说,你现在也可以去,城里有很多人信风水的,你可以帮人家看。

他呵呵一笑,连连摆手:算了算了,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了。

到家时,正巧碰到母亲背着背篓外出。她几乎是喊起来,表舅,你来了!赵大发说,表姑妈,你身体还好嘛。母亲说,就是不好啰,老毛病多,特别是风湿很恼火,刮风下雨就痛。

赵大发说,谁不是呢,我家秀珍比你还恼火,胃病、糖尿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好,简直是受罪。

母亲说,表舅妈比我幸福多啰,有你陪着她,儿子、儿媳妇、姑娘和女婿都孝顺。

赵大发说,孝顺又有啥用呢?还不是在外面打工,丢下我们老两口在家里。

两人都长吁短叹,然后道别。

进屋后,我简单做了两个小菜,我们便开始喝酒。酒是弟弟以前泡的杨梅酒,酒体深红,那是岁月漫长的沉淀。每喝一口,我就会想起他,满腹惆怅。赵大发说,好喝。我说,是水二泡的。赵大发说,水二为啥不回来?

我黯然说道,他有事,回不来了。

赵大发说,以前听你妈说,水二耍得有一个女朋友。啥时候结婚呢?

几个月前就分了,人家嫌弃他有孩子,带着拖油瓶。

赵大发哦了一声,显得有些遗憾的样子。他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囫囵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我举起杯子和他碰杯。他咂了一口,说,好喝,口感好,醇和得很。他又说,长贵,你还年轻,不能老单着,重新找一个。

我苦笑道,表舅,现在的女人都现实得很。我腰杆坏了,啥活也干不了,等于一个废人。加上又没钱,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不好找啊。

赵大发说,那你和琴妹还能复婚吗?

我端起杯子深饮一口。虽然没有碰杯,但赵大发也跟着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我说,不可能了的,她已经有男人了。

哎,赵大发叹息道,你以前对琴妹可好了,我以为你们会白头到老的。

我说,还不是因为我成废人了,又穷,这日子一眼都能望到尽头,没得一个盼头了。

赵大发主动举起杯子跟我喝。他想安慰我的话,全都在这轻轻的碰杯中。

那天傍晚,赵大发离开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远山涌上浓雾,阴沉沉的天空就像要垮塌似的。村子寂静,偶有一两声犬吠,显得有气无力。小柱放学回来了。他头发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热切地喊我,大伯,给爸爸打电话,我想跟他说话。我说,你爸爸这会儿在上班呢。

才不是呢,我们都放学了,爸爸肯定下班了。他突然撒起娇,大伯,你就打一个嘛。

我掏出手机,开了免提,拨了弟弟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双手一摊,说,你看嘛,关机呢。

小柱眼中的光亮一下黯淡了下去,失望着嘟囔道,爸爸为啥要关机呢?我好久都没有和他说话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使劲忍着眼中的泪水。

晚饭前,我去找徐伯。我想叫他来我家里喝酒,顺便再聊聊墓地的事。我们今天下午相中的那块适宜埋人的地,就是他家的。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我八岁那年的冬天,作为屠夫的徐伯来给我们家杀年猪。我的父亲把猪从圈中赶出来,前来帮忙的堂叔抓住猪的左后脚,猪竟然返身来咬他。堂叔一惊之下便松了手。猪在挣脱后撒腿就跑,急吼吼地朝徐伯直撞过去。徐伯敏捷地一把抓住猪的两只耳朵,又顺势压住猪的身子。猪一时不能逃,嘶声长嚎。我的父亲、堂叔和村上的一位青年男子一起上前,把猪撂在案几上。徐伯左手臂如铁箍一般,紧紧地拢住猪嘴,右手的杀猪刀熟练地从猪的喉咙处捅进去,直没至柄,又快速地抽出来,接着抛下刀,右手一并拢住猪嘴。猪挣扎着,闷声低吼。喉咙处喷涌而出的鲜血仿佛烟花乱溅。那时候,年幼的我还无法理解生死,与弟弟在旁边快活地跑来跑去。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刻,饥肠辘辘的我们终于可以吃上新鲜肉了。

这段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淡去,反倒变得更加清晰。但时间却将那个身强力壮的屠夫变成了一个瘦弱的小老头。徐伯蜷缩在陈旧的沙发上,微微眯着眼睛。我给他递烟,他摆手说,不抽不抽,戒了,我有支气管炎。他又说,长贵,饭我已经吃过了,酒也喝了。明天早上我去帮你们杀猪,我再跟你喝。我说,徐伯,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用我们家在竹林湾的三块地,换一下你们家在滴水坡的那两块地。

徐伯问,你换那两块地干啥?

埋人呢。我爸不是埋在那附近吗?以后我们死了,埋在那里,跟我爸也有个伴。

徐伯的妻子正在旁边洗碗,突然插话道,滴水坡的地比较肥,竹林湾的地是沙地。换了我们吃亏。

我说,我晓得,所以我才用三块地换你们家两块地。

徐伯的妻子撇撇嘴,说,竹林湾要远一些,干活没有滴水坡方便。

我想了想,说,那我再补八百块钱吧。

徐伯的妻子把满是泡沫的手在旁边的清水盆中涮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说,再加两百。

我说,好,那就一千,一言为定。回头我们写个协议,再找一个见证人签字。

徐伯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声。

第二天清晨,天刚发白,我就起床了。母亲和我几乎是同时起床的。我在房头埋锅烧水,釜底的木材燃得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沸腾有声。有六个老翁陆陆续续地赶来,他们是母亲请来帮忙的。整个村子已不到十四户人家居住,能够前来帮忙的,几乎都来了。我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给他们递烟。有人问我,长贵,水二好久回来?我说,他不回来了。那人叹息道,我家小贵和新安也不回来。旁边有人接过话,我家建飞说要回来,但是要腊月二十八才到得了家。

七嘴八舌间,徐伯提着杀猪刀走来了。有人说,老徐,你最近,来得最晚。徐伯笑笑,没回应。

我走到猪圈门口,看到那头大黑猪正直愣愣地盯着我,那眼神简直像人类的目光一样,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悯,禁不住吓了我一跳。我吸了一口气,把猪赶出来。猪似乎意识到什么,一出来就撒腿跑。我见势不妙,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再一只手抓住它的右后脚。猪挣扎着往前奔,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我向前。我感到腰闪了一下,有点疼。我顾不上那么多,大声疾呼,快点快点。大家一窝蜂地涌过来,手忙脚乱地攥着猪的耳朵,抓住它的前后脚,按住它的身子。猪挣扎着,带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就像是要用尽生命中最后的肺活量。我们费劲地将它的脑袋和半截身子拖上一条长凳。徐伯用左臂拢着猪嘴,右手持刀颤巍巍地朝猪的脖子捅进去。猪吃痛,挣扎得更厉害。年过古稀的徐伯早已体衰力竭,他无力拢紧猪嘴,猪挣脱了嘴巴,一口朝他咬去。徐伯慌得松开了手,朝后退了一步。猪回身朝其他人攻击,大家在惊慌之下,全都撒了手。猪跃下条凳,埋头朝外冲,杀猪刀还留在它的脖子中,漏下点点血迹,转眼就奔出了院子。

徐伯哎呀一声,埋怨道,你们咋个放手了呢?

有人说,你在前面掌伙,你都先放了。

徐伯懊恼地说,失手了,失手了!

又有人说,还站着干啥呢,赶紧去追吧。

我们顺着点点血迹朝外追,一直追到村外。大黑猪倒在一块小麦地里,还瞪着眼,呼哧呼哧地喘气。它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杀猪刀还插在它的脖子上,滴滴鲜血犹如打翻的胭脂。

徐伯说,快死了。随即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刀拔出来,血涌出来,猪一动不动。

有人说,老徐,你这手艺退步得厉害啊。

徐伯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服老不行哦。

我的母亲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她一走近就哀叹起来,糟了啰,这么远,咋个弄回去嘛?

死去的猪显得更沉。我们合力去抬,却发现根本抬不动。大家便放弃了,一时间面面相觑。天空阴沉,风声如涛,整个旷野显得幽深而寂寥。有人说,老啰,不中用了。语调中带着伤感和无奈。有人接过话去,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啊,现在就是等死了。

徐伯问,长贵,咋个办?

我拿不住主意,问母亲,妈,咋个办?

母亲的泪水已在眼眶打转。她茫然地摇头。

我说,干脆就这样剖了吧,把肉斩成一块一块的,再带回去刮毛。

徐伯说,那好嘛。有人附和道,只能这样了。

徐伯用刀在猪的四蹄上分别开了一道小口,再用细长的铁棒从小口穿进去,沿着猪脚抵达背部,然后抽出来,再将竹管塞进口子,对着竹管给猪吹气。只有把猪吹得鼓胀起来,才便于解剖。我们轮流给猪吹气,我吹完后站起来,感到腰隐隐生疼。我揉了揉腰,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偷偷地抹泪水。

我说,妈,你去找几个背篓来,肉要放背篓里背回去。

母亲应一声,回身走了,背影摇曳如干枯的玉米秸。

杀猪刀划开猪的肚子,露出白花花的肥膘。有人赞叹道,肚皮上都这么肥,背上的膘肯定更厚哦。又有人说,长贵,你妈喂猪喂得细。我说,我妈太辛苦了,家里人少,叫她少种点地,猪喂上两百斤就够了,可她就是不听。

徐伯说,农村人,勤快了一辈子,闲不住的。他喘着气,打开了猪的胸腔。热气冒出来,蒸腾着,带着一种悲壮的气息。徐伯熟练地切下内脏,掏出来,又举刀劈下去,一下一下地斩,将猪头从脖子上卸下来。然后再挥刀,又一下一下地斫,将猪身分为两半。我发现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就像暗红的小蚯蚓在不断蠕动。偶尔,他会歇一歇,喘喘气,面色微微发红。

我说,徐伯,辛苦了。

他主动向我要了一支烟,点燃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风大起来,天空突然飘起零零星星的细雪。我们把猪肉背回了家,在烧旺的锅灶边给猪肉去毛。滚烫的沸水淋在一小部分猪肉上,徐伯就开始叹息,说,这下成了半生肉,没那么新鲜了。有人接过话说,能把猪杀了就不错了,还管它新鲜不新鲜呢。

没人再吭声,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风在瑟瑟低回。

那天中午,我陪着他们喝酒。三巡过后,有人突然感慨道,现在这个年过得越来越冷清了。有人跟着说,孩子们又不回来,人越来越少,自然年味就越来越淡了。徐伯说,等我们这拨老家伙都死了,这个村子怕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哦。最先开口感叹的那个人说,完全有可能呢,现在外出打工的,混得好的,在大城市买了房子,大多数在市上、县城里买房子,最差也是在镇上买了。

徐伯说,长贵,你们在哪里买的房子?

母亲抢先回答,买啥哦,他们哪里有钱买嘛。

有人开玩笑说,大叔妈,你不要喊穷,我们不得借钱的。

母亲说,我们家不借钱用,就是烧了高香,得菩萨保佑了,哪里还有钱借出去哦。

我迟疑了一下,说,过完年后,我就去城里看房子。

有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看嘛看嘛,明明是有钱的,还在装穷。

徐伯说,恭喜恭喜,来,走一个。

大家举杯喝了一口后。母亲迷惑地问,长贵,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

母亲说,你有钱了?

我说,水二的钱。我替他买,落户就落到小柱的头上。

买房子这么大的事,他也不回来。母亲微微生气。

他回不来了。我黯然神伤,举杯一饮而尽。

大家又开始喝酒,气氛热烈,就像一支欢快的曲子。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喝多了,心里全是辽阔的忧伤。

我回房间休息时,突然很想念女儿。我给前妻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啥事嘛?我说,小涵呢?我想跟她说说话。

我看你是糊涂了吧。她这会儿还在学校上课呢。

我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说,那她回来后,你拿电话给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为啥要给你打电话?

为啥?因为我是她爸。我每个月都还在给她抚养费。

她现在有爸,人家给她的钱,比你给的多得多。电话里是一个讥讽的声音。

我几乎咆哮了起来,杨琴,你再这么过分,老子要杀了你。

电话里一声讥笑。马长贵,你要是真有那个血性,老娘还真不得跟你离婚。随即,电话就挂断了,嘟嘟的声音仿佛是最后扔过来一丝嘲弄。

我颓然地倒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就像一缕缕冰冷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回音。

慢慢地,我睡着了,后来还做了梦。我梦见我和弟弟背着行囊,穿过崇山峻岭间崎岖的小路,来到十公里外的小镇,搭车进入县城,又去到省城,最后挤进了前往南方的火车。火车跑了两天两夜,我们终于来到了霓虹闪烁的大都市。我和弟弟兴奋地走在街头,拐一个弯时,他突然消失不见。我四处寻找,但见人流熙攘,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我身边闪过,那么模糊,那么遥远……我一下就醒了。我躺着一动不动,回想着梦中的场景,心里一阵潸然。

我起身披衣,打开塞在床下的包。骨灰盒竟然不见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在房间四处查看,没有任何发现。我快步走出来,喊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小柱。小柱在外面应我,大伯,快出来帮我堆雪人。我走出去,天已傍晚,大雪如柳絮,下得纷纷扬扬,针线般密密麻麻地斜织着天地。小柱正在屋檐下堆雪人,雪人已经初具雏形。他一双手冻得通红,却不停地忙活着,嘴里还哼着小曲。一看到我出来,他就嚷起来,大伯,你看我堆得像不像?我问他,奶奶呢?

不晓得。他依然专注着他的艺术品,没有瞧我。

我转身进屋,去母亲的房间。门是虚掩的,房间里很黑。我喊了一声妈,没有回应。我打开灯,立即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骨灰盒,母亲正坐在床头,满脸都是泪水。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海子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等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