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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竹:理发店(外二篇)
来源:中国作家网 《山花》2022年第7期  何小竹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7-20

何小竹,苗族。1963年生于重庆市彭水县。19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曾参与“第三代”先锋诗歌运动,为“非非”诗派成员。19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诗歌《梦见苹果和鱼的安》《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与石光华在成都谈论李白》《送一颗炮弹到喜马拉雅山顶》;中、短篇小说《我一生中的色情念头》《圈》《动物园》;小说集《女巫之城》《他割了又长的生活》;长篇小说《爱情歌谣》《藏地白日梦》等。

 

理发店

他因内急而进了一家理发店。他是朋友约来这条街吃饭的。一个微胖的男孩站起来问他理发吗,他说我先上一下卫生间。理发店里一共三个人,除了这个微胖的男孩,还有一个偏瘦的男孩和一个丰满的女孩。微胖的男孩给他指了卫生间的位置。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他看错了时间,早到了。从卫生间出来,他想干脆就理个发吧。那个偏瘦的男孩走过来,把他引到躺位上躺下。他略有点失望,本以为会是那个丰满的女孩来洗头的。他分析这三个人,那个一开始迎接他的微胖的男孩是理发师,偏瘦的男孩是洗头的,丰满的女孩,她看上去年龄比两个男孩大,如果不是洗头妹,那她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洗完头,果然是微胖的男孩来为他理发,问他怎么理,他说把四周推高一点就可以了。那个丰满的女孩就坐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不能偏过头去看她,但他可以通过面前的镜子,看见自己背后的镜子,再从背后的镜子看见旁边的这个女孩。她面对着镜子,不时用手拢一拢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黄中带黑,五官搭配比较好看,大眼睛,长睫毛,睫毛当然是假的,但假睫毛也挺好看。他收回目光,看自己正在被理发师打理的头部,凌乱的头发下,眼神有些疲惫,五官也有轻微的扭曲。他发现可以在这面镜子里同时看见自己和那个女孩。如果女孩愿意,她也可以在自己面前的镜中看见他。有那么一小会,他感觉她是看了他一下的。

理完发,又冲洗了一次,吹干。他看了看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便问那个微胖的男孩,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微胖的男孩和偏瘦的男孩几乎同时热情地说可以,并马上把他引到靠里面的椅子上,还为他端来一杯插有吸管的温水。他又带着抱歉的神情问能不能再给他一只烟缸?微胖的男孩说不用,你丢地下就可以了,反正一会要清扫。偏瘦的男孩也向他重复了这样的话,丢地下就可以了,一会要清扫。这期间,他注意到(不再是通过镜子而是直接看到)那个丰满的女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开衫。她一会将开衫的下摆系在一起,一会又解开,往旁边拉扯。开衫的下摆不长,解开只及肚脐,如果系上,打的结刚好在胸脯的底端。

一个女人肩上挂着一只黑色的提包走进店里,进来就不停地说话,还时不时为自己的话发出一下笑声,应该是跟店里的人很熟。她把包递给偏瘦的男孩,先去了一下他之前去过的卫生间,出来后就直接躺在了洗头的躺位上,端着双手刷起了手机。他看着面前的镜子,不仅能看见自己抽烟的样子(眉头微皱,鼻头下看得见两条向下延伸的皱纹),也能看见躺在躺位上的那个女人,以及跟着走过来为这个女人洗头的那个丰满的女孩。他心里又失落了一下,原来她是可以替人洗头的。或者,她只替女人洗头。

她是背对着他的,这样,他就能不加掩饰地看她。她站着替那女人洗头,她穿的是一条黑色的七分裤,如果是浅色的裤子,会更显丰满。这时又进来一个女人,年龄跟上一个进来的女人相仿,且容貌都算不上漂亮,着装偏灰色和老式。她进来后就直接坐在了他右后方的一把椅子上,那个偏瘦的男孩赶紧过去,一边帮她在肩上轻轻按摩,一边笑嘻嘻地和她聊天。从他们的对话中,他得知这个女人才是这家理发店的老板,那个丰满的女孩确实就只是店里的一个洗头妹。这时,她也一边给躺着的女人洗头,一边扭过身来与自己的老板说话,脸上绽放出很甜的笑容。她扭身之后也能看见镜子中抽烟的他,如果她愿意看的话。但事实上,她扭身过来的那个角度,想不看他也不可能。这样一来,他如果继续看着镜子,就仿佛与她面对面,不可能不被她看见他在看她。

为了避免尴尬,他不再面向镜子,而是埋下头,开始看自己的手机。他打开手机上的一个写作软件,在空白页面的标题位置,写下了“理发店”三个字。

 

出租车

她说,该回酒店了。他问,几点的火车?一点半的。行,现在十二点,来得及,回去退房后打车就走。他掀了掀凌乱的床铺,看有遗失的东西没有。她坐在马桶上刷手机。他说,我来打车吧。他将床头柜上搜来的两团卫生纸放进了她旁边的垃圾桶。

站在酒店大堂门口,他看着手机屏幕说,接单了,白色的卡罗拉,五分钟就到。她看着他,笑而不语。他也笑了一下,然后又看手机。还有三分钟,他说。手机响了,出租车司机问他是在酒店大堂还是街边?他说在大堂门口。司机咕哝了一句,怎么不到街边来?他说,怕到了街边你又到酒店来了,就错过了。挂了电话,他转头向她抱怨了一句,这司机真是。她问我们要不要下去?他说不用了,看看手机屏幕,出租车已经拐上酒店来了,还有一分钟。来了,她说,是它吧?是。

他们拖着旅行箱走到出租车旁,自己动手把两只箱子放进后备厢,然后打开后排的车门。他说,我坐里面吧,到了你先下,我再坐这辆车去机场。她说好。师傅可以开快点吗,我赶时间,她对前排的司机说。几点的火车?司机问。一点半的,她说。司机看着头上的后视镜,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那你赶不上了,肯定赶不上。现在是十二点三十一分,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29分钟,她说,不是一点就可以到的吗?司机不耐烦地说,进站就要走二十多分钟啦,你赶不上的。他也有些着急,问她要不要现在就改签成下一班?她划拉了一下手机,摇头说,不用,你看还有26分钟,一点钟应该到得了,即使赶不上,也先到火车站再说。

他看见后视镜中司机脸上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就伸过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好的,他说。这时司机开始狂按喇叭,原来前面一辆车挡在中线上,犹豫不决,不确定该向左还是向右。司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喇叭却按得一声比一声急促。前面那辆车终于让到了右侧,司机突然加速,从左侧抢了过去。她转过头看他,并紧捏住他放在她腿上的手。

他说,你看右边,是我们上次住的酒店。她马上朝车窗外看去。是的呀,真想不到,她说。他看了下后视镜里司机的表情,发现司机也向他们瞄了一眼。他转头看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租车晃动了一下,司机又按动了两声喇叭,原来是前面一辆面包车从右侧别过来想要超车。她搂住他的胳膊,头靠下来,在他的衣领边亲了一下。他也侧过脸,靠近她,脸颊挨到了她的脸颊。他突然说,一会我跟你下车吧。她说不用。万一赶不上呢,他说,我可以陪你等下一班车,反正我的航班还早。不用,她坚持说,赶得上的,你看。她把手机上的导航递给他看。就算赶不上,我在里面坐一会,看看手机,时间就混过去了。又说,你去了也进不了候车室的,没用。他说好吧,听你的。他又问司机,我一会去机场,可以不用修改目的地吧?司机说,要改。现在改还是她下了车再改?司机不太耐烦地说,她到了你再改。

如导航预测的那样,出租车一点钟准时抵达火车站,只是离入站口确实还有一大截距离。不能再往里面开一点吗?她问。不能,就这里下,你自己走进去。司机边停车边说。她推开车门,他跟着下车,想要帮她把旅行箱从后备厢里拿出来,但她先一步抓住了旅行箱的提手,没用他帮忙,自己提起来放到了路面上。时间很紧,来不及拥抱,只相互说了声再见。她拖着旅行箱往入站口走,他上了车,也往同一个方向走,估计是去站前广场调头。他看着车窗外拖着旅行箱行走的她,她也在看着他,彼此又挥了挥手。

一点十分,她给他发来私信,赶上火车了,还早到了。他回复,太好了,你坚持是对的,那个司机有点假老练。她说,是的,还不停地按喇叭。三天以后,她又私信他,再次提到那天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她说,那个人很恐怖,但又说不出哪里恐怖。他说,是的,说不出来,很怪,不管他了,你在那边感觉如何?她回复了一个笑脸,说,还可以,风景很美。

 

安全屋

M42播完午间新闻的最后一条,手机便震动了一下。她去了洗手间。是老家发来的短信:你已暴露,马上撤离,去安全屋等候下一步指令。根据工作条例,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毁掉手机,然后以最快又最隐蔽的方式离开这栋大楼。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服装,没与任何一个同事告别,以一个保洁阿姨的形象,坐电梯从12楼下到1楼,离开了她已工作八年的这个地方。

尽管她熟悉秘密工作的所有条例,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状况,还是有些紧张。望着车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她根本无法去思索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很多时候,可能自己什么错也没犯,只是老家那边有人叛逃了,自己恰好就在那个叛逃者掌握的名单上。按规定,从此刻开始,她不能再回自己住处,也不能再见自己的老公——虽然她本来也没有多想见他——而应该直接去安全屋,但她放不下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儿,在上幼儿园。条例上没有说她应不应该带孩子去安全屋,但是从安全考虑,此时她绝对不能去幼儿园。如果她真的已经暴露(如老家短信中所言),那幼儿园此刻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无数便衣和枪口正在那里等着。以人性而论,一,老家那边应该替她处理好这个问题,比如帮她接走孩子;二,老公是个普通人,而且人不坏,自然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她这样想。

按规定,在没有接到撤离信息,或自己感觉到危险的情况下,是不能擅自跑去安全屋的,但她知道安全屋在什么地方,从一开始就知道。很多次,她也有过冲动,尤其是与老公关系不和谐的时候,就想我要不要去安全屋待上几天?但工作条例马上阻止了她的这个念头。她也猜测过那个安全屋究竟是什么样子?卧室怎样?卫生间怎样?客厅怎样?有无可以栽花的阳台?周围环境如何?她都基于自己的喜好有过多种幻想和假设。所以,当她下了车,根据多年默记在心的地址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不禁大为惊讶,这是一个洲际酒店。

她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过就是透过落地玻璃窗就能看见菜地、树木和远山,类似农家小院的那种地方;这种洲际酒店让她感觉更加不切实际,有如梦境。她这才知道,一直默记在心的地址,3158号,实际就是酒店的楼层和房号,即31楼58号房。她无须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因为房卡一直就在她身上,就像这个地址(房号)一直就在她心里一样,但她并没马上去房间。她有点晕,便在大堂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沙发坐下。大堂里有人弹钢琴,声音很轻柔,是很多酒店都会演奏的曲子,但她却想不起曲子的名字。很多人从她跟前走过,时不时有人会刻意看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保洁阿姨的身份)是不适合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的。我应该立即到房间去,她命令自己,但整个身体却沉重得让她站不起来。去安全屋,不要停留。旁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她吓了一跳,发现一个穿风衣戴墨镜的男人坐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一张本地的报纸。换作其他时候,她会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笑。但此时,她知道这是老家的人,他在暗中保护她,同时也在监视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电梯口走去。

3158号房是一个套房,有卧室和客厅。卫生间部分,如厕与洗浴各为一间。没有阳台。窗帘在她进门的时候就自动打开了。根据条例的提示,她没怎么费力地就在房间里找到了配备给她的新的服装、染发剂、护照、现金、手机以及手枪这些常用物品。她启动手机,跳出的第一个短信就是一条航班信息,××航空,××国际机场,起飞时间是12月7日13点10分,目的地S城。去H国?紧接着跳出的第二条信息是,你还有一个同伴,Z59,他将于6日到此与你碰头,不用为他开门,他自己带有房卡。现在是5日,她还有充裕的时间睡觉和想一些问题。

躺在浴缸里,她想到了自己的老公。不知为什么,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候首先想到这个普通而无趣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一家广告公司干着文案的工作,却自认为是一个作家,就因为他在当地一家发行量不足一千份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小说和三首短诗。她跟他没有共同语言。作为电视主播,她漂亮,性感,时尚,而这个男人其貌不扬,性格呆板。当初接近他并确定与之结婚,纯属条例上描述的那样,他是适合做自己掩护的那种男人。这八年来,他们之间少有交流。然后她想到了女儿,跟自己长得很像的那个小女孩,再过几个小时,就会独自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看不见妈妈,也看不见爸爸,最后被一个陌生的穿风衣戴墨镜的男人带走,这样的情景,让她伤心得哭出声来。

当然,在她从睡梦中醒来,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百无聊赖的时候,也想象过Z59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其公开的身份又是什么?以及因为什么而暴露?根据条例,同行在安全屋见面,除代号之外是不能过多地打探对方的信息的。她明白这一点,于是有了迫切想见到Z59的心情,因为只要见面,男人的信息基本上都写在了他的脸上、手上,和脚上,无须多余的打探。她没奢望他是一个美男,做他们这一行的,这样的概率很小,除非他的掩护身份是一个演员。但她也不希望到时候见到的是一个丑男。她有一次对老公开玩笑地说,她不喜欢丑男。老公不懂她说这话的用意,闷了半天才问道,那我丑吗?那天她因为主持完一个庆典,喝了点酒,突然有了调侃一下这个闷蛋的兴致。你当然丑啊,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老公也笑了,说,好像美女一般都会爱上丑男。她说,我不是美女。老公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少见的爱慕与柔情,轻声地说,你很美。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尴尬到了,调侃的兴致骤然湮灭。但是,也是因为这个表白,让她心里有了一点温情。那么,Z59呢?会是什么样的呢?根据条例,进一步的接触和了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还在训练营的时候她就听说,这种突破条例的事,事实上又是时有发生的。如果发生了会怎样?教官很简约地回答说,按条例处置。她知道自己不会违反条例,因此没太去在意具体怎么处置。现在想来,还是该留意一下的。她为自己这样的念头偷笑了半天,决定起床去冲洗一下,再冲杯咖啡,想想到了S城之后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处境,还会不会继续干这份工作?

相比于泡澡,淋浴会让人精神更加振奋。她喜欢喷头喷洒在皮肤上的那种感觉,有一种舒畅感,但又不会令人沉迷,只需瞬间的快感,就能给人一种能量的补充。这也是这些年来她最上瘾的一件事。只有在家里淋浴的时候,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在喷头的喷洒下,她可以暂时忘掉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就在她关上喷头,用浴巾擦拭头发的时候,隐约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是Z59到了?她急忙擦干身体,裹上浴袍,又觉得即使这样也无法走出去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于是她偷偷溜进卧室,脱下浴袍,换上衬衫和牛仔裤,又把尚未吹干的头发盘上头顶,用发带系住,这才走出卧室,来到了客厅。

客厅里见到的是她的老公和女儿,没有什么Z59。但是,根据条例,她是不可能在这里见到他们的。除非?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坠入迷雾之中,直到女儿跑上来抱住她,叫她妈妈,她才稍微清醒过来。你怎么会带她来这里?她问道。老公放下背上的旅行包,走过来轻轻地拥抱住她,用平常惯有的呆板的语气说,这里是安全屋,我们暂时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