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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别处的生长(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3期 雍措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7-12

雍措,现居四川康定。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散文、小说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四川文学“特别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作品收入各种选本。

别处的生长

雍措

风怕一些比自己还老的东西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风过后,才旦就把自家的那块地用密密麻麻的棘刺围了起来。才旦围了十天的地边,那十天的脸都拉得长长的,他还在气一场风吹断了一季的麦子。

“气个锤,你气风,风又不会疼。”有人对才旦说。

“看我怎么收拾一场风。”才旦拉着马脸,又花了几天的工夫把棘刺墙加高加厚了几层。

才旦相信风会疼。

风疼发出的声音就是那刮过麦芒、拐过墙角、挤进门缝时发出的“嘤嘤”声。没有几场风从你身边过时走得安安静静的,没有几场风刮过一把锄头、经过一个刀口时静悄悄的,风都是带着大疼和小疼在村子里转悠。风的疼来自很多地方,它把其他地方的疼带到凹村,一并在凹村白天夜里“嘤嘤”地喊。风叫疼的地方很多,风有时叫出的疼是自己的疼,有时叫出的疼是其他村庄带来的疼。无论是自己的疼还是其他村庄的疼,风面对凹村有些东西的时候,再疼也不敢叫出声。

才旦见过一阵风远远地叫着疼从一片玉米林走来,每片玉米叶都是一把锋利的“刀”,风绕不过那片玉米林,它经过很多把“刀口”朝村子扑来。风叫疼的声音才旦在自家院坝里听见了,才旦在院坝中等那阵风。这么多年,才旦已经习惯等一阵叫疼的风从自己头上刮过。他看见那阵风刮过一片绿绿的玉米地,刚到村口的大石堡就停了下来。才旦踮起脚看风在村口遇见了什么。那天太阳很好,十几个老人坐在一堵烂墙下晒太阳。那些老人自从坐在那里,就没说几句老话,他们眯着眼靠着墙睡觉,睡醒了盯着地下的黄土看。才旦当时想,人到老了只对一把黄土感兴趣了。那天的风遇见十几个老人,“嘤嘤”声没有了,它们愣在离老人不到几米的地方,抬不起脚向前走。凹村黄黄的土在风的后面上下左右地乱舞着,那是风在哆嗦自己。不一会儿,风转身向其他地方吹去了。那天的风绕过了十几个老人的老。

风疼不赢一棵枯树的老。凹村生长着一棵枯树,五六百岁的年龄,没有枝丫,只剩下粗粗的黑黑的干立在那里。枯树成为一棵枯树的时候,就没人在乎它了。枯树是在凹村自己活着自己,自己过着自己的老。遇到雨天,乌云在天上沸水一样翻滚,天离地很近,很多树、很多人、很多动物都弓着背,生怕被越来越低的天压着。只有那棵枯树立在越来越低的天下,撑着凹村低下来的天。山风围着这棵枯树转,风用足了力气去拔这棵枯树,树身上的老皮一层层地掉,枯树不动,它任由一层层的皮脆生生地落在风中也不发出一声喊疼的声音。山风力气用完了,它像干了一场大活路一样气喘吁吁地退出了村子。风走到半山腰,转过头看那棵枯树,枯树的皮差不多掉光了,它忍着痛立着身子撑起凹村的天。风记住了有种疼是自己疼不过的疼。风不好意思在一棵枯树面前喊出疼。

风疼不赢一些动物的老。风刮过一头老牛,老牛的老尾巴被风刮得到处飞,风吹不断一头老牛的尾。风贴着老牛身体走,它听见牛身体里的老骨头颤颤地响,牛依然站在风中,任由自己身体里的老骨头颤颤地响给一阵风听。风不放弃,风想那颤颤声或许在某个瞬间可以变成“咔嚓”的断裂声。风一圈两圈地贴着老牛身体转,风快转晕了自己,牛在风中眨巴着眼看风。风停下看老牛的眼睛,就那么一眼,风就立刻明白自己早早就输了。老牛的老眼神会看疼一阵风。风疼不赢一只蝉的老。一只趴在树枝上的蝉,被风一天天地吹,吹得改变了自己身体的颜色,吹得自己的声音一天天变弱,吹得自己断了翅膀,吹得自己的身体变空,到生命的最后一只蝉蜕还死死地抓着树枝不放。风疼不赢一条老狗的老。老狗蜷缩在一条细细的土路上,风向它吹一下,它趁着风吹一下的工夫挪一下自己早就挪不动的身体。风不向它吹一下时,一条老狗就把自己一生的老放在一条土路上,一动不动,像要死给一场风看似的。

风怕一些比自己还老的东西。风在有些老面前藏着自己叫疼的声音。

才旦在自己家地边等一阵风的疼。他忘不了十年前的风吹断一季庄稼的仇。才旦说,那十年前的一场大风尝过一次凹村的甜头,还会来尝第二次。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一场风老,风不会见着自己就绕开身子往其他地方刮去。才旦告诉别人,他想等的风只要他一直等下去,一定能等到。

但自从才旦把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修起来之后,凹村就没来过一场像十年前一样的大风。才旦整天在院坝里等风,他的鼻子会闻一场风的味道。他还记得十年前那场大风的味道,涩涩的,带点儿苦味。自从那以后,只要闻到这样的味道,才旦都会小跑着来到自家的地边,他想看看密密麻麻的棘刺怎么让一场风“嘤嘤”的生疼。才旦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又能把失去的信心从某个时候找回来。

有一次,凹村死了塔吉。才旦和几个男人正在把净了身子的塔吉从楼梯往坝子里的棺材抬。远处来了一阵风,才旦闻着风的味道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后面的人跟不上来,前面的人走不到前去。前后的人骂才旦。

风大还是人大?后面的人怒着声音问。

都大。才旦继续耸着鼻子闻风。

风大还是人大?后面的人生气地踹了才旦一脚。

才旦险些摔倒。他顿了顿,望着举过头顶的塔吉心里嘀咕,都说狗日的塔吉在世的时候轻飘飘的,死了倒像块烂铁巴。才旦举起塔吉走在人中间,举塔吉的几个人往前走。

塔吉的身体躺在几个人的头上,高高在上地望着天。塔吉从来没有这样高高在上又理所当然的高过凹村人一次。塔吉离头顶的天比谁都近,塔吉躺着就想把这辈子没有看够的天一次性地看个尽。

这是狗日的塔吉这辈子享的最大的一次福,才旦想。

塔吉的手悬空空地晃在才旦的耳边,才旦好几次把那悬空空的手放回塔吉的肚皮上,放一次塔吉的手悬空空地掉下来一次。举着塔吉的人对才旦说,塔吉左手不垂下来右手总是垂下来,是和你斗了一辈子的塔吉在和你和好,你就握塔吉一次手,这次握了就各走各的了,这次握了,就是下一世的事了。

才旦看看晃荡在自己耳边塔吉的手,说什么也不想去握一下。男人握男人的手,才旦不情不愿,况且这只手还是一只死人的手。

“锤个男人,塔吉都不是个人了。”举着塔吉的人在塔吉身下瓮声瓮气地说。

才旦想想也是,他一只手举着塔吉,另一只手伸过去握塔吉的手。塔吉的手冰凉凉硬邦邦的,才旦摸到塔吉手心里厚厚的茧。才旦握完塔吉的手,急忙把那只冰凉凉硬邦邦的手放回塔吉肚皮上,生怕塔吉的手拖着自己到下一世去。握完这次手,塔吉的手再没掉下来过。

“不是你娃成天和塔吉斗,塔吉可能还可以多活两年。”有人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塔吉的死是他自己命已经到了那步,下一世在招他,他自己也等不及过完这辈子,管我什么事?”才旦生气地说。

塔吉越来越沉,大家抬着塔吉都不说话了。

才旦硬嘴是硬嘴,他开始想自己是怎么和塔吉斗起来的。

有一年,塔吉跑到才旦家里来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这病长在骨头里,白天看不出来,夜里就一个劲儿地痛。才旦问塔吉,痛是怎么个痛法?塔吉说感觉骨头在裂。才旦问,骨头裂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塔吉说就是感觉要命,夜里自己都不想活了。才旦说你这病得倒很稀罕。塔吉说自己也觉得稀罕,想问才旦借点钱,去大医院好好看看自己的骨头。塔吉说得可怜,才旦同情,就把刚卖的一头猪钱给了塔吉。塔吉告诉才旦,等他骨头医好了,就把钱还给才旦。才旦没推辞,也没拒绝,那时的才旦想的是医治塔吉的骨头比什么都重要。哪知塔吉借了才旦的一头猪钱,第二天和隔壁村的巴错赌石子输得精光。才旦一股气堵在心里,怎么也缓不过来。他跑去找塔吉还钱,塔吉翻脸不认人,说没借过。才旦说,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说,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赖皮到天都不怕还怕人?才旦从此不再问塔吉说还钱的事。他当着塔吉说,我就当我的那头猪得猪瘟死了,我就当我给谁买了一年的痨病药,但是你塔吉要知道,天是有眼睛的,天会帮人处理好很多事情。塔吉说他知道天是有眼睛的。

才旦和塔吉斗了很多年,大事小事都斗。

大家把塔吉从头顶放下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塔吉高高在上了那么久,看够了人头顶的天,笑眯眯地闭着眼。才旦想揍塔吉一顿,他这一生从来没看见塔吉用这种表情对待过自己。

塔吉,你得意个锤,你有本事站起来和我继续斗。

塔吉,刚才我握你的手,不是我想握的。别以为我握了你的手,就给你下了矮桩。

塔吉,我说过人在做,天在看。你现在知道这句并不是假话了吧?

塔吉笑眯眯地躺在棺材里继续笑着死。才旦气气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才旦又开始闻风,他有事没事都养成了爱闻风的习惯。一股涩涩的略带点儿苦味的味道从不远处浅浅地传过来,那是十年前那股大风的味道。才旦猛地站起来,他前后左右地看。四面八方的树都静悄悄的,四面八方的云都像睡着了一样趴在蓝蓝的天上。别想骗我,你骗不了我,才旦自言自语地说。他朝自己家的那块地跑去。那场风他等了十年,现在终于来了。今天他向一场风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才旦想。

那场风确实是场大风,才旦看见那场风从远处几座山上一路刮来,雄赳赳气昂昂的,风走过的地方树在断,漫天都是黄土和飞扬的叶子,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红色裤子被风推在前面走,走得大摇大摆的,走得气势汹汹的,像一个没头没脑的人没头没脑地踏着大步子,像一个人快要上天又上不了天的样子。

才旦对着那场大风站着,十年前的恨在他心里滚。才旦想看看自己围起的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怎样让一阵风发出“嘤嘤”的疼声。才旦也想看一场风再刮不断自己家一季庄稼的沮丧。十年之后,才旦想让一阵风不但身体疼,心也疼个够。

才旦确定那天的风就是十多年前刮断自己家一地庄稼的风。那场风在十年后,又长大了一些,才旦不怕那场长大了一些的风。

那场风离才旦越来越近了。才旦看见那条红色的裤子一只已经跨过凹村村口的大石堡,另外一只却突然停在了风中。才旦站在地边喊一场风,一声声地喊,喊得嗓子嘶哑了,喊得自己都快把肺喊出来了,被风推在前面走的红色裤子却把跨进凹村的那一步收了回去。风朝其他地方刮去了,那条被风推在前面大摇大摆走的裤子,被风推到其他地方的前面大摇大摆地走了。才旦愣在地边,没看见一场风疼,他更气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塔吉的棺材旁,棺材里的塔吉仿佛笑得更开了些。

凹村的人看见才旦站在塔吉的棺材前骂塔吉。

是不是你塔吉捣的鬼?是不是你塔吉故意让一场风收回了跨进凹村的那只脚?你塔吉知道我恨一场风。这么多年我都在等那场风来。今天终于等到了,你却让它绕着走了。你塔吉是不是还想着和我斗?别以为你塔吉死了,会两下子就来找我的碴儿,有本事你塔吉站起来,只要你站起来和我斗,我就不怕你塔吉。

说完,才旦在塔吉身边再坐不下去,他气气的背着手回家去了。凹村人看他样子是再不会送塔吉一程了。他气一场风的程度和气塔吉的死是一样的。几个人走过去盖塔吉的棺材盖,塔吉笑着的脸慢慢拉了下来。才旦走后,塔吉是生前的塔吉了。塔吉也在棺材里气有些东西,塔吉想活过来,和才旦像生前一样好好斗一斗,塔吉却活不过来了。棺材盖盖上,塔吉独自在棺材里气。塔吉的气得顺到下一辈子去了。

才旦没有拆除那堵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才旦可能还在等。他在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上开了一扇门,门上上了一把铁锁,那把锁只有才旦有钥匙。

那把锁是用来锁一场风的,那把锁是用来锁才旦的恨的。那把钥匙一旦打开那把锁,里面的风就跑了,才旦的恨就没有了。才旦不想这样,这辈子才旦就靠着这两样东西活着自己。如果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才旦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过了几年,才旦又闻到一股涩涩的、带点儿苦味的风的味道从远处传来。那天那场风也准备走进凹村,但那天凹村也死了一个人。那场风刮到凹村村口又灰溜溜地刮到其他地方去了。后来才旦才明白,几年前自己误会塔吉了。那天的风并不是塔吉作的怪,是风会嗅死人的味道,风怕一些刚死过去的东西。风怕死。

还有那棵村口的枯树。枯树很多年前是一棵老枯树,很多年后还是一棵老枯树。但是风不一样,风很多年前是一股年轻的风,很多年后却也算一股老风了。

风越来越怕一些老的东西,风离自己的老也越来越近了。

 

别处的生长

泽仁旺堆新做了一个俄尔多,他说明天要让我看看。我说我不看,他说你看看。我转身就走。第二天他把俄尔多带到我家,我们坐在门槛上看他新做的俄尔多。

“狼皮的。”泽仁旺堆得意地给我说。

“你抓住狼了?”我问他。

“没有。不过这就是一张狼皮。”他说。

我把俄尔多还给他,气愤地说:“吹牛大王。”

“我看见那匹狼时,它快死了。它全身是伤,四只脚都没有了,眼睛还在眨,眨着眨着就不动了。”泽仁旺堆看着我说。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从来没在草原上遇见过一匹缺脚的狼。

“我带你去看它的尸体。”他说。

我从拴马桩上解开我的若若,让它带我们想去的地方。

若若今年二岁,自从它出生就跟着我。现在它已经能像一匹真正的老马一样在草原上奔跑。

“就在那里。”泽仁旺堆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坡。若若像能听懂泽仁旺堆的话,朝他说的方向一路奔跑起来。

我们很快到了小山坡,坡上的草长得绿油油的。除了草,坡上什么也没有。

“那天它就躺在这里,它眨着眼睛看我。后来就不眨了。”泽仁旺堆跳下马,指着一丛绿油油的草对我说。

那丛草在风中左右摇摆。

“一匹狼不会躺在这里眨巴着眼睛等你。”我说。

“它没有脚。不知道什么动物吃掉了它的脚。”泽仁旺堆边说边用手疯狂地拨开草丛,他在一丛绿草中寻找一匹狼留下的踪迹。一只草原鼠从里面蹿出来,接着还有一只。它们受到惊吓,在草丛中疯窜,一会儿又埋没在另一丛浓草中。

“一定是它们吃掉了剩下的那匹狼。”泽仁旺堆说。

“别找了,又吹牛。我们回去。”我对他说。

泽仁旺堆沮丧地爬上马背,就在我们即将离开那处荒坡时他还在回头望。我们一路无话可说。只听见若若在草原上奔跑的声音。风从我们耳边奔向相反的方向,还有远处的雪山,还有天上的晚霞都在往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匹狼。”我们在马背上往回家的路上赶,泽仁旺堆的话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很久没见到泽仁旺堆。确切地说,我很久没有见到凹村的几个人了。我不知道凹村的人都去了哪里,没人走的时候向我告别,没人走的时候向谁说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凹村的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家。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下来,每条路,每棵树,每只鸟都可以是他们重新开始的地方。

在那段时间,他们的记忆被一场风掏空,被一场雨淹没,被一个突然来临的冬天冻结。谁都记不起有凹村这样一个地方。出走凹村的人,仿佛都是一次生命新的开始。他们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这个年龄,他们告诉遇见的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一切。他们在说这些话时,可怜兮兮,仿佛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他们在有些分岔的路上遇见凹村人,他们上下左右地看着对方,看够了,转身离开。谁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打量,谁都做过这样上下打量别人的事。这些在路上遇见的凹村人,他们比一个真正遇见的外人还要陌生。在那些分岔的路上,他们的很多记忆也在分岔,分岔的记忆像一棵棵草下面的无数条根系,有某种东西联系着他们,但各自要走的方向又完全不同。

在那个冬天,他们在各处修建一座座雪里的房子。雪厚厚地压着路,压着树,他们把一座房子压在雪上。他们记不起自己是哪里学来的盖房手艺,他们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能盖一座座木头房的人。有时他们想把自己的房盖得大些,除了住自己,他们还想在房里为一些雪地里的野鸡、鹿、麻雀腾些地方。他们试着先养过几只麻雀,麻雀身子小,占不了房子的多少空间。可是他们把麻雀刚带进屋里,那几只麻雀就不断想往外面飞。麻雀不想要这个家。他们也曾把一头野鹿抓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他们想让一头雪地里的野鹿过些好日子。他们对野鹿没什么企图,他们只是想养着它。他们甚至在抓野鹿回来的那一天,就冒着大雪往山上爬。他们费尽心思地给一头他们准备养却对它没有任何企图的鹿割一背草回来,他们想用一背雪地里的枯草让鹿安心。他们告诉那只被抓回来的鹿只要它安心地待在这里,他们可以每天冒着大雪去为它割草。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刚抓回来的鹿吃完他们为它准备的草,晚上咬断绳子跑了。等第二天他们发现,绳索被又一场大雪埋没了,那只他们曾经抓过的鹿远远地在树林里看着他们。后来那只鹿也会偶尔来看他们一下,却再不靠近他们的木房。

他们不想在雪地里修那么大的房子了。他们把房子修成自己够住就行,有的修得只能容下自己的身体,他们说那样能感觉到自己和一座房子之间的某种亲。一辈子和一座房子亲着,也够了。

冬天,他们的胃好像被一根细绳勒着,吃不下太多东西,也感觉不到饿。他们在自己修建的房子里,要做的最大事情就是睡觉和听大雪落地的声音。再大的雪也淹没不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房子会动,雪厚一点,他们就把房子往上移一点,再厚一点,再往上移一点。有的房子移着移着就移到了树顶上。他们白天夜里在一棵树顶上生活,树托着他们的梦。树在雪里生长,他们的梦也在雪里越升越高。

一个梦离地面太久,就再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梦了。梦成了他们的真实生活。他们活在一场梦里。梦里他们能听见自己骨头生长和衰老的声音。在梦里,他们竖着耳朵听那种清脆的声音,他们说那种干脆利落的声音让自己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们在梦里用尽力气地生长和衰老,为的就是想听见那一声声干脆利落的声音。

什么东西都在厚雪里长得很快。它们的长被一场厚雪隐藏着。一场雪来和一场雪去都是一次阴谋。雪来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带点东西来,雪去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留下点什么。雪,总是有远方要去,雪总有故乡要回。生活在雪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场雪要去的远方和故乡里。

那些把房子越建越高的人,总会等到厚厚的雪慢慢把他们放到地面。树顶上的房子,他们一截一截往下挪,每挪一截,他们都会向每个树杈告别。每挪一截,他们似乎都隐隐看见那些他们移动过的地方,悄悄地长出了嫩叶。

雪快化了。他们的冬天就快走到尽头了。他们做着远行的准备,他们不担心找不到一条远行的路。他们知道一条远行的路就在某处等着他们,只要他们随便踏出去一步,路就有了。他们会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回来已经春天了。我站在空了一个冬天的村子看那些归来的人,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在村口相互遇见,热情地招呼着对方。他们在说一些我听不见的远话,他们指着一片凹村的枯土大声向站在远处的我喊:再过几天,土里该撒些青稞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的话。他们已经在一座空村里消失了一个冬天。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消失,只知道一到春天就该在地里种些东西了,仿佛他们一直都待在那片枯土旁边,他们白天夜里地守在地里,他们要做的就是告诉我,春天里的某一天,我该做一件春天的事情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给一个懒了很久的人说的话。他们厌倦了一个懒人的无知和不理事。

我看见泽仁旺堆远远地朝我走来。先是走,后是急急地跑。

“这是我新做的俄尔多。”他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了,仿佛他的离开只是昨天在草原上的分别。

“狼皮做的?”我问他。

“狼皮做的。”他肯定地说。

“抓住狼了?”我盯着他。

他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他比我们分别之前黑了很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变黑的。只有我知道,他的黑来自这个春天之外的某个地方。

“我梦里来了一匹狼,我和它在雪地搏斗,经过几个回合,我战胜了它。我用它的皮做了新的俄尔多。可能你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他真诚地望着我。

“我知道那匹狼,我看见你和那匹恶狼在雪地搏斗,最后你胜利了。”我对他说。

“你看见了?你真看见了?我还怕你不相信。这下我放心了。”他在我面前开心地笑着。

远处,那片干枯的土地上着急的人已经在播种青稞种了。他们将一把把青稞撒在干枯的泥土里,经过几场春雨之后,他们希望自己种的青稞比其他家的长得快些。长得快些,青稞就能早些收割,早收割,他们就可以早早地住进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冬天里了。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