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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波:文学是“人”学,也是“物”学
来源:文艺报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5-27

除了密集地写人,文学作品也十分注重“物”的书写,不少作家将自然风光、社会风貌、万千物种、历史考古、前沿科技等等作为文学书写的主题。一些作品出现了一种“博物”的书写倾向,作品呈现出一种“博物志”形态和气质。博物书写既指向一种“大百科全书式”的写作,也将“物”作为人的延伸,甚至将其放置在与人平等的地位。博物书写是否诞生新的趣味、新的美学范式,以博物作为写作方法的意义,博物书写的走向、最终是否有一种“博物诗学”诞生,等等,都是在这个范畴下值得探讨的问题。

博物书写从中国文学传统来看有其深厚的根源。《金瓶梅》是典型的博物书写,小说涉及了当时钞关货币、丝织品(杭绢、湖丝、苏绣等)、食品水果(如乌菱、鲥鱼、枇杷)、车马船交通工具等。《红楼梦》则成为博物书写的顶峰,红学研究也有从人物到博物的趋向,饮食、中药、建筑、器皿等物都有了不少研究成果。

当代文学的博物书写也不遑多让。阿来的书写就被评论界称为“博物志”。在《草木的理想国》、“山珍三部曲”中,动植物拥有了灵气和生命。陈应松的《森林沉默》书写鄂北山区的浩瀚森林,这里奇峰林立、百兽徜徉、万物生长。李洱的《应物兄》里,当代儒林、儒学知识、饮食、动植物、习俗文化,都含纳其中。林白的《北流》中出现的南方母系民间经验、粤地方言、异辞的民间语汇,特别是“植物志”等,都是博物的表达。

广义的博物书写可以看作是一种景观书写,是风景画、风情画和风俗画的呈现。钟正林的作品始终有一种悲天悯物的情怀,飞鸟、树林、泉水、河流、村庄、山峦、山花是他作品的主人公之一。刘醒龙的《黄冈秘卷》是一部风物志,作者将地方志融入小说中去,黄冈的饮食、历史、风土、人情通通纳入作品,小说是地方之物的全面呈现。罗伟章自陈《饥饿百年》是“山的文明”,《谁在敲门》是“河的文明”,山与河这些风物书写构成了他小说独特的气质,其他风物在小说中也多有呈现。类似的还有阿来的《尘埃落定》、毕飞宇的《平原》、马平的《塞影记》等作品,其中的风物书写直接影响了整个小说的叙事节奏。

除了小说,博物书写几乎涉及每一种文学体裁。在诗歌中,有流沙河《草木篇》等经典之作,也有龚学敏诗集《濒临》这样大量以物入诗的写作。在散文写作中,有名噪一时的“文化大散文”,有蒋蓝的《极端植物笔记》《极端动物笔记》《动物论语》这样的关于物的书写。如果细细考察,博物书写遍布在文学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所有的细节,都需要材料的填充,而物就是最好的材料。

青年写作中也显现出一些博物书写的端倪。默音《甲马》中的甲马纸是一种刻板印色的棉纸,上有祈福神像的木刻版画。甲马纸为小说染上了浓郁的奇幻色彩,弥合了现实与想象的沟壑,一步步推动故事发展。霍香结的《灵的编年史》是最具代表的博物书写,作品虚构了一种“法穆知识”,并以该知识波及的个人命运与历史转换,展示出复杂的世界观和庞大的知识系统。他的另一作品《铜座全集》由疆域、语言、风俗研究、虞衡志、列传、艺文志等构成,近千页的巨大篇幅都在描摹着一件又一件的物。林棹的《潮汐图》具有寓言写作的基本外貌,同时也是一部物书写的集成,很多岭南独特动植物、方言、地方风物乃至欧洲博物馆学知识都介入了小说。

博物概念的再度兴起,与生态主义、环境意识的觉醒有关。作家从关注自我、内在、生命经验转向关注自然中各种植物、动物,是对生态的回归,很多博物书写都在表达这样一种生态思维。还有一些物的书写是对现代文明的深度反思,这些书写在介绍新鲜事物的时候,更多带有一层焦虑和担忧,是现代性反思的延伸,是文学的敏锐性和使命的必然要求。

博物书写还具有一种参照价值,物往往具有恒常性,见证着人的变迁。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等作品中关于物的书写就有此意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浮浮沉沉,而老宅、刺绣等物却始终在冷眼旁观。物同时是人的延伸,是人的情感的寄托与归宿。彭家河的散文集《瓦下听风》中书写农村的各种器物,诸如瓦片、铁锈、石器,物的变迁正是乡土社会一种裂变的直接写照。

此外,博物书写也蕴含着一种技法革新。以内容的新颖奇特来实现小说的革新,与那种纯形式的追求有着明显的不同。藿香结的几部作品都有从内容层面进行技法革新的苗头,朱琺的《安南怪谭》也从一种内容上的“怪”来引领技法的更新。由此观之,青年作家们正在努力开创一种属于自己的“内容创新”路径。

当然,物极必反。有些作家存在一种对物过分崇拜的心态,由“物”滑向一种“物欲”,是一种拜物教的书写。诸如类《小时代》的青春写作等,将都市之物背后的欲望放在写作的首要位置,充斥着对各种物大量的、细致的描绘,对物欲进行无节制地抒发。与此同时,博物书写的泛化和滥用也需要引起重视。在文本中罗列掌握的所有知识,容易变成一种堆砌,长此以往,文学写作就成为一种百科词条。知识填塞进文本,并不表达文学的意义。一些作家追求大部头的写作,各种物的书写仅仅作为一种填充材料,物的无序介入冲击了人物、故事、情节等文学的基本要素,而让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占据显要位置,并在一种强制阐释中获得合法性地位。最后,还要警惕那种机械性的重复书写。信息时代,知识的获取太过容易,数据库、信息库无限开放,包括文学传统也是绝对开放的,各种关于“物”的知识进入文本太过容易。青年写作的影响焦虑一直存在,似乎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创作路径,无论标榜怎么创新和阐释,始终还是围绕着既定传统在打转,最终阻碍了文学真正的革新。

总而言之,博物书写既丰富了文本内涵,也预示着一种从内容出发进行创新的新路径,更彰显了一种人类的开阔胸襟。从人的觉醒到物的觉醒,显示出的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和伦理的重塑,对物的尊重正是对生命和人本身的尊重。

刘小波,1987年生,《当代文坛》编辑部主任。研究方向为艺术理论与批评、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