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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春:送别
来源:封面新闻 《华西都市报》2022年5月26日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5-26

我上小学第一天,父亲送我穿过一片空旷的田野。田野尽头,一座矮小的平房就是教室。教室里,一些小脸儿脏兮兮的孩子,正大声念着拼音字母。

父亲将我送到座位上,转身便要离开。我不舍,伸手去拉他,但他撇开了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老师为我送来几块饼干,鼓励我吃一块。但我只想流泪,像所有孩子那样,一边大声嚎哭,一边喀嚓喀嚓地嚼着饼干。同桌的女生叫我跟着她学,嘴巴一会儿张成“啊”型,一会儿张成“哦”型。

我读着,情绪刚有平复,瞧见父亲正躲在教室右侧的窗户边看我,便又放声大哭起来。泪水迷住了我的眼睛,一些小星星怎么也抹不干净。但不知为何,我没有奔出去找他,只是用眼睛四下寻找。窗外,昏黄的土地上,只有几棵粗壮的桉树,父亲已不知何时离去。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送我“一生”,我就要用一生相送。

一个春天的早晨,父亲和母亲早早就起床做早餐。柴火在灶膛里燃烧起来,伴随着翻炒的声音,肉的香味透过土墙的缝隙钻进了我的鼻腔。翻炒的声音没停,凭着香味,我可以判定,母亲是要将这一年的荤素吃食全部烧来在这一顿吃完。

不一会儿,父亲将我从床上抱起,腾出一只手,整理我乱蓬蓬的头发,喊一声:“吃饭啦!”我笑着挣脱他,跑到桌边坐下来。满满一大桌的菜,像过年一样丰盛。母亲不说话,为父亲斟了一杯酒。父亲端起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眶明显红了。

饭毕,父亲背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母亲拉着我的手送行。跨过屋后的一道沟,父亲就不让我们跟了。隔着一条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的沟,父亲千叮万嘱地与母亲告别。两人都流着泪,但都默契地不跨过沟。最后,还是父亲狠狠心,转头就走。

父亲个子不高,身上的包裹却又重又大,我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什么,只知道母亲恨不得将家里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包括我和她。我就这样看着他,背着一座山似的包裹,在一排青葱的竹林里走着,身子越变越小。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生活的艰难。才明白,我之所以不去追赶,是因为我拗不过父亲,而父亲拗不过命。

我小学毕业后,父亲将我接到上海。不久,他就生了病。病痛的折磨,使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哭腔,原本饱满英俊的脸庞开始消瘦下去。亲戚们避不相见,一些流言总能通过某些途径传到耳中。租借的家,从繁闹中突然静下来,满是秋风落叶的凄凉。

严重的抑郁,像风雨一样将我压倒。带着哭腔的父亲,时常在窗边喊我:“儿,出去晒晒太阳。”我眯起眼,看阳光透过窗子,在屋子里变成一束矩形的光。父亲的脸上,总挂着坚强而温暖的笑容。见我不动,他又喊:“儿,来帮爸爸捏捏腿。”我立即挪一把椅子到窗外,请父亲坐好,自己搬来一把小凳,开始为父亲捏腿。

因为生病,父亲本来粗壮的腿,明显消瘦了。我为他捏腿的时候,他便减少了哼痛的声音,脸部表情稍显轻松一些。但很快,我的双手失去了力气,速度越来越慢。父亲说:“歇一会儿吧。”我勉强捏几下,心中不愿,但还是缓缓停了下来。

那几年,时间就像利刃,却也不一刀致命,而是慢腾腾地、慢腾腾地,轻轻地割着。没有流血,但我们早已形同枯朽。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总在告别的男人,总有一天要与我永别。

2003年11月3日凌晨2点,父亲在朱镇老家病逝。我乘坐最快的一列火车,到家时,离他去世已超过48小时。亲戚们挤在旁边的小楼里,父亲独自躺在我小时候居住的小土屋里。从小楼望去,我只能见到土屋顶上的梭梭青瓦和屋前的一大片竹林。

第三天,我给父亲订做的棺木送来了。叔叔们一起去为父亲穿衣换棺。爷爷嘱咐我:“站得远远地看着就好。”我靠近棺木,见他安详地睡在其中,身穿寿衣寿靴,眼窝深陷,脸颊瘪了进去。这可能是我一生中靠父亲最近,也是最久的一次。他再也不会在我想拉住他的时候,硬生生地撇开我的手了。

我笃定他不会再走,但他却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