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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穿过绿雪的豹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北方文学》2022年3期 蒋蓝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5-18

在嘉绒藏语中,“达”指美丽、漂亮,“古”指深沟,“达古”一词就是美丽的深谷之意。那些遍布高地的深壑,宛如通达上苍的滑梯,当圣洁之泉奔涌而来时,我是否能凭此抵达那远古的深梦呢?在从黑水县通往四姑娘山的一个山垭口,我终于看到了四姑娘山。

四姑娘山位于小金县和汶川县的交界之处,为横断山脉东北边缘邛崃山系的最高峰,周围林立着101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去年五月一个大暴雨之后的晴朗下午,我在成都西郊看到了四姑娘山的山巅,心头一震。它没有蜀山之王木雅贡嘎山那样峭拔独秀,但它能让我心怀祥和。四姑娘山的名字与达古冰川还有些不同,藏语“山神”发音为“四姑喇”。据说在喇嘛寺的门口便能看见四座雪山的俏丽影像,因此四姑娘山的名字是由音译加形似而来。尽管地处荒寒野僻,目光犀利的古人对此山峰恰有具体记载。《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成都府”载:“雪山,一名雪岭,在城西,又名西山。”这也是南宋范成大、陆游所称的“雪岭”,即岷山邛崃山脉主峰。“雪岭”作为邛崃山脉的代表也记录在现存最早的巴蜀舆地图《蜀川胜概图》当中。

天际下,几道银丝为大朵的白云镶起了一条烂银似的花边。冰山自天幕下徐徐升起。随着距离的拉近,线条变得粗犷雄阔,仿佛天地间的一面剔透的屏风。我眯缝起眼睛扫视着最高的幺姑娘雪峰,阳光从峰顶蒸腾起来的白光,与光怪陆离的云朵相交织,在宝蓝天幕下,汇聚成一片被鹰翅和经幡掀起的壮丽旗海。这就是高海拔地区偶尔出现的罕见现象:旗云!在旗云的君临下,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和聒噪。旗云是与无边无际的空寂相生相守的。一百年前,从日隆镇到小金县城的路上,亨利·威尔逊拍过一些照片,他欣喜若狂地登上了巴朗山,可惜他没有进入四姑娘山主峰的深处,而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植物瑰宝。

第二天一早我从日隆镇进入长风荡涤的双桥沟,地面霜花凝冻,树梢冰凌悬垂。此地2000年我来过一次。道路大变,植被也越发茂密,不变的还是沟里的绮丽幻境。四姑娘山的双桥、长坪、海子沟里,只有双桥沟是多年林区,已经不大容易见到参天古树了,云杉、冷杉、红杉、吊尾云杉、方知柏、侧柏、连香树、红桦、银桦、杨柳等成了高耸乔木的继任者,间或有造型诡谲的粗大沙棘树,似乎才诉说着双桥沟的古老植物史,它们一律被木条紧紧绑缚着,这是防止路过的马匹啃吃树皮而采取的措施。乔木掩映飘垂袅娜的松萝,地面上遍布冰碛砂石与涓细的潜流。龙胆草举起一朵朵蓝色的喇叭花,与贴地的杜鹃花、红棘果、带刺枸骨、胡颓树、蕨类一道,构成了移步换景的妙境。威尔逊称之为“梦幻之花”的蓝色高山罂粟花,在高地上静静摇曳……

我走得很累,听着碎石跟鞋底摩擦的声音,沙沙沙地怪响,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桑蚕吐丝的方式。山坡上的雪线就如同冰川吐出的丝,已经被无数的流云带走了,尘埃落定时,冰雪依然,山峰依然。几千年一晃就过去了,几万年就像打了个盹儿,屈辱得失如丝,在沉浮里随风明灭。至于我自己吐出的丝能不能结成丝茧,根本就无须去过问了,也没那心情。喝醉了酒,人们习惯性地会重复一些励志之言:我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祖宗为后人创造了很多精神资源,只等待你去用来自行武装或者缠裹伤痛。作茧自缚符合进化的生存规则,莫非丝尽之时,才是一个人脚踏实地之始?而我又如何能使吐丝的方式更为持久?从哪里能获得这些坚韧而纯粹的资源?以真丝的光照去逼近汹涌而来的危机或感动?想到此,一股异样的血,正从我的骨髓里冲过,却立即渗漏于高地,随干燥的风飘曳而走了。

中午在沟里的一座客栈休息时,飘起了细雪。不是片状,不是雨雪,不是晶莹剔透,而是干燥的齑粉。细雪造型并不一致,细雪飘落在桌布上,飘落在酒杯里,飘落在我的掌心,它们并不急于融解,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带有绿意的雪。云南玉龙雪山地理特殊,不白而绿、绿雪万仞,那是嶙峋山石的灌木、苔藓与白雪辉映形成的,历史学家李霖灿命之为“绿雪奇峰”。但双桥沟的绿雪细碎而慢飞,一步三回首。一阵长风劲吹,一会儿我看到漫天飞舞的绿雪,就像四个姑娘旋舞的绿罗裙……

我问当地牧民,他们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他们只是说,四姑娘山的几大冰川斜面边缘,的确生长有一些苔藓。苔藓植物不同于一般的陆地植物,它们没有维管束构造,所以输水能力不强,可以在冰雪季里以干燥的状态生存下来,等到天气回暖再谋生长。我恍然,这些绿雪不是来自天上,而是被硬风从冰川斜面刮过来的。果然,风力减弱后,空中的绿意渐渐消散。一旦从山巅回旋而下的风再起,绿雪又飘洒而至了……

下午继续往山里攀登。海拔3500米之上是独立王国,气候不受周围影响,它自给自足,不停地下雨、不息的雾凇与孤月朗照……但是,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它们豹子一般待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走着走着,绿雪又飘然而至。也许距离冰川更近了,这一带的雪,颜色更加碧绿,在掌心化开,像豹子的眼泪。

前几年,我为了完成词典式散文《豹典》,曾采访过多位冰川山地学者、登山者和藏地村民,从卧龙保护区到四姑娘山景区内,豹、雪豹不但有分布,而且数量逐年回升,这有保护区的红外视频为证。景区管理局科研处杨晗处长近年在双桥沟与吉斯沟交汇处就多次发现雪豹踪迹与粪便,那里海拔在4800米左右,乱石纵横,是岩羊与雪豹的分布区。萨(藏语白豹子)和贼(藏语黄豹子)无疑是那里的君王。而1980年之前的情况却非常让人忧心。我手头有一部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主持编纂的《四川资源动物志》,这套5卷本的权威动物志写作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反映了四川野生动物的分布与当时的状况。在施白南、赵尔宓主编的该书第一卷《总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第二版当中),就清楚地展示了豹与雪豹的处境。

华南虎、金钱豹在这本《四川资源动物志》里,列入“药用动物”。真实记录的捕杀数量是:“豹骨能追风定痛,强筋壮骨。提供豹骨的豹除金钱豹和雪豹外,尚有云豹和金猫(医药上称为杂豹),其产量仅凉山、甘孜、阿坝三州,1977年就产1100余斤。虎骨能祛风,强筋骨、定痛、镇惊,最高年产量达90斤(1960年)……”

豹骨甚轻。一头成年豹子,风干的骨头重量也就是15斤左右。“阿坝地区在1975年产豹骨192斤;甘孜州除了上缴虎骨之外,豹骨的产量,单是1977年,就为918斤。”物华天宝的甘孜州啊,成了无可争议的执牛耳者。本书编撰者也有忧心忡忡的表达,哀叹“豹骨、猴骨和獭肝等重要药材,近年来产量不多了”。

从这些收购记录可以发现,华南虎、豹属首先是从人口稠密的川西南一线消失的,继而在川中地区消失,再波及川东,最后的孑遗残留在川西、川北山区。可以肯定的是,川西、川北地区,至20世纪70年代末期,仍然有为数不少的野生华南虎和数量更为庞大的野生豹属生存。海子沟在1993年以后豹子消失殆尽。它们的皮毛,美丽着这个世界的欲望。

雪豹,注定不是这个世界的华美披肩与附庸。

如今的雪豹像是避谶一般,一闪,就融化在红外照相机的焦灼守望中。偶尔突入人们想象空间的雪豹,至多是它浮在冷空气中的嚎叫,叫声类似于嘶嚎,不同于狮、虎那样的大吼,也没有云豹那般嚣张。普宁在小说《高加索》里描绘了雪豹的叫喊:“有时在半夜里,恐怖的乌云会从崇山峻岭中蜂拥而来,刮起翻江倒海的暴风雨,闪电不时把喧闹的、像坟墓一般漆黑的树林照得像神话中的绿色深渊,高空中不断炸开古已有之的隆隆的雷电。这时林中的山鹰、雪豹和胡狼全被惊醒,发出一片啼声、吼声和嗥叫声……”胡狼被冻得不行了,竟然去求人开门,但雪豹远远地喊着,声音像鞭子令风暴加速,并使房梁发出碎裂声。这种发声术符合地缘语境,雪野总是松软的,声音一旦散开,迅速被空气胶着,在一个连岩石也陷入沉睡的领地,雪豹的叫声只是摇落了一层雪花,并设置完备雪花之下的陷阱,然后,一切均归于岑寂。

雪豹是食肉动物栖息地海拔高度最高的一种,它们在强烈的直射光线下造型,并赋予环境一种出尘的姿态,就好像它们是在等候来自空中的召唤。在四川西北,雪豹的栖息环境主要有4种,即高山裸岩、高山草甸、高山灌丛和山地针叶林缘,它从不进入森林,那显然是另外霸主的产业,尽管它在不同季节之间有沿山坡垂直迁移的习性,夏季栖息的高度大多在5000米左右,偶尔在高山草甸也有它的踪迹,但它始终将冰雪覆盖的峰巅视为自己的巢穴。如此大范围的上下,必须具备一种傲视的技能,尤其是速度的天赋。有一个数据可以说明一些实情,雪豹面对5米的高崖可以一纵而上,一跃可以跳过15米宽的山涧。尽管具有异能,但它总是缺乏表演的心情和胆量。

奇怪的是雪豹的尾巴在比例上简直是一个异物,约与体长相等或为体长的四分之三。尾巴不但长,而且尾巴上的毛也长,显得特别蓬松肥大,尾梢也不呈尖细状,走起路来特别显眼。有的雪豹由于尾巴过于粗大,似乎行动不便,而养成了盘尾的习惯,久而久之形成卷曲的圆圈。这种造型对猛兽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鲸骨长裙。但造物主赋予雪豹的尾巴必定含有启示和功用,最直接的效果是,每当它急速地在雪地奔驰,下陷的重力总可以被宽大垂长的尾巴分担,并在身后铺开,使得它不至于下陷过深,并迅速从雪面获得再次上跃的作用力。这样看来,雪豹就像一艘从冰川滑行而过的快艇,以最浅的吃水,获得最大的速度。

雪豹平时独栖,仅在发情期才成对居住,一般各自有固定的巢穴,设在岩石洞或乱石凹处,大多在阳坡上,往往好几年都不离开一个巢穴,这显示了它们恋旧的品行,这种德行与高地的时间具有同构性质,均是在一种胶着、凝聚的氛围中展开回顾和观察的一角。

雪豹是四姑娘山的一个图腾,仿佛神明的作品横空出世,它耀眼的环纹是神明的大手印。在《密勒日巴大师歌集》里,尊者就以绝对的自信和无畏的定力,心住正见,唱了下面这首歌:

雄住雪山之雪豹,

其爪不为冰雪冻。

雪豹之爪如冻损,

三力圆满有何用?

“三力”是指雪豹或虎具有三种威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豹子的爪通达内心,既是力量的终结点,也是被大手印抚摸剩下的火焰。后来传言尊者已坐化,徒众们准备到拉息雪山去挖掘尊者的遗骸。他们快要抵达尊者住穴时,忽然看见对面一个大磐石上,有一头雪豹爬上盘石,并在石上张嘴弯腰地打了一个呵欠,他们注视神兽良久,最后它才离去。

尊者说道:“我在崖石顶上曾看见你们在对山休息,所以知道你们来了。”

释迦古那说:“我们当时只看见崖石上有一头野豹,并未看见尊者,那时您究竟在哪里啊?”

尊者微笑道:“我就是那个雪豹啊!得到心气自在的瑜伽行者,于四大有随意转变的能力,可以发现任何形状物体,变化万端,无有障碍,这一次我也是特别对你们这些根基深厚的徒众显示了这点儿神通,你们应对此事守密,莫对人言。”

雪豹在高原上具有一切造型也是不过分的,它甚至成为一些民族的图腾。除了它据守着距离天庭最近的神山,它的生活就等于展开了一幅得道地图,它现身时,虔敬者总是惊悸:莫非是密勒日巴大师在考验自己的定力?

四姑娘山的海子沟与卧龙保护区相通,海子沟面积达126.48平方公里,因有花海子、犀牛海、双海子等星罗棋布的海子而得名。这条线被誉为“徒步人的迷宫”,真正属于探险家。这一带也是雪豹的栖息之地,它以三四百平方公里的游猎地缘,勾勒出它的领地。

我曾经看到过一位学者的寻豹文章,他说,高地上凡是有寺院的地方,就有雪豹。这未必是严谨的学术观点,更可能是一种心性的使然,如同彼此取暖。我没有在海子沟里发现寺院,只看到了几个冰雪覆盖的玛尼堆。豹子会从玛尼堆边走过,比经幡飘得还快,以至于从不留下痕迹。

下山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那些玛尼堆,想到了那些像脚印一样的小块玛尼石。大自然毫不费力地证实了冰川、雪豹与神灵的三位一体。结果呢,就像一头豹子成功突入到我们的灵台。深爱自然的人,真正懂得敬畏。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是在于:唯恐豹子埋藏得不够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们开始祷告。豹子埋在他们的上翘的尾音里,埋在他们的脊背,毛贴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豹子喷着热气将冰川的早晨渐渐融化的声音,能够摸到水的颜色和山的身体,能够看到豹子带动着冰川的神韵而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大地,如同象牙梳子一般翻开灵与血,占领又放弃,在毁坏之后又垦殖,是雪域的亮风一遍又一遍吹过,通达根性的透彻与敞开。人太渺小了,人在豹子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闪电,铭记成忧伤的花纹以及驯服的圣火,我记住了豹子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像一根修长的钉子,钉尖还凝聚着一点儿白霜……

我转过身来回望,开始想象那些匿于雪峰深处的豹。绿雪飞舞,盘结在四姑娘山山峰的旗云,在迅疾消散,如同一个庞大的军团开始一股股地奔腾而去。我听不到那些拥挤的蹄声和大纛的劈风声响,在群峰之间,突兀的石头与冰雪已经模糊,我看见雪峰下的石头像刀锋一般内敛,淡淡地一闪即逝。

……

(选自《北方文学》2022年3期)

【作者简介:蒋蓝,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曾获得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中国西部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等。2016中国文艺年度作家。出版《黑水晶法则》《赤脚从锋刃走过》《正在消失的词语》《正在消失的建筑》《正在消失的职业》《哲学兽》《玄学兽》《身体传奇》《思想存档》《鞋的风化史》《成都传》《蜀人记》等作品2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