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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让经典古诗词温润当代文学创作|西岭雪·文化评弹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5-17

没有一个人是孤岛,同样,也没有一种文学创作能完全摆脱过往文化的浸润。古诗词浓缩了中华民族悠久的发展历史,对人民群众的生活细节进行了生动描述,让我们得以管窥历史,汲取经验,吸收智慧,成为我国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份。如何正确看待并认真学习借鉴古诗词的精髓呢?笔者认为,现代小说写作,自然不需要满纸“之乎者也”,讲究“骈散结合”,要求音韵声律,但这并不说明古诗词已经彻底沦为尘封的历史,只供后人回望和瞻仰,反之,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基因、古典诗意的根脉,源源不断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学写作,成为每个写作者都绕不开的话题。


经典文学中的古典诗词

一部《红楼梦》,半部沧桑史。

木心曾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是有着丰富古诗词底蕴的小说作家,他笔下的诗词,韵味和情感皆美,而且诗词是对应各色人物与各种场合的,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映衬了人物性格,推动了情节发展。

大观园众姐妹在秋爽斋结社作诗,第一次诗题为《咏白海棠》,因此,诗社得名“海棠诗社”。李纨当“裁判”,将宝钗的诗评为第一,因为“这诗有身份”。随手拈来两句品读,宝钗笔下的白海棠是“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诗心见人心,大家闺秀,端庄矜持,冰心雪魄,足以自珍。

再看黛玉眼中的白海棠,却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与宝钗的雍容沉稳不同,黛玉的诗活泼别致,白海棠绝无世俗的污浊,却有梨蕊的高洁、梅花的傲骨。众人皆叹:“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大观园里两位闺秀,在面对亭亭玉立的白海棠时,因为观者不同,诗歌的形象、气质、内涵也截然不同。

《红楼梦十二支曲》最后一曲是《飞鸟各投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曲终人散,家破人亡,大厦倾倒,猢狲尽逃散,飞鸟各投林。好一部写透人世沧桑的《红楼梦》,多少繁华如过眼烟云,人们追逐一生,所得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握不住手中砂砾,越是紧握,越从指间滑散。

经典文学中的古诗词用得恰切,犹如一面灵魂的镜子,能映射出人物潜意识里的观念和思想,丰富小说的艺术世界,拓展文本的深刻蕴意。“经典”之所以“不朽”,须感谢古诗词的增色与助力。


文学作品的诗化倾向

英国文艺理论家戴维·洛奇曾说:“现代小说家发现他们在创作中越来越依赖于诗歌,特别是属于象征主义诗歌的创作技巧。”无独有偶,东西方的文学之悟往往有异曲同工之妙,当西方作家与理论家发现诗歌对小说创作的重要影响时,早在上世纪初,鲁迅、郁达夫等作家已身体力行,开始中国现代文学中诗化小说的实践之路。

中国现代小说的“诗化倾向”,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那是一个动荡颠沛的巨变时代,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民族经济的快速发展,如同强劲的龙卷风,席卷了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已不能表达如此骚乱喧嚣的外部世界和复杂纷乱的内心世界,一批具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在古诗词的审美特征中汲取丰足营养,开始了诗化小说的实践探索。

郁达夫因小说而闻名于文坛,其实他的古诗词写得非常不错,自幼接受的传统文化教养,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底子。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作家之一周作人,曾提出“抒情诗的小说”概念,周作人认为,抒情诗的小说,虽形式有些特别,但如果具备了文学的特质,也就是真正的小说。周作人所说,就很符合郁达夫小说的特质。郁达夫小说作品,其重要的审美特征便是诗意的美学追求,并不着意于设置一波三折的完整的故事情节,更不注重精妙地去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而是以诗的语言、诗的结构、诗的神韵、诗的情绪创造意境,花费大量心血表现某种时代背景下的情调气氛,以强烈的抒情性获得读者们的青睐。

作家自身的文学修养,对他们选择诗化小说产生了潜在影响,就像废名曾自述:“就表现手法而言,我分明地接受了中国诗歌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废名小说文字精炼,富有画面感,如长篇小说《桥》中,他这样写道:“一匹白马,好天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语词跳跃,大量留白,正是典型的古诗词创作手法。

废名甚至直接引古诗入小说,还是在《桥》中,他这样写道:“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诗人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就这样直接顺畅进入废名的小说之中,嫁接得极其自然而传神,唤起了读者对宁静田园风光的向往之情。

汪曾祺曾说自己属于“一个通俗抒情诗人”的气质特征,因为他是用诗人的诗心、诗眼、诗性来感受世界,也是用如诗般美丽的语言来书写世界。阅读汪曾祺的小说,小说形式的诗歌化表现为语言风格的诗化特征,内容上则是将诗歌意象与生活图像和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在汪曾祺小说《受戒》中,他这样写道:“屋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屋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石榴树、栀子花,一果一花,一红一白,在这充满了诗情画意的乡村图景中,小和尚明海和可爱的小英子朝夕相伴,少年男女爱恋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纯真而清新,传达了浑然天成的艺术美感。

《大淖记事》中,四季景物到了汪曾祺笔下,就成了一幅缓缓流动的绝美画面:“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一段语言,娓娓道来,充满了乡土气息,带来了大地清芬,如同一首田园诗,用日常平凡语言,抒发了盎然诗意。

郁达夫、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用平淡清新而富有诗意的语言,将当代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审美的新高度,言有尽而意无穷。文本独特的风格,与作家的文学品性相得益彰,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之路,留下一笔宝贵财富。


经典诗词温润当代文学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自《诗经》问世,历经几千年发展演变,各朝各代,都有文人骚客,在诗歌的天宇留下至今璀璨的明星。在当代的文学写作中灵活运用古诗词,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婚庆盛典,几乎每个司仪都要重复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就源自古老的《诗经》。原意是指士兵间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战友之情,后世引申为爱情的坚韧永恒,成为美好祝福。

常常有人说“把酒祝东风,且祝山河与共”。细究下去,“把酒祝东风”最早来源于晚唐诗人司空图《酒泉子·买得杏花》的下阙。北宋的欧阳修、王安石都在自己的诗词中引用过“把酒祝东风”,致敬经典,代代相传,让古诗词在时间长河中沐水新生,生长出别致的新意。

前人诗词在后人作品中反复呈现,不是一种抄袭,而是借鉴与创新。比如关于欧阳修和李清照的一段文坛佳话。欧阳修有一首词《蝶恋花》,里面有这样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李清照特别喜欢这首词,她在自己的《临江仙》词作序道:“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这便交代了原版的作者,以及李清照借用词句放入自己作品之中的前因后果。李清照的借鉴,与废名在小说中放入“池塘生春草”何其相似,因为放得巧妙妥帖,让前人熠熠生辉的诗词,在自己的作品中继续发扬光大。

当然,我们在文学创作中不是一味作古诗词的“搬运工”,更重要的是不断提升自我的审美趣味与鉴赏能力,做到真正的积累、感悟与运用,将古诗词的深远意涵化为自己源源不断的学习宝库,渗透到小说、散文等文体的创作之中。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从清代袁枚的“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徐徐进入。如果说“千个字”是花前月下,竹影如人,那个标题的另一半“一把刀”就是杀鱼斩骨,佳肴无数。在人间烟火之中,作家不断挖掘和思辨幽微人性,诗歌的意境包容了时代变迁之中的创痛和苦辛,由此,“千个字”是明月映竹的高洁之美,中和了人物颠沛流离的沉重命运感,托起整部小说的盎然诗情,拓宽了小说世界的层次和维度。

我在创作长篇小说《惊蛰》时,其中一些情节,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古典文学的影响。一个情节是幼年凌云青给父亲坟头浇水。作为一个乡村孩子,他从小熟知耕种的秘密,但他太小了,还不懂得生死的旷远意义。在凌云青看来,下葬的父亲像是一枚泥土里的种子,只要浇水施肥,等到秋天就能长出一个“崭新的父亲”。于是,稚子在坟头虔诚浇水,常常趴在土上看父亲到底有没有长出来。在书写这一情节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宋人黄庭坚《清明》的诗句: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在黄庭坚看来,清明时节的桃红梨白,犹如笑脸绽放,但视线一转,田野上长满杂草的坟墓,让人更添哀愁。正是黄庭坚诗句传达给我的画面感,让我懂得了面对生死、面对亡亲、面对坟墓,不仅仅是悲哀苦痛,还可能有稚子天真的“桃李之笑”,在破碎的现实之中重构希望的幻境。

另一个情节是云青在流浪途中,破庙躲雨,一只流浪狗也到了庙里。外面是夜色沉沉、风雨交加,里面是一人一犬,围火取暖。这只不会说话的小狗,陪伴凌云青度过了十二岁的生日。生活也许给予了人们很多挫磨和苦难,打击信心,制造障碍,但生活同样给予人们鼓励和友伴,就像凌云青的破庙和小狗,这是破旧衰败的朽屋,也是让他的思维走向更加成熟坚毅的圣殿;这是一只仓惶狼狈的丧家之犬,也是让他倍感温暖的“小友”。物我之间,命运和信念,痛苦和希望,交织成昂扬的音符,叩响了成长的乐章。这个情节的书写,与唐代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风霜雪雨,羁旅孤人,此刻若有“犬吠”或“犬影”,都让人心生感激,生命对生命的懂得,不在于物种,同样,生命对生命的陪伴,古今并无不同。诗句中谁温暖了“风雪夜归人”呢?我不知道,在小说中,我愿让云青遇此神迹,在唐诗的余韵中汲取成长的力量。

这两个情节,关于“种下父亲,生长父亲”的童稚狂想,关于“破庙避雨”的深刻生命感悟,便是借鉴了古诗词写作中人、物、情、境“彼此融合、共冶一炉”的特点,现实与想象,存在与感受,打破壁垒,融会贯通,植根于生活的沃土,驾着诗意的白马腾空,超越苦难的藩篱,让情感的自然流动,推动情节徐徐向前

现代小说离不开古诗词的文化浸润,其古典诗意,可能表现在中国精雕细刻式的诗意叙事传统,将古典意象移植到现代性的话语情境,以跨越古今的美学视野来观照现代人的生活。现代小说创作向古诗词取经,不仅仅是语言的诗意性流动,还有象征、比兴、烘托等诗歌表现手法的巧妙借鉴,文本结构安排上的对称与和谐,情景交融的意象画面渲染等等。作为写作者,我们应当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不仅从中国古诗词、也要在全世界的诗词海洋中游弋,真正让诗词滋养写作和心灵,让现代小说流淌诗词之美,文字之中蕴涵更深层次也更多元的文化因子,创造出别具一格韵味丰厚的优秀作品。


(杜阳林: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四川作协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