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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敏 :自行车(十九首)
来源:《大家》2022年第2期 龚学敏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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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敏,九寨沟人,居成都。1995年春天,沿中央红军长征路线从江西瑞金到陕西延安进行实地考察并创作长诗《长征》。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紫禁城》《钢的城》《纸葵》《四川在上》《濒临》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

 

老裁缝

皮肤与陈旧的铺板一样松弛

谎言,说得越多

在城墙上便越挂不住

 

经不住风吹的话,像是老剪刀

被绷带缠得苍白

案上的布匹形同玩偶,五彩

如春天。刃不会因此而温和

 

剪出来的老式日子

在手中妥帖得严丝合缝

如何出生,便如何死去

偶然的线头,只会牵扯更多的线头

此处,须割断

 

老光之下,尽是放大的局部

剪刀在布匹中行进

被熨斗烫平的念头

整齐得无法抬头

就连声音,也只配让铁发出

 

洒水车

身穿黑色绸衣的路灯,给自己念春风咒

像是开在大街枝上的桃花

 

夜晚的告密者驾驶的洒水车,越努力

自己越轻,直到成为铁皮空厢的面具

 

1月7日,成都,雪景

羽毛裹着的行人是踩死雪的

凶手,整个城市都是刑场

黑色的伞用障眼法

让新生的雪

看不见前辈成为烈士的瞬间

 

白纸上的证词,被篡改成头撞向

大地时,流出的污水

 

汽车掠过铺满活着的雪的街道

像是撕掉纱布

把大地的伤口

裸露给天空

 

冬 天

大风刮过,万物收拾殆尽,胆小的

蓝天,躲得那么高远

 

空中冻伤的鸟

像是太阳哭泣时流下的眼泪,风一吹

便落在了地上

 

汛 期

汛期来临。走在前面的水像是天空的

树,坍塌的号子声

碾压机般相互吞食,像打群架的

麻袋

 

轰隆隆的水既是钢铁,又是末途

可是,我不敢说出这水要像人一样

会死

 

茅台镇

赤水河透明的棉袄,穿在镇子身上

敦厚,如旧时人家练就的书法

仅一滴,便可于隆冬之中,写出

天地同春

 

我本宋人填词时,遗下的一只空碗

渴过明清,至茅台

唯红高粱不娶

唯酱香剑不佩

唯杯盏环绕,似星宿于夜空绵长

居此镇即为坐拥酒天下

 

唯赤水河的笔,可以把酒字写死

把镇子打扫成天空

 

夜宿茅台镇

卖烧烤的妇人用方言炒辣椒

 

露水,把肩膀压一下

我就让杯中的酒,想李白

一次

只是,从小未习剑

骨头比写出的字还软弱

一个趔趄,太白的诗剑未断

我却跌在粗碗中

把月光赠我的美好折断了

 

上一级台阶,罚我背一句唐诗

像是饮原浆

 

索性坐在平仄中

靠先人壮胆,用旧体

给我撑腰

夜色的悲哀,浓酽欲滞

赤水河在动

我只能由着它们

把说出的话,一遍遍地洗

然后,困在酒中

 

大 海

唯蓝色音乐才能走远,时间静默

像死一样

 

屋檐上的猫

用小提琴的眼睛噙着月亮

 

把整个大海揣在怀中的音乐

忍不住,滴下蓝色的眼泪

 

是我们的姓氏,像是没有根的船

 

渺 小

吟诵声,刀一样掠过我的头顶

高冈上的僧人,弯着腰给大地唱歌

 

而聆听的我,多么渺小

像是一遍遍努力,也长不高的青草

 

索 道

钢索捆绑住群山,乌鸦如迸出的

铁锈,用飞,把天空刺得

蓝那么痛

乌鸦远去,独自在舱中的我,像

穿着衣物的血栓

一晃,群山就是中风的样子

半身不遂

与我在天空的法庭上,相互控诉

对方

作为证人,缺席的乌鸦用塑料薄膜

一边给大地写证词

一边给自己写黑色的悼词

 

过化工厂

高速公路的弹弓把蓝天弹到山后

爬山的草沿风的走势稀松,颓废

 

夕阳散落成臭鸡蛋的味道,从此

不得囫囵

 

汽车中的我,像一块漂浮的蛋壳

黏在工业的清新剂上

就是被击碎,也与人造的蛋核脱不了

干系

 

乌鸦在电线杆上与气象预报谈判

夜色越黑越稠

亮处的火光,比乌鸦的叫声还黑

 

收音机循环播放的乡愁

像是一根浸过防腐剂的稻草

只可用来解忧,不能拿来救命

 

下雪天

群山向乌云妥协

江河向混凝土举起的手掌的大坝妥协

一只胆怯的乌鸦掠过冬日的松树

 

预言,一个个冻死在雪地

而乌鸦,是被风刮剩下的,瘦小的

拳头

 

化 学

化学的声音充斥城市,商铺门板上的

油漆,如羽翼丰硕的秃鹫

掠过街道的枝上,挂满了行人的

脸庞

 

关上门窗的房间,给偌大的城市制造

无数的小黑暗

像是秃鹫的卵。光明,马蜂窝般

在大地上,一朵朵地

劫后逢生

 

产 房

幼婴的黄疸症像一个时代的特征

缺乏免疫力

 

欧洲名称的医院在中国式拥挤中

用久的旧口罩一般挂在一环路的

枝上

 

走廊两侧廉价的西洋画对幼婴的

哭声始终保持职业微笑,包括

不停女巫性质样往来的尿不湿

 

把一幢高楼篡改成广场

像是出生在真实的土地上,湿润

接地气,而远在故乡的兄弟

却忙着给先人上香

 

院落中的老榆树像是走廊尽头的汉字

黑体的静,大

而过往的人,和新生的婴儿依旧

无动于衷

 

挂在楼上的幼婴

风吹不着,他们最先看见的汉字除了

不准啼哭的静之外

就是西药盒上的汉字说明的禁忌

 

在歌斐颂巧克力市政厅咖啡馆

暮色越来越重,夕阳像是最后一颗

暧昧味的巧克力豆

滴落在镇上的灯火中。街道两旁

民国一样缓慢而肥硕的

樱花

让驶过的汽车淋一滴夜雨

心头便紧一下,如同喇叭声的剪刀

正在剪碎的春天

 

在咖啡馆,人们都在伪装春天

可真实如是樱花

一开便似

女人头发般雍散

而我们却活在玻璃透明的坚硬中

 

那些制造甜蜜的工人,工作服一样

洁净,或者苍白

 

在上海虹桥机场吸烟处

频繁起降的飞机,像织布的梭子

把虹桥缠成一处心结

 

候机楼如巨大水泥壳的乌龟伸出的

头颅

烦人的灰色蚊蝇,即便是金属

同样微不足道

比如大地,无论受多少伤害

依旧沉稳

吸烟处金属树杈的上方

是模拟天空的玻璃

不同口音的纸烟

相互借火,薪火相传

用以印证此处曾耕种捕鱼,农耕过

文明

 

人众处,必然严禁烟火,人们

说出的每一句话

都怕被一丁点的火星,点燃

 

如是童年

村庄,圈养的植物般寂静。水泥路的

刀刃

把烟火味削得干干净净

 

进出的车灯全是奸细

凭空掺假,让我的年岁成为一截

空心的萝卜

 

远处的童年在塑料大棚里,被裁剪

被嫁接,直到我吃不出自己的味来

仅是一个说明书上看过的品种而已

 

老学校的地基张开的嘴,咬着

我识过的字不放

可是,这些是我全部的骨头啊

包括软骨

 

一阵风刮走了那么多我倚过的树

灶神,土地,地雷战,熬夜的除夕

祖母,精神病的叔叔,偷过的玉米

 

一砣砣的时间,被风刮散

包括,我身上那么多的幼稚

 

自行车

我把自行车停在杜甫写出的树荫中

猫一样瘦成几根钢条

 

风吹过条形服,像是麻醉师

偷偷地扫描我身上的条码

 

墓 地

斑鸠的叫声,狠狠地推了女贞树叶

一下,落在通往墓地的盲行道上

 

撕一张日历,日子便死去一天

活得最久的那张,刻在碑上

被亲人们留着,如果还有亲人的话

 

天色向晚,当我想起要下雨时

大地已经储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