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网 > 阅读 > 散文
杨献平:巴丹吉林的爱情故事
来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4-19

那时候我还在宣传科当干事,但凡组织大型活动,全科人员不管分管哪一摊子具体工作,都必须干。一天下午,吃了下午饭,嘴角油水还没擦干净,我就骑着自行车朝着新修的排球场奔驰。刚走到文化活动中心的大门口,看到一个个子矮小,下身甩着一件炭灰色的大裤头、上身罩着一件大红T恤,脚上甩着一双绿拖鞋的人,扛着几面印有单位番号的小彩旗,弓着个小腰也正在往排球场走。我心想,这个人要是个战士,还是在我们单位的话,就他这身装束打扮,要是撞到政治部主任的眼角里,不用说,肯定会被流放到最偏远的小点上,去锻炼几个月,再视情决定,要不要调回原单位。

还真别说,那战士还真的就是我们单位的,叫雷牛牛,刚从外单位调来两三天。科里开会,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雷牛牛坐在大办公室一角,开始还正襟危坐,像模像样。科长在讲话,他就跷起了二郎腿。跷就跷吧,还不停地抖,开始是微微地颤,继而是钟摆似的大幅度地抖,让我想起电视上那些在歌厅摇头晃脑、全身颤得跟用了七八十年的弹簧一样的青年男女。

科长正在讲,大家要特别注意礼节礼貌和军容风纪,特别是战士见到干部,干部战士见到副团职以上领导,都要敬礼,喊首长好,这是基本的规矩。说到这里,科长忽然停顿了一下,三角眼里一道强光直射雷牛牛。我和其他干事正在认真聆听,一看科长停下,眼睛对准雷牛牛,就知道这小子的二郎腿和“弹簧抖”引起了科长的高度重视。大家的眼光一下子就都聚在了雷牛牛的身上。而雷牛牛仍旧以二郎腿加“弹簧抖”的坐姿,优哉游哉,浑然不觉。当他反应过来,全科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七月份,干部调整,我到下属一个团站政治处当干事。明着看,是从师机关下放到了团机关,可从副连职晋升到了正连职。按照一个人的想法或者野心,如果不出差错,最多两年,我就可以到下属大队当副教导员,然后再杀个回马枪,把政治处宣保股长的宝座放在屁股底下。

政治处主任也是老乡,政委也是从政治部秘书科长的位置上下去的,也很熟,平素里私人关系也还不错。因为我在宣传科干过教育、宣传、文化等工作,重要的是公文水准显然要高于基本上都是新手的团级政治机关干事们。主任信任,政委也放心,凡是汇报、总结、讲话等体现领导水准、单位水平的稿子非我莫属。无论在哪个单位,只要领导喜欢就是最好的事情了,领导天天找你你就最有前途,反之,你只能是一个无用的人,或者暂时还不被重视。这一点,旁边的人看得比我明白。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单位里大小领导和同事都对我礼让三分。

果然不出所料,我离开宣传科不到半年,雷牛牛就被政治部主任盯死了。据宣传科的老同事说,主任一看到雷牛牛就牙根痒痒,还在私下场合对几个科长说,要是那小子是他的儿子,他早巴掌上去一百回了。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就着电烤炉写政委出席军地茶话会的发言稿,电话响,一个陌生但却有点熟悉的声音在从那边萎靡传来。他说他是雷牛牛,紧接着又说:杨哥,领导,首长,你还没忘了我吧?我哦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小子无事不开小金口。

雷牛牛喋喋不休大约十分钟,语气里就有了颤巍巍、软叽叽的味道,可能他觉得我的态度很认真,语气又温和,话里就泛起了理直气壮的意味。这使我觉得,不用说,这小子也是一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说完事情,雷牛牛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胡扯,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了,我试试看吧!随即挂下了电话。

事情的原委是,雷牛牛果真在科里待不下去了,科长还要他自己找接收单位,还必须是我们基地最远、最艰苦的基层单位。我心里想了一下,要论艰苦程度,全基地非我们这个团站莫属,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的大戈壁边缘,常年风吹,每天早上起来碗底都是一层黄沙,夏天日光烈,烤得地鼠都得蜕几层皮。其中三个基层单位更是偏远中的偏远,出了营院,就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不远处,流沙成丘,瀚海茫茫。其中驻地更为偏远,距离基地办公区最远的,就是雷达测量二队。

我和测量二队的教导员郭亮关系还算不错。雷牛牛这小子尽管看似不着调,可人还是不错,讲义气,有想法,去测量二队做个通讯员倒是比较合适。想到这里,我便和测量二队教导员郭亮打了一个电话,先是扯了一顿淡话,然后切入正题。

郭亮二话没说,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我还得做政治处主任的工作。因为,这件事不是我这样一个干事就可以决定的,还涉及司令部军务科和政治部宣传科之间的协调和手续办理,但能催动这两个单位及时处理的,只能由主要领导发话。

抽了一个机会,我给汇报了,主任说,只要不是太刺头儿,就可以考虑就让他来!我们这边文化中心也缺人手。我拍着胸脯向主任保证说,那小子就是穿衣打扮另类,性情乖张点,人倒没啥大问题。主任也爽快地说,那就可以。

几天后,雷牛牛到了测量二队。没过多久,站里要搞篮球联赛,文化活动中心统共三个战士,忙不过来,我又建议政治处主任出面,把雷牛牛抽调了上来。

我们团站的文化活动中心显然不能跟基地的相比,所有的房子,还是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大平房,一连十几大间,由于年久失修,窗户多半破损,墙皮掉得好像千年前的历史遗址,只有红砖白墙的大门上,写有大红色的“文化活动中心”,还别出心裁地挂了一串霓虹灯。干部战士背后玩笑说;知道啥叫驴粪蛋子外面光吗,看看咱们的文化活动中心就知道了!

到活动中心报到以后,开始一段时间,雷牛牛表现还不错,还懂得篮球、排球比赛的基本规则,在计分、翻牌、搞组织、东招呼西传达的等等具体事情上,还像模像样,也算是尽责。一个夏天过去,本团站的篮球联赛结束后,我们政治处又组织精兵强将参加了基地的篮球联赛,还拿了冠军。站长、政委、政治处主任等都挺高兴,说是为咱们团站争了光,打出了威风,打出了骄傲。

不论在哪个方面,只要是为单位做事情、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能够不断地争荣誉,是军队一个由来已久的光荣传统。在篮球预赛、联赛当中,雷牛牛确实也出了不少力,政治处主任和政委也觉得满意,到冬天,测量二队那边也没说要雷牛牛帮完忙之后赶紧归队。雷牛牛自己也不吭声,反正一个战士,在哪个单位干都行。转眼就是春节,工作倒没有平时那么忙,腿脚和嘴巴倒是负担重。整天在单位和领导家窜,公事私事一大堆。

初五那天下午,我正陪着领导在外吃饭,老婆打电话说,一个叫雷牛牛的战士到咱家里来了,还提着两瓶酒一条烟。我喝得舌头都快成碎石头了,说知道,知道了,让他拿回去就行了!老婆说,他非要放在这里,咋办?我说,放下就放下吧!老婆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别人送的礼物,酒是“剑南春”,烟是“黑兰州”,加起来大概四百多块钱。回家看到,我虽然喝多了,可瞧见静静地站在墙角等我检阅的烟酒,心里腾地就升起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然后坐在沙发上,咧嘴呵呵笑。老婆端着茶水过来,看到我这样子,把水往桌子上一蹾,哼了一声,说,瞧你那个得意样儿,好像几百年,没见过烟酒一样。说完,就扭着屁股又去厨房忙去了。

上班第一天,活动中心的三级士官班长任健康找到我,先是嗫嚅了一会儿,才小声对我说,杨干事,俺有个事儿,得向您汇报汇报。

我说,兄弟,有啥事就说。

任健康又嗯一声,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停顿了一下,转着眼珠子说:这么几个月来,雷牛牛天天和另外的两个战士吵架,有几次还差点动手!

我啊了一声,问任健康,是怎么回事?

任健康说,你说吧,咱文化活动中心确实条件差,可我都住了五年了。雷牛牛一到咱们文化活动中心来,就说,这地方连个猪圈也不如。他这样说,俺们几个不就是猪了?甚至连猪都不如?这还罢了,雷牛牛那小子,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电话呢,一个人霸占着,也不知道给谁打,一打就是大半夜。俺说了他几次,他顶了俺几次。有一次,俺让雷牛牛来办公室给周干事帮个忙,他拧着脖子不来,还说,除了杨干事找我我才去,其他的人,即使是主任和政委,那也得看他的心情。这让俺有点生气,说话声音不自觉地就大了点,谁知道,雷牛牛立马吹胡子瞪眼,握着拳头,要跟俺拳脚上见高低!

沙漠的春天,沙尘暴是王者,从北边的沙漠核心掀起,连北京都得灰头土脸,为之所动。幸好,还有些日子尘土不惊,恍如内地,气温也还可以。我在一棵正在努力抽枝发芽的新疆杨树下面朝文化活动中心方向看,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小矮个子、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大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我开始真没觉得那人就是雷牛牛,潜意识觉得可能是来单位办事的地方人员。

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我才猛然发现那人就是雷牛牛。

雷牛牛甩了一下风衣,做了一个姿势,问我说:杨哥,你看,咋样,像不像港片《断刀客》里面的熊欣欣?我穿着军装,弓着腰,从上到下把雷牛牛打量了一番,看着他殷切的神态说:就你,还断刀客呢,整个一个二愣子瞎扯淡,就不像个正经东西!雷牛牛脸色一变,全身松懈,像个烧黑了胡杨树桩,歪斜着呆立在我跟前。我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掏出香烟点上。

雷牛牛一脸无趣,拖着个软腔看着我说:咋了嘛杨哥,散步就应当穿便装嘛!

你以为这是酒泉啊?统共三五百个鸟人,屁大的地方,还散步,还穿便装呢?你见那个战士像你这个鸟样儿了?雷牛牛嘿嘿笑了一下说:别人是别人,咱是咱,咱得和别人不一样不是?

我说:谁跟你咱啊咱的,你是你,我是我,知道不?再说,都是军人,谁给谁不一样了?怎么就不一样了?你以为你和谁不一样?谁叫你不一样了?我一连串的发问,雷牛牛原本嬉皮的表情迅速凝固起来,由一根青茄子变成了蔫掉的葫芦瓜。继而沮丧,再而不满。我知道刚才的话说得有点重了,这对战士来说,是很伤自尊心的。看着雷牛牛的表情,我心里升起了一丝歉意,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顺势拉了他,并肩向营门外慢步走。

营区大门外,迎面就是铁青色、连绵无际的大戈壁,正对的南边,平地耸起无数乳房状的沙丘。春天时候日光惨淡,沙子也都是焦白色的。不像夏天的早晚时刻那样,阳光强烈,随便一点光辉,就把沙漠蒸熟了。

一边走,我一边细声慢气地对雷牛牛说:兄弟,部队不像地方,个性一点,别人刮目相看。部队,一切都循规蹈矩,就像楼房上的砖块一样,哪个龇牙咧嘴,肯定最先被敲掉重换。说实在话,你小子的个性,我个人非常欣赏。可咱们这是和平年代,又是军队,作为一个战士,最起码的素质是遵守纪律、尊重领导和战友,把事儿干好。再说了,你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要学会合群,学会与其他战友相处,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搞好了,你自己的心情也好,大家在一起工作也开心,多好的事儿,你非要刺儿刺儿地,弄得鸡飞狗跳,成什么体统?人见人烦,这样你觉得好啊!

雷牛牛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怕他心理压力太大,回去再和任健康他们找事,口气转换了一下,有点语重心长地对雷牛牛说,当然了,作为一个年轻人,就应当有朝气,有虎劲儿,战士,也就应当有血性、有想法。这方面,我看你是相当不错的,值得信任,值得大家像兄弟一样相处相待。我也知道,真的上了战场,你这样的平时刺头的兵,一准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冒着敌人的炮火勇往直前。听了我的话,雷牛牛不时把个小脑袋点得跟捣药的小棰子一样,我一看有了效果。果然,我刚说完,雷牛牛就一脸虔诚,心悦诚服地说:杨干事,你真是俺们战士的知心人,我当兵一年多了,待了几个单位,遇到的领导少说也有七八个,他们那些,不是对我们这些小兵子横眉怒目,就是软硬兼施,搞得人很不得劲儿,特别不舒服,超级难受加不服气。听了你一番话,兄弟我心服口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夹起尾巴当兵,深藏不露做人!

夏季开始,因为每年有各种试训任务,外单位人员、装备陆续进场,一时间,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又沸腾起来,导弹车、飞机、雷达等等列阵以待。作为主要的组织保障单位,基地上下也都开动起来,不仅要参与任务,还得搞好各项保障。政委突发奇想,想为驻扎在我团周边的兄弟单位搞点文艺慰问演出。主任领命,转身就把这件事撂到我头上来了。

我所在的这个团,要是拉出百十号人喊着一二三进行拔河比赛,或者组织到南山拉沙土的话,倒是不在话下;要搞一个文艺演出队,文艺骨干倒是有几个,其中一个,会说相声、快板,还是姜昆的学生,可文艺演出不能只耍嘴皮子,铿锵马蹄、奔腾江河里要是少了玫瑰杜鹃,鼓舞斗志就显得力不从心。

我向主任汇报了实际困难。主任摇着头苦笑,看着我说:这是事实,女的是缺,咱这地方沙子多,我也不是女娲,捏个泥人就能歌善舞啊!我也苦笑说:那这样……只有一条路。主任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笑笑说:我知道你的办法。先这样办,实在不行,再另外想法吧。

这条路就是广泛募集干部士官家属。我下发了一份通知,又分别给各队的教导员打了电话,请他们也开动脑筋,积极配合。这些老兵一个个答应得好好的,也切实进行了贯彻落实,分别借开军人大会的时机向本单位人员申明组织文艺演出队的极端重要性,并特别指出,凡动员能歌善舞家属为部队效力的官兵,团里不会让大家撒着俩腿儿白蹦跶,最后或发奖品,还说不定是奖金。

这么一番上下用力,最终凑了四五个家属,除了一个三十多岁,其他都是刚被官兵俘获成自家娘子二十冒头的小女子。不过,我对她们一番表演技能测验后,淘汰得只剩下两个家属了。两个女的,肯定不行,但活要做,事要干。我有点发愁,就对主任说,不行的话,我们就去酒泉歌舞团聘请几个专业的舞蹈演员来。主任说:好是好,就是花钱。然后就没了下文。

单位里的另一个同事给我出主意说,你知道你不,咱们这边的新龙门餐馆有一个小服务员还不错,能歌善舞的,人也漂亮,要不试试?我说能行吗?同事笑笑,还可以吧,不信,你问问雷牛牛,那小子天天泡在新龙门餐馆里。我哦了一声。我和雷牛牛的关系,单位里的人,基本上心里都很清楚。同事之所以这样说,其实也向我传达众议以及他心里对我的不满。

新龙门餐馆在团里算是根深的外来户,据说已经有七个年头了,老板是酒泉市人,姓朱,三十多岁,老板娘也就是二十七八岁,杏眼、水蛇腰、细眉毛,还没开口,脸上就是一团妩媚的笑。

我喊上雷牛牛,一起去了新龙门餐馆。

老板和老板娘很爽快地答应说:只要是部队的事情,我们一概支持!

我也才知道,那位姑娘姓李,叫李梅,家是玉门市一个村子的,前两年高考落榜,家里条件也不宽裕,就出来打工了。

李梅大眼睛、细身条,走路都像舞蹈。我现场请她跳了一段,又唱了一首,只能用太好了来形容。当即把李梅纳入到了我旗下的文艺演出队。

经过一番不懈折腾,文艺演出队买锣敲鼓新开张,这项工作算是有眉目了。为了更好地配合我,主任把文化活动中心的四个战士归我调遣,并向他们申明,这是我们政治处当前最紧要的工作,你们要全力配合杨干事,你们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听我的话!

这件事和文化活动中心本来归文化干事管,我横插过来,完全是领导的意思,但隶属关系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因此,主任对他们才会如此严厉的训话。文化活动中心一共有四个战士,除了一个四川籍的士官即班长,和雷牛牛之外,其他我还不太熟悉。平时,我有事,还是先通知班长,让他安排人手去做。

根据招募到的人才情况,我决定排练一个歌伴舞、一个相声、一个小品和两三个歌曲独唱。没想到,雷牛牛也派上了用场,他居然有语言天赋,和姜昆的那个学生合说相声。这使我意想不到。也觉得,上天造人,果真各有其长。心里,也对雷牛牛刮目相看。在排练和演出中,我也不由得对雷牛牛有所倚重,即使买东西,到酒泉市歌舞团租借演出服装,也都派他去。

有一次,我刚从文化活动中心出来,忽然觉得背后有个什么东西在使劲扎我。下意识地一回头,只见李新平干事和班长任健康站在过道一扇门前,眼睛猛扎我后背。

与此同时,雷牛牛也有点膨胀,几次,我都看到他也对其他两个战士颐指气使,好像他就是领导一样。文化活动中心的战士,其中一个战士是甘肃临洮人,比较老实,平时话不多,也很少与谁发生争执。还有一个是湖北人,文静、内敛,计算机技术特别好。凡事也不大发表意见。尽管如此,雷牛牛还是先后和那两个战士爆发了冲突。事后,我才知道,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雷牛牛这小子一次性把两个同单位战士约到围墙外的戈壁滩上,先后采取一对一、一对二的方式,进行了一次惨烈的私下了结。

了结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而此时,他们居然做到了密不透风,当我们知道,也时过境迁了,再追究肯定不对,只好以开会的形式,要他们搞好团结,不准私下搞那些没名堂的事情。倘若再犯,不管谁对谁错,处分、警告、开除是不长眼睛的。

文艺演出队的使命,好不容易胜利完成了,受到了基地领导和团政委的高度赞扬。雷牛牛、任健康他们也风平浪静,从表面上看,要比以前融洽得多。可雷牛牛再一次找到我说,他不想在文化活动中心干了。我没好气地说,难道你想上天?雷牛牛讪笑了一下说,上天的时候还不到不是?

他的这句话,却把我逗笑了。

雷牛牛的意思,他想回测量二队工作。我说,你小子傻了啊,人家多少人想调到团站来,你却想回去?脑袋被驴踢了?雷牛牛低着头说,杨哥,真没有别的,俺就是想回测量二队工作了。

测量二队紧靠额济纳旗的古日乃苏木,前后左右都是戈壁滩,号称是“基地连蚂蚁都是公的,兔子都不拉屎,老鼠都找不到老婆”的地方。我只好再次电话测量二队的政治教导员郭亮,没想到的是,郭亮一听说这事,就有点支支吾吾,明显的不情愿。周末时候,我在基地机关所在地找了一个像样的饭店,以两家人聚聚的名义,请郭亮一家出来吃饭。酒酣耳热后,给郭亮说,雷牛牛这个小战士尽管嚣张和另类一些,但很讲义气,是我这么多年来在部队唯一认识并觉得还有点燕赵古风的河北籍战士。再说,雷牛牛就是一头典型的顺毛驴,哄着走,稍微长点时间不哄就尥蹶子。你这么有水平的领导,驾驭他还不是玩儿一样?

夏天一过,秋风一阵挨着一阵,从沙漠中心奔腾而来,西伯利亚冷空气总是在傍晚和凌晨把人冻醒。十月底,雷牛牛突然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很想留队转士官!态度非常坚决,还说,家里给他汇了两万块钱,他要送礼。我觉得他的想法不错,对于一个出身北方农村的战士来说,家境不富裕的话,留在部队几年,也是个锻炼的过程,再者,要是手头再节俭些,说不定还能积攒个三五万块钱,将来退伍回去做个小生意,哪怕是结婚,也让父母少背点债务。

对雷牛牛的想法,我给予了坚决的支持。倒不是因为雷牛牛是业务尖子,而只能作为文艺人才申请上级考虑保留。主任听了,也犯难,说雷牛牛不是业务骨干,又有和其他战士打架的劣迹,那么多好的业务尖子都没有名额,再留雷牛牛,官兵会有意见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找政委。政委的话,也和主任如出一辙。

我回复雷牛牛说,你在基地有认识的领导的话,估计会好办一点。雷牛牛心急火燎地说,那杨哥你给我们教导员说说,这个周末让我出去一下。我沉吟了一下,给郭教导员打了电话。郭教导员也很开明,知道雷牛牛请假去基地想干啥,郭教导员答应了,还说:幸好这一年多队长在指挥学院学习,要不然,我可没那权力。

十一月中旬,战士的走留问题基本上确定下来了。我私下问军务参谋,他神色诡秘地对我说:好像没有雷牛牛这个名字!我一下子慌了。转身就关了办公室门,把电话打给了雷牛牛。雷牛牛口气也非常慌张,说话有些磕磕巴巴。我叮嘱他说:你再短信一下你拜托的那位领导,别人家手里心里身上事情多,把你的大事忘掉了,两万块泡了汤。又叹息说,我官职小,没那个能力,要不然,你这两万块就可以省掉了。雷牛牛支支吾吾了一会,好像要说什么,然后又说:这就发,这就发!

说实在话,我确实也对那两万块钱有一种蓬勃的想法,对雷牛牛说的那一番话,我承认自己有点违心。人的贪念无时无刻。由此看来,我也不是一个真正有怜悯心、助人为乐的人。只要有机会,也会做一些平时说起来恨不得剥皮抽筋的丑事恶事来。几个月后,命令下来了,雷牛牛继续留在了部队,摇身一变,就成了一级士官。节后第一次见到我,雷牛牛说话就又横了起来,不叫我杨干事,也不叫杨哥了,直接喊我老杨,走到近前,不由分说,还抬起一只手,使劲拍我的肩膀!

我当场脸色发紫,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开了。

事后,我仔细检讨了一下,也觉得雷牛牛没错,错的是我。人是环境的动物,此一时彼一时,到哪步说哪步话,什么样的身份做什么样的事儿,果真一点不假。倒是我,看问题的角度一成不变,对人心人性的了解也太止于表面了。

紧接着又是春天,四月中旬,柳絮、杨絮把巴丹吉林沙漠飞扬得面目不清,阳光一天天毒烈。新一年的试训任务又将全面登场。按照党委工作部署和领导要求,我又把各单位的报道员拢了起来,举办了为期两天的培训班。雷牛牛也在其中。可刚一报到,雷牛牛就向我请假。我觉得纳闷,没好气地对他说,我没那个权力!雷牛牛递给我一根香烟,苦笑了一下说:杨哥,我真的有事儿。

我说:啥事儿这么要紧?

雷牛牛兀自坐在我床边,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烟,边吐烟雾边对我说:杨哥,还记得李梅吗?我说是哪个李梅?雷牛牛说:就是新龙门餐馆的李梅啊!我哦了一声,想起那个能歌善舞、乖巧美丽的李梅来。

我说:李梅咋了?

雷牛牛说:她是我对象!

我啊的一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睁大眼睛,盯着雷牛牛的脸,两只眼珠子好像刀子一样旋转,要在雷牛牛脸上旋出几块肉来一样。

雷牛牛却还是一脸沮丧。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冲我的屋顶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之后,猛然又低下头,把烟头扔在地上,又用脚尖死命地搓。我怒气顿生,正要发火,雷牛牛慢悠悠地说,不过,李梅已经不在了!

我又啊了一声,眼睛想要瞪裂了一样地看着雷牛牛。雷牛牛说:白血病,去年冬天就是!我家里给的那两万块钱,其实没送礼,给了李梅治病,结果,还是没救活。我呆立在地上,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可我还是没批假给雷牛牛。

周末,我和郭教导员说了一下,就迎着冻酥骨头的寒风,和雷牛牛去了玉门镇的一个村庄。西风寥落,满天满地的黄土,李梅的村子坐落在一道荒凉的山坳里,统共不到五十户人家。

我和雷牛牛没有到李梅家去,直接去了村外一片满是坟茔的戈壁滩。河西走廊一带地广人稀,一边祁连山,一边是荒滩戈壁。坟墓都建在戈壁上,大都没有墓碑,一个个的黄土包散落其中,远看和沙丘无疑。走到一座尚还崭新的坟堆面前,雷牛牛没说话, 扑腾一声就跪了下去,然后扯开嗓子,野狼一样嚎哭。我也低着头站在旁边,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包香烟,拆开,逐一点着,插在那个叫李梅的女孩子墓前。

当年冬天,雷牛牛主动申请,经基地司令部军务科批准,按义务兵退伍。听到消息,我电话怒问雷牛牛怎么回事?雷牛牛语气低沉地说:“杨哥,我觉得待在这里太伤心了。李梅不在了,我觉得再在这边待着就没意义了。”听了他的话,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话了。停顿了一下,雷牛牛说:“杨哥,军队是好,我也想好好地当兵尽义务,可是,我自己总是不能安定自己,心慌意乱的,再这样下去,怕有个啥事,那样对自己不好,也对不起李梅。因为我对她说过,她在,我就在,她不在,我也觉得啥也没意思!”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对雷牛牛说:“这样的话,我只有尊重你了。”停顿了下,雷牛牛又说:“杨哥,我和你们不一样,就是个小战士,各方面也都不一样。李梅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就是一个行尸走肉。……为了爹娘,我还得活下去。”

我使劲冲着雷牛牛点点头。

数日后,单位举行欢送老兵退伍仪式时候,我特意到现场去送雷牛牛。几个大单位的退伍战士聚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在一个个哭得眼睛发肿如大枣的老兵队伍中找到雷牛牛。看到我,脸冻得青紫的雷牛牛猛地抱住我,哭着说:“杨哥,对不起!”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兄弟,回家以后,要好好孝顺父母,做点事,再成个家,好好过日子。人嘛,总是向前看的。相信李梅也会这样想的。”

雷牛牛一边哭,一边嗯嗯答应。尽管,我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大众化”,可能还有点虚伪,但有些事情,语言确实是无法表达的。此时,凛冽的西风如同刀割,卷着枯败的树叶和粗大的沙子,吹得人脸疼。我脱下手套,伸出手臂,狠狠地把雷牛牛揽在怀里,一句话没说,只是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混沌记》,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中年纪》《黄沙与绿洲之间》《弱水流沙之地》《世上最好的事情》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