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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霁:水汪汪的历史之眼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4-08

这一日,夜雨初歇。赶早来到雎水古镇,莽莽大山还是水淋淋地苍翠,沟壑间到处可见白花花的流淌。

我来雎水,是慕太平桥之名而来的。

太平桥始建于清嘉庆四年(1799年),由当地乡绅募捐集资历三年而成。桥为单孔石拱桥,横跨雎水河两岸,其高大宏伟,在川西北罕见。雎水镇隐伏于龙门山下,紧邻绵竹、茂县,居平原与高原之间。它既是丰饶的鱼米之乡,又是繁华的千年古镇,曾经还是茶马古道上的一处咽喉,蜀汉大将魏延也曾在此戍守。但是,这一方土地并非世外桃源。相反,因为它地理的特殊,加上社会动荡,新中国成立前的漫长岁月里,水患频仍,土匪如麻,人民痛苦不堪。老百姓太想过太平日子,就把渴望的目光投向了这座新桥——桥称“太平”,桥头又有王爷庙,被认定是吉祥之地。同时,拱桥竣工之日恰逢“春社”,即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于是踩桥的民俗应运而生。每年的“春社”,四乡八里的乡亲在这里汇聚成人山人海。在桥上走三个来回之后,似乎身上晦气尽扫,于是人们带着重新拾回的生活信心喜滋滋地回家。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某日,油菜花开不久,太平桥又到了人山人海的时候。熙熙攘攘的小镇街头,一个身材瘦削、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随着人流缓缓走来。他脸挂几分坚毅,几分忧郁,还有几分恍惚。他就是隐居在这里的沙汀。长篇小说《淘金记》正写到紧要处,其中的人物带着各自的故事,腹中胎儿一样折腾着他。直到人丛中有人喊“杨二哥”,他才如梦方醒。他和熟人们打着招呼,摆着龙门阵一路走向太平桥。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内忧外患,川西北地区更加民不聊生。国民党政府横征暴敛,地方豪强称霸一方。匪患更加严重了。棒客们杀人放火,连县城也敢抢,寻常百姓更不在话下。日子越不太平,人们越寄望于神灵,“踩桥会”的人气就越发火爆。

乡亲们不晓得作家沙汀,对这个深居简出的“杨二哥”绝大多数人也只有耳闻。而国民党当局却知道杨朝熙或者沙汀,无论是作为共产党要员还是左翼作家都是“危险分子”。于是,抓他“就地正法”的密令不断从重庆、成都发出。不过,在雎水的“杨二哥”如鱼在水,并不好抓。老街中段的刘家酱园,通道幽深漆黑。一进,二进,三进。走到底,右边一间更加漆黑的屋子,就是沙汀当年工作室兼卧室。即使灯光如豆,一个小学生的空白作业本,铺开,他的小说世界就打开了。雎水、塔水、桑枣、安昌,方圆百里熟悉的各种人物争先恐后地拥到笔下,接受作家的角色分配。他的写作常常被不速之客打断。外面一阵疯狂的狗叫,或者有布谷鸟叫的暗号传来,他会马上吹灭油灯,抓起稿子冲出后门,跑过菜园,一口气钻进密林。林中有一条小路通往茂县,这时,他就像一条鱼游进了深水。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有党组织,他以笔为枪,以冷峻又炽烈的文字呼唤老百姓可以真正过上太平日子的新时代。雎水十年,他在刘家沟、苦竹庵等地东躲西藏,但始终没有停止写作。《还乡记》《淘金记》《困兽记》和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构成了他创作的高峰,也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

如今,刘家酱园没有了,但家家户户都在晒酱。阳光变得炽烈,辣酱发酵的气息在街巷里弥漫。红、白、蓝三辆汽车随意停在街边,就像三粒缝在旧衣裳上的新纽扣。

出古街往南是新街区,街道略少个性但生机勃勃。化工厂、水泥厂、建材厂和电子厂成为小镇扩张的发动机。成兰铁路即将从这里经过。高速列车呼啸而来,将运来新的生活和新的时代。一个叫“绵阳西”的站牌,将把古老的小镇推向区域经济的前台。

下午,再过太平桥。这时的河水已经变得清澈,古老的拱桥在水中投下了优美的倒影。桥与影,严丝合缝,成为一只圆睁的眼睛。

时间如流水。水走远了,沙汀也走远了。而太平桥,将永远屹立——这一方日新月异的土地,将永远被一只水汪汪的眼睛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