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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正林:塑 像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3期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4-01

一阵夜风从古瀑口那边吹来,树上的月光就碎银般叮叮当当,目光所及,一地的影影绰绰就活泛起来,活成一张张面孔,千年的,咫尺的,遥远的,当下的,泥塑的。石昌贵一眼就看见了碎亮月影中自己闷了八年都不甘心的那个结果。

他轻拍了下大腿:“——天助我也?”

那是一张张面孔,藏在岁月深处和自己的头脑中,如自己常常在春月下神会的三溪寺佛殿里那些罗汉的悲喜相,随物赋形于雕栏上浮动的花影。闭目,就有耳语,木鱼隐约,似有叹息。难道菩萨们也有愁苦?水梨儿树下,月光投下的影子叠映成一组庄重的坐相:额庭饱满,下颚方圆,双眼皮和唇角线光润得如十五六的满月,辽阔得慈祥。只有菩萨们配这丰盈的面孔儿,喜乐不扰,沧柔无损,美到极致。

是一缕风,后来想起,定然是古瀑口方向吹来的风,白鸽般的山梨儿叶在风中婆娑,窸窣声起,地上的碎影儿就版画样翻动了,显出一群人的影子,站在滔滔洛河边,看着山人在岁月中战战兢兢蹚水过河。与数千年前老祖宗和披蓑戴笠立于洛河边的李郡守的忧思一样,又不一样。一样是对于滔滔河水阻隔了世代山民的交往,赶个集半夜就要火把照明,转山转水方可到达街子场的忧戚;不一样的是可以想象的治水郡守和与他一样站在河边瞭望者宽阔的野茅花的一代又一代后来人的无可奈何。



公元二零零九年春天立于河边的这群昆山人却怀揣着神奇息壤。而石昌贵要做的却是这方山人对于后者的铭记,这铭记出自百姓的心曲,却被叫停。石昌贵等石匠和几崇山的山人当时真不知该咋办?是进还是退,事情就原地踏步般搁在那,如小舟行在洛河里的回水滩。他自己也没想到,就是今晚这一盘银月,十五的银月,照在院中的水梨儿树上,一地的花影,白鸽子般,愁了两千多个日夜的心中一下就亮堂了,活现出眉眼来,如三千多年前的老祖宗看见梦中的水梨儿花赐予石家姓氏。尽管这来得有些迟,在大地震后援建十周年来临之际自己才顿悟到。之前也有月亮,也有水梨儿花,为啥自己就没开悟呢!尽管后来的结果大大出乎意料,犹如本是只想暖手的编烘笼者,却编出了个满屋暖和的火炉。他要让他们活在这里。确切地说,是活在神的身体上,活在万人的心坎上,并永远活着。

对,就这样做,谁敢不要自己做,谁又敢说自己没有做对呢?

一路上他的心就如月光下的影绰般晃动着。到了小庙前,恍惚就看见山门楣上那块匾牌,和上面镏金的字。

石昌贵昂起铁錾子般宁断不弯的头:“谢主任不是说可以修就先修起来再说吗?”

古瀑口一带的山人无人不晓,他们石家认定要做的事,谁要想扳转都难。古人有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的就是他们这类身怀异禀又极按自己意气行事之人。

钟支书眉头皱了皱,改变了口气:“不光是谢主任,我当时也认为这是件大好事,也同意先做,木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上面或许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是他这样圆滑的村干部抹稀泥的一贯做派。上面一根针,下面千条线,多少家长里短的事,基层干部不圆滑真还不行。

“可现在情况有变,可能你也听说了,有几个省部级官员修祖坟都遭查处了。这事幸好刚挂了庙牌,菩萨还没开脸。石幺爸,这事就算我给你下矮桩了,不做了,是庙还是庙。牌匾费和周老师写字的钱我私人掏了。你晓得的,既然上面不同意,村财务就报不了账的。石幺爸你莫往外说,以免我没面子。”

“呸——”

石昌贵朝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转身扭头就走了。一句话从风中传来:“你们这些官儿们,我信你——”

下矮桩是川西土话。下矮桩即低头弯腰求人。

谁知道这一放就是八年。因为石昌贵心里不甘,总觉得坐地花要开,整修了一半的庙房山门就搁下了,石家人不承头,村人谁都不提说。更何况这土地菩萨虽姓李,却是石家祖上列的呢,如河阳人列韩愈为土地神一样。古瀑口谁人不晓,土地庙的培修照应都是石家人在管。更何况,古瀑口山下的土地庙不小,因为供奉的是治水的李冰——李郡守父子,历代地方官儿都给地大方,又因庙地是石家祖上开出的,“文革”期间即使菩萨没有了,向荒山要粮的大集体也没人去占那地。


石昌贵祖上都在古瀑口。说来话长,口传是在李冰父子治水的朝代。宝瓶口离堆降服岷江,变水患灌溉川西平原福泽于民后,父子晚年来到川西沃野与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古瀑口,也叫高景关的洛河边,招募石匠、铁匠、木匠、篾匠、道士中的炼金术者、会天文地理及开山劈石之异士,费尽三五年光阴,火烧锤打铁撮杠撬骡推马拉,开启了古瀑口,蓥华山里的水泽被解除,洛河顺流。戳下的岩石就地利用,码为石堰河堤。哪像现在的年年拆城,把附近的农田当堆料场。沿用都江堰技术,在河道中心筑离堆隔离,将千万年脱缰野水一分为二,一股流什邡广汉彭州,一股流绵竹罗江涪城,在金堂赵镇与湔江三水合一为滔滔沱江。

石昌贵的祖宗当时是游方石匠,无名氏,亲历了开凿古瀑口,也亲历了李郡守的遗憾。重病难愈的治水英雄身披蓑笠,站在崖石上,望着河雾袅袅的宽阔河面慨叹,要是能修一座桥架通两岸该多好!然而也只是一声慨叹。因为当时连第一座石拱桥赵州桥都还没出现,更没有能造一两公里长的石桥技术。只有传说中的神木。可李郡守走遍藏寨羌山,广茂森林,也莫见过。无名氏石匠说,大王庙老道说过可以用青铜浇筑桥墩,辅以石拱。李冰道,考量过,哪来那么多的青铜呢!何况青铜归国君钦管,稀贵得很。末了,欲转身离去的李冰回头看了眼跛足的石匠,你也不易,跟着我开山凿石,无怨无悔。请问大名?旁边人搭白,孤儿,无名氏。你錾石开山手艺甚好。祖宗跪谢李郡守看得起,请求郡守可否给草民赐个姓?郡守盯着被凿开的天堑,略思忖,你命中早有姓氏,无须我赐。石昌贵的祖宗不解其意。直到某一天子夜,睡不着的他突然见郡守飘然到了床前,随手一指,一道树枝状闪电温煦地照亮古瀑口上的陡岩,一棵水梨儿树花开似白鸽,白鸽晾翅作一支笔状翔过岩石,上面现出一个石字。“你及子孙本姓石”的声音同时响起。睁眼,床前并无人。一大早去找道士化梦,道士曰,是别梦,郡守已于子夜仙逝,水梨儿树绽放白鸽子花为他送行。第二天一大早,关口内外山民果然哭流洒涕,治水英雄李冰累死了还手里逮着䦆头。

老祖宗说,水梨儿树为吉祥树,每年花开必有吉事。祖宗在高景关下的云盖村安家落户,院中植下棵水梨儿树。这是后话。道士曰,郡守离别时还魂牵你担忧之事,可见其侠义肝胆,良知良伦。老祖宗就觉悟这一族人不能负了郡守,院里只种水梨儿树,朝夕相见,包括后来的石家人立郡守为土地菩萨,即是对郡守永远的念想,又是给石姓人和山人时时提醒,不能负了郡守和那个遥远的造桥梦。

时光如门前的洛河汤汤,也就到了石昌贵的爷爷和石昌贵这年代。一个山凼的人总有着山凼一样的起伏和褶皱,这就是不同姓氏之间的恩怨,如社会文明进步总是与繁荣颓废成连体婴儿一样。石家和钟家就是鹿堂山云盖村里的两个对头,孰对孰错孰胜孰负如洛河里的水清水浑一样难以说清。两家都是山凼里有脾气之人,有脾气之人大凡都说一不二。这样就在山里立住了足,有个大小事情山人都找一家拿主意定磨心。要是找了两家,那事情自然就泡汤了。这与某些地方的协商谋事就大相径庭。袁世凯称帝那年,有个成都富商来到洛河边的各说阁茶馆,先约了石昌贵的爷爷——大石匠石贤明喝早茶,谈了想在洛河上修浮桥,把蓥华山里的大片金丝楠木运出去。算这位木材商识相,修浮桥必在河里坐有槽子的石礅子,打石礅子必然请石匠。这也合了石家的心曲,祖上院中手植水梨儿树,就是为了不忘郡守的架桥遗梦。石昌贵的爷爷就打定主意桥修完了不要商人的工钱,但要说出了个念想,石墩子要按板车的承载量加粗加高,运完木材可以继续使用,只是洪水季节要费工费劳把浮桥拆上岸,待洪水退后再铺桥板。石昌贵的爷爷心里想的要待浮桥修得差不多了才说,石家的做派是不做不说。上至北川金河源头,下至洛河石亭江,大小石匠大都是石家的徒弟,包括河里的大小石头,都是由石家亮家伙才能开錾的,否则有你好日子过。骂人的一句话,平常的好话用在骂腔里就成了反话。谢主任的爷爷谢玄德就曾得罪了大石匠,害得家里的石磨三年没有一个石匠来进门洗槽,吃了三年的粗麸子面不说,端午中秋还吃不成水豆腐。山里人不吃肉可熬,不吃水豆腐哪里行。山女子的白净素颜就是水豆腐滋养出的呢。谢主任的爷爷抠烂了脑瓜皮,想出了个办法。

老石匠爱吃猪卵子,尤其是猪仔被骟后的猪卵子,相当于头胎女人的胎盘。当然,猪卵子与胎盘的好处却各有不同,一个是壮阳,一个是滋阴。前者用在眼前,人说吃了当晚就见效,保管女人满意。后者是为身体虚弱者补身提气。许多达官贵人都以人参煨汤吃,补房事频繁之虚。老石匠好猪卵子却不是晚上讨女人的好,他好的是猪卵子在红锅里与干辣椒滚油爆炒的那声响。油锅燃起,黑亮的猪卵子与红亮的辣椒在铁铲中上下翻腾,宛如石钎与铁锤在巨石上的铿锵。看得见石头的经脉是石匠的眼力好,猪卵子七八铲子起祸是锅儿匠的掌勺火候。石头的纹路是石头的秘密,再大的石头都会被细细的铁錾叮当解开;猪卵子上的细纹变化则是一道美味的表情,好的锅儿匠自然会懂。当谢主任的爷爷将老石匠请到李家碾小馆子,跑堂的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用青花瓷盘盛着的火爆猪卵子,吱吱响中油亮如大黑豆状物,还在红艳的辣椒身体下蠢动。老石匠的鼻翼就翕动了,闻见了灵杰大蒜和汉源鲜花椒味。这可是火爆猪卵子的稀有佐料。也是该谢主任的爷爷了却心中疙瘩,也是该老石匠这顿久馋的口福,错过了这季节,是没有汉源鲜花椒和灵杰大蒜的。麻酥避腥又顺气,吃后浑身经脉皆通透,非其他地方的生花椒和大蒜可替代。物性之匹配不亚于蒙山顶上茶与扬子江中水。老石匠只搛了一筷子,就咧开牙笑了。疙瘩自然就解了,第二天一个小石匠就背着家伙上门来为谢主任的爷爷洗了磨槽,一屋子的乐笑伴着水豆腐那个香。

按理说找了老石匠事情就成了,但老石匠打定的主意还没说,当然是做了才说的。这是石家人的风格,喜做不喜说。可商人却又去找了钟保长,就是钟支书的爷爷,心想的是红黑两道都通,事情保管万无一失。

可世间事却恰恰不能两全其美,往往自己认为做得百密无一疏,恰恰出意外。就如钟红明先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当支书,关系都走到了叶副县长那里了,却因为几斤野生重篓子而泡了汤。那几斤高景关山上的野生重篓子本是送给乡党委林书记的,林书记的父亲有肝病,用高景关山顶上的野生重篓做药引吃了就有效,寒夜里不再有剜心的咳嗽,安安静静的了。已送了三年,这年冬等着钟红明的重篓子,林书记话都准备好了,待送来重篓子,就给任村治保主任钟红明一个定心丸:“年底换届组织上就任命你为支书。”直到腊月二十三灶王菩萨生,都莫见来,碰见一熟人却说有人看见钟红明提着重篓去了县政府。林书记听人说过叶副县长也有肝病,八成就是送给叶副县长了。这个钟,我叫你浮上水。年底换届,县纪委就接到了一封检举信,状告秋季征兵入伍期间做报名工作的古瀑口村治保主任钟红明收受报名参军青年的烟酒。一票否决,即使叶副县长打招呼也不行了,这村支书就另有安排。也姓钟,钟红明的堂哥钟红原。

商人犯了与钟红明一样的大忌。在各说阁茶馆请钟保长的事传到了老石匠的耳里,老石匠鼻孔哼了一声,更何况老石匠听人说那商人只顾眼前利益,不考虑桥墩子扎深做粗用长久。钟保长召集能工巧匠和袍哥大爷议造浮桥一事,却没一个和声。商人灰溜溜离开洛河场,也没搞明白自己百密一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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