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夜行（组诗）

阿炉·芦根

◎落在荒野的钥匙

一个怀揣铁锁向前寻找钥匙

而一次次扑空的人，

直至在荒野遇见

一块巨大枯骨

才停下了脚步。

他仔细查看这似曾相识的失物，

猜测失主的身份：巨兽或英雄，

猜测离开的时间：最初或最后。

他还猜测丢失它

所能造成的后果。

他像巨兽或英雄一样缓缓起身，

最初或最后顺着骨头的指向

凝视远方：当我们起身而去，

有多少钥匙落在了原地。

◎光

阿普，我为何看不见光？

因为你是瞽者呀，孩子。

不，阿普，我双眼正常，我能看见您。

那是因为你不快乐，我可怜的孩子。

不，我很快乐，当听见笑声

我也会微笑，阿普。

你确定别人快乐时你也快乐？

是的，当别人受苦

我会有切肤之痛。

啊！善良而深刻的孩子

我也看不见光，就像蜡烛

和篝火看不见光，却使别人

看见光……

◎篝火

天黑了，而我的羊只丢了。

声声呼唤被黑风半道劫走，打捞

水中白月的绳索被斩断。

我的羊只是否不也将歧路

越走越远？或是近在归途？它们

因为可靠的青草而迷失，我因为

迷失者而迷失。

仿佛没有寻找者，只有迷失者，

没有迷失者，只有寻找者。

仿佛寻找者也是迷失者，

迷失者也是寻找者。我的篝火是灯塔，

是羊的，也是自己的。

繁叶轻唱，树木的根部已经入眠。

醒来时，披毡结满晶莹的露珠，

一堆灰烬像其中一只蜷卧的羊。

我找到了羊。羊找到了我。

◎晒太阳的阿普

他们是在卸下最后一捆劈柴

加上最后一点拘谨和青春时

才开始老的。

他们操劳一生，

比谁都老得迟。

比背运劈柴去售卖时

那古老的折算法还老。

肉体和气性已经被称量出

秤砣的静。

他们背靠隙罅交错的土墙

晒太阳。就是背着自己的历史

接受万丈光芒的度量。

他们凝视，只见自己的鼻头。

他们聆听，只闻自己的心跳。

他们诉说，只有自己一个听众。

他们小于最小的度量值，

小于时间的网眼，永远留在

伞形的阳光庭院，和

站立之土的根部。

◎旷野夜行

夜间公路，偶有汽车疾驰而过。

一辆汽车隔着隔世的时空

追赶另一辆汽车，好比一个字

与另一个字，一行诗与另一行诗。

横穿公路的人，想到对面去

观测险情中的诗行，是否按照

神谕的准线，将纸张

划出血，又止住血。

灯台变成邈远探射的

无名之光，照耀拒绝麻醉、

在笔锋之下尽量忍住

不扭动的旷野的纸张……

凌晨时分，我被最后那个

异常宁静的字提醒：

自椅中起身，绕道木桌，

至其荒凉背面，去矫正神意。

◎瓢虫背上的星星

很久之后，我又登上了后山。

虫鸟喊着号子替竹林造荫。

山泉如初醒的婴儿把水乳吸得汩汩直响。

沿着窄斜小道，野花

像从前，开放着……难以想象，

这弱小的山泉还在流淌，

这渺小的野花还在盛开，

这小道更窄更斜了，但仍在行走，

整个后山，都还在！这怎么可能？

被自己的反问击中的人感到了

最初的轻松与自在，能够亲手证实自己

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多么幸福，

像在竹影中爬行的瓢虫

那背上的星星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