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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纯荣:梨儿沟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2-25

梨儿沟位于我家正前方的山塆,紧靠下塝塆侧翼,像罐子坪的腋窝。一条小溪流过,确保了这里旱季无忧。记忆中,母亲早早起床去那里做农活,通常是雾气未被阳光分开的时候;收工回来,总会是灯影恍惚的黑夜。也就是说,从我家到梨儿沟不到一里的路程,母亲在其中来往穿梭,硬是耗费了一生的时光。

村里其他人只是借助这里水源好、土质肥的有利条件,趁机“套套近乎”,不用费多少力气,便获取一些与农作物丰收相关的眼前利益。而母亲完全不同,她是将所有情感都种植于此,与它同呼吸、共悲喜。

梨儿沟之名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其实这里并不像阳光充沛的山坡盛产梨子,甚至开垦利用的年头也不见得有多长。母亲嫁到罐子坪的时候,为确保家里多一点口粮,她在沟里荒坡野地淘出一些田块作为自留地,辛勤耕耘下来,居然也有不错的收获。其实,在嫁给父亲好几年后,母亲才生下我的大哥,之后,母亲相继生下二哥、姐姐、我,还有一个弟弟。令人悲伤的是,弟弟是立身出来,未及看一眼外面这个世界,就因为窒息而过早夭折。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弟弟的出现只是命运留下的一个残酷记忆。但他却是永远属于梨儿沟的。他那通红、粉嫩的身躯,被父亲亲手埋葬在东边背阴的山坡上。作为一个必须坚强的男子汉,当年我那年轻的父亲需要承受着何等沉重而悲痛的心情,亲手将自己的骨肉从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然后狠心放进小小的土坑里……当新土覆盖了一切,生机勃勃的野草很快长了出来,像是替代弟弟坚强地活着。面对此情此景,我的父亲、母亲是否可以从中获得些许慰藉和解脱呢?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去梨儿沟做活,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更晚了。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每天都会去弟弟栖身的土堆前伤心地哭一阵子,倾诉内心的苦痛,以及一度不能释怀的某种亏欠之情。好多次,母亲还是在别人的劝说和搀扶下精神恍惚地回到家里。随着时间流逝,母亲只能尝试着将悲伤一点点放下,把精力全部放在哺育四个子女身上,在这个过程中,失子之痛逐渐得到缓解。我想,除了野草疯长,哥哥、姐姐都在替代命运不济的弟弟健康平安地活着,才是让母亲心灵的伤口得以愈合的最大理由。

梨儿沟不大,也不见得有多深。顺着沟壑往下走,是依次铺开的田畴、地块,一层一层,书页般叠放在一起。再往里走,是一小片林子,分布在小溪两边。沟底乱石嶙峋,崖壁上常年珠玉四溅、水雾氤氲,颇有几分仙气。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随母亲去沟里做活,将牛儿赶进林子,便去溪沟捉螃蟹。骤然间,但闻水声清脆,只见众多流水拥挤在前面悬崖上,纷纷一头坠下,形成一道飞瀑奇观。当然,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瀑布”。因为,每逢雨季来临,村子对面的山崖就会山洪暴发,形成好几道黄汤汤的瀑布,但雨水消停,随即不见影踪。在梨儿沟,它却如此真实地悬挂在头顶。仰头望去,只见数十米高的悬崖上,罩着一角蓝天,偶尔雀鸟追逐而过,晶亮的流水接踵而至,仿佛自天上掉下的灵性之水,随意溅开几滴,就能润泽郁郁葱葱的草木。那一刻,我有过短暂的晕眩,但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对于美的惊叹。直到母亲的呼喊响起,带着湿透的身体出来,却见牛儿已将长势正旺的一田秧苗吃了小半。

不消说,特别心疼庄稼的母亲将我责骂了一番。我却没有半点沮丧,因为母亲的喊声让我有了新的发现——无论你说一句什么,沟里就能回一句什么。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声音在这里得到了大地相同的回应,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并反复验证。我唱歌,它也唱歌;我叫自己的名字,它也叫我的名字;我想吃糖果,它也想吃糖果……它的反应够快,也够准确,我在前面说出来,它大概只用去不到半秒的复述时间,就像躲藏于暗处的恶作剧的小伙伴一样。

此后多年,我一直在思忖:大地上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搁置于我们难以深入或破解的内心?

一年国庆假期,我回了趟老家。水泥公路已通达家家户户,我却选择沟旁的山路步行进村。时已初秋,野草疯长,蚱蜢飞窜,淹没了曾经如灯带般明亮的小路。

那一天,我用去很长时间,久久地伫立、聆听,遍地捡拾散落的记忆片断,比如母亲起早贪黑的背影,比如弟弟通过野草向人间释放的爱恨,比如我久久缠绕其间的某种情结。但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地大喊一句什么。我害怕一旦发出声音,母亲的背影和那些存留在内心的画面,便会随着沟里的回应声逐一消散。

我想,如果我坚持不开口,它们就一定会停留在沟底,就像被永远储存下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