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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乡与土的深邃历史画卷 ——李明春长篇小说《川乡传》读札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骆驼 时间:2021-11-12

李明春著长篇小说《川乡传》是一部难得的反映中国乡村改革开放和脱贫致富宏伟进程的优秀作品。其难得不仅在于作品内容真切厚重,也在于作者身份特殊,是历史的见证者和过来人,目睹过书中大部分情节场景。与小说主人公欧阳生相似,李明春属于上山下乡知青出身,担任过生产队长、大队支部书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公社管委会主任、乡党委书记,直至区委书记。亦即说,李明春不仅经历了当代农村演变的大部分过程,而且一直参与领导了农民们的历史实践,单凭这一点,便很容易使读者生出敬意,对他笔下的书写备加信任。并且,此前作者已发表三部长篇小说、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成为川军重要作家,作品在艺术上成熟可靠。这些,都使他酝酿半生、七稿修订后奉献的《川乡传》值得重视。他是离开工作岗位后方专心从事创作的,自己嫌这部长篇写得“晚了些”,但人们心里清楚,有时写得晚也意味着积淀厚、思考深、借鉴广,在文学上,好题材问世不分先后。

当下年代不会埋没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们显露头角后会很快走上专事创作的道路,不过,写到乡村和基层社会,则多需要依靠采访和想象。而李明春这一代人中出现的作家,大致曾长期混杂于底层,在社会生活中饱经风雨,于旁人不察觉中积攒起素材,一旦开始写作,便往往能以扎实的生活和历史质感的凸显、醇厚的世间百态和人情世故的写照震动文坛。《川乡传》中,即拥有大量对旧日民情的生动刻画、乡间场面的精细描述,今天读来陌生感与新鲜感交集。如写到公社时期存在的“候补社员”现象,他们入户而不能分得口粮;老革命王书记因老婆定为文盲,不能离婚,离了属于蜕化变质;农民参加社员大会被视为福利,会场外家属们纷纷守候家长端出会议伙食,拿回家里凑成一顿饭;推行大包干前,许多户农家赶着办喜事,干部们则不敢随便去喝喜酒。此类描写,都出自作者亲验,而不是采访和想象。而且,在这一代作家中,像李明春这样亲身担任过各级领导职务并熟悉各级政权工作内情的,也只是少数,他的阅历和视野使他有资格书写一个时代,成就了这部小说的特殊优势。

与农村和农业的血肉相连,使作者对于乡村命运与农民出路的考虑深沉持久。李明春将“乡”与“土”分别看待,认为“土”是农村的物质形态,“乡”是农村的文化形态,二者密不可分,要求自己写出“人口与土地千年撕扯的痕迹”,这撕扯是必然的,也是反复的,甚至难以终结。他详细记录了賨人谷实行包产到户的前后经过,热情肯定了其中象征的重大社会进步,但又并不以为由此带来一劳永逸,又继续描写了大包干后需要面对的新的农村现实,给予更深刻的考量。特别是,作品通过“大先生”这一民间传统形象,提出了若干发人深省的乡村命题。相比欧阳生,大先生显然更懂农村,成为书中一个不可缺失的人物。受压时,他战战兢兢,欲言又止,自由后,面对欧阳生的诚恳求教,又道出不少埋藏在心底的看法,给予欧阳生适当的点拨。如援引《红楼梦》中探春管理花园的办法,将园子分门别类承包给下人,省下许多支出,还净得几百两银子。又用“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来暗示土地问题,以儒家文化预测社会走向,都促使欧阳生养成“乡”与“土”的鲜明概念,下定了实践改革的决心。李明春至今仍密切关注着乡村的动向,思考着农人的未来,这些思索已部分灌注进《川乡传》,深厚了作品的思想内涵,这是一部呈现与思考并重的作品。

小说在结构上可谓诉诸匠心。虽然作品主要以賨人谷数十年间发生的事迹为经纬,着重复现了一段重要历史,但人们读起来不觉单纯,即与作品的复调构置相关。小说在现实进展线索外另有一条人际脉络忽隐忽现,主要体现为曾氏家族、特别是曾庆彪家族的历史线索。曾庆彪曾为本村乡绅,担任过国民党师长,后弃暗投明成为起义将领,因其部下发生叛乱于解放初被处死,文革后获平反。他留下的太太、姨太太们及其子女,不断繁衍出后续故事,甚至牵连到欧阳生。因欧阳生实际为当年罗副官与曾庆彪的四姨太所生,被欧阳铁匠领养,才得到工人阶级出身,有了以后的前途。全作即以曾师长恢复名誉,曾杨氏喜极归天,队上筹办曾家丧事开篇,使欧阳生面临第一场考验。这个开首并不简单,暗示了乡村经济改革须由政治和文化上的拨乱反正起步,实现人的解放。以后,曾氏家族果然在改变家乡面貌中贡献出力量。曾家人的性格命运也在生活中各自发生变化,五姨太戴维娅的女儿曾繁琴很快成为村里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农民,并嫁给欧阳生,又闯出家门赴东北发展。如此等等,使作品在写出賨人谷“土”的变革的同时,写出了“乡”的文化能量,使小说结构为一部完整的乡土史,其中体现的作者构思别开生面。

主人公欧阳生在作品中得到重点塑造。作为最后一个留在村里的知青,他仍居住在残缺不全显出空荡的“知青点”里,引人感喟。当年,“扎根”口号响彻大地,他是行列中的一名志愿者。接着星移斗转,插友们理所当然纷纷返城,却只有他不愿食言,甚至不好意思去考大学,剩在队里,真的在农村生根繁叶渐渐成材。这样的年轻人,无疑具有品德上的出众,自然得到组织上的培养。他从当队长干起,凭藉知识文化,尝试建造高温大屋窖,破天荒解决了队里红苕的冬储难题;他遇事敢于担当,抵制过上面的瞎指挥,使沿山渠工程泡汤;又在全县率先尝试实行土地承包,使賨人谷走出关键的一步。读者看不出他留下来是为着仕途,因为他常根据实际情况向上坚持意见,曾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当然,他也在工作中慢慢成长,如在茅书记等指点下学会应对上下内外的手段。到他运筹帷幄,带领村民们与供销社周旋,实现取款成功,已成长为当地一位干练的基层领导。但作者恪守现实主义理念,没有放纵激情设计他做出多少丰功伟绩,只是沉静地叙述他在千头万绪的具体工作中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而这些困难——也许大都是作者遭遇过的。他最后并没有升迁到很高的岗位,也许还达不到有些知青返城后取得的级别,但回顾起来,有没有他的努力,賨人谷和当地乡村的面貌会很不一样。实际上,作者书写的不是英雄,而是一位很有代表性的普通乡村干部,通过他的个人经历折射出几十年来乡村发生的深刻变化——已经具有相当典型意义。欧阳生在小说中始终是一个不完全定型的时代参与者,注定会遇到新的困惑,个人生活上也不算顺利。他离过两次婚,有过和三个女人不成功的交集,其中两个女人都曾发达一时,又失败于对形势的误判,可见“时代”之复杂。所以,欧阳生在作品中需要不断适应和理解人生,眼界不限于一村一乡。也许可以说,这是一个当代文学中较为少见的极贴近于实际生存境况的乡村领导者形象,他遇到的一切是那么混杂,而混杂正是现实的真相。

李明春善于摹写乡情习俗,农家烟火,这为小说营造了浓郁的地方特色,表现出村落日常生活的纹理,达于生动活跃的叙事。书中写生产队召集开会时,农民们不会为讲话者鼓掌,只是拿眼睛盯着对方,那时只要会场上没人言声,就已经算表示了欢迎。上面下来几位领导作指导,队里不会安排职务低的先讲,而是相反,由于凡在此种场面下,越往后秩序会越乱,乃至群声嘈杂。那年头里农民虽穷困,却深知感恩。老四家的牛终身劳累,衰老不堪,老四不忍心杀它,索性放养。老牛却过意不去,后不肯再去河滩,早早来到地坝候着。老四闪着泪花为它套耙,老牛走得出奇稳健,却在次日清早安静死去。老四一家大撼,坚决挡开牛贩子的收购,在村人观望下请来大先生为老牛郑重选定安葬之处,以后还不时遇到老牛投梦。此类描写,常常使人咂咂颔首,有时更令人感动不已。作者是太了解四川农村了,正如他所说,“从下乡当知青至今,四十来年交往,山上情景如手纹一样熟悉”,出自他之手,写出这样成色的作品,该不奇怪。

《川乡传》运用的乡土语言染有鲜明地方特色,质量地道,感染性强,许多出自当地农民的口头创造。小说中写农民们议论大锅饭没前途,是说“官牛官马瘦,官堂屋发狗屎臭”;议论当生产队长的事事都要管,是说“样样都得开金口露银牙表态,成了十字路口的土地,见啥管啥”;写农民曾经羡慕的日子是“面糊糊能插稳筷子”;写忘了本的干部是“钞票摸腻了想回家摸锄头”,等等。这些文字形成了小说的叙述底色,强化了作品的个性风格,也一定程度上增添了文本的可读性,当然,实现这些也要归功于作者长期扎根农村获得的耳濡目染。

这是一部长足见证乡土社会长达数十载变迁史的作品,以晚近的扶贫攻坚战役取得阶段性进展收官。此时,欧阳生终于“退了下来”,开始回首往昔。其间涉及事件、人物繁多,但小说写得可称为精炼,绝无拖沓累赘之感;内里出现一些时段的跳跃,也处理得较为自然流畅,说明作者始终在着意控制节奏和篇幅,增加作品的浓度,以飨读者。大概,读者能够从小说中读出的还会有限,远不及作者在作品中全部深情寄予的,因为只有他是亲历者,百感交集。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写作。


作者简介

胡平,文学评论家、作家、研究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原主任,鲁迅文学院原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