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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渝作家采风作品 | 陈霁:大巴山褶皱里的宣汉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梁曌 时间:2020-11-19

 

大巴山褶皱里的宣汉

 陈   霁

 

1. 褶皱,褶皱

    打开卫星地图,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中国。

    目光投向腹心地带的秦岭。这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最重要的一处地标。从秦岭南移,一道圆弧出现了。它从西北的洋县、西乡、镇巴到一直延伸到东南的宣汉、城口、和巫溪,最后消融于神农架的茫茫林海之中。这道粗大的圆弧,像上帝的扫帚在大地上留下的划痕,又像是为一场横扫南北的飓风做了一个模型,让我们看到了直观而形象的演示。总之,它的形状和动态极其粗粝,生猛,表现得比秦岭还要狂野,嚣张,桀骜不驯。

    这就是大巴山。

    一个叫宣汉的县份,四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靠北的部分都藏掖在大巴山那些深深的褶皱里。现在,我把它们放大,再放大。目光在上面梭巡,就像巡航的飞机飞过沟壑纵横的群山。

    最后,我聚焦于那条最深的裂缝——巴山大峡谷。

   

 2. 大峡谷

    最终,双脚还是要脚踏实地。

    太阳初升,层层叠叠的山脊在阳光下闪耀,西边的山体却融化在浓重的阴影里。一明一暗,刀砍斧切,是对比强烈的巨幅雕版。一条名叫前河的小河,就深陷在阴影的最深处。它由东向西,与大巴山圆弧垂直。如果说,大巴山圆弧是一张弓,前河就是箭在弦上之箭。

    大巴山圆弧是地壳运动中南北板块挤压的结果。前河经年累月的流淌,手术刀一样把大巴山拦腰剖开,把本来深藏地壳之下的那些三明治或者千层饼一样的大地或者山体的层理,完整地坦露开来。于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褶皱,像大自然鬼斧神工打造的岩画或者壁画,就一幅一幅的挂在大峡谷那些绝壁上。于是,百里大峡谷就成为百里展线,百里画廊。宣汉县,因此有了一座雄甲天下的“褶皱博物馆”。

 

    从一个叫渡口的土家族小镇切入峡谷。

    太阳慢慢升到了高空,阳光像金色的液体泄漏了下来。行走在谷里的“一线天”,世界在晦暗与光明之间频繁切换。枯藤从悬崖上垂落,供那些山妖和树精从天上降落,或者攀上高天。绿色的水流蛇一样在峡谷底部游走,水中光洁的卵石历历可数。一些鱼,主要是当地人说的沙鳅鱼,一拃多长,像是从齐白石的画幅里游来。到了急流处,它们突然扭动身段,银光一闪,消失在山崖下幽暗的深潭。还有同伴走进旁边的支流,看见了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娃娃鱼,引起小小的轰动。

    在严格保护的生态区,没有了人这个最大天敌,这里的水族已经与食材无关,与人的食谱无关。它们只属于峡谷,是风景的组成部分,服从于大自然给它们的定义。

    走出一线天,峡谷稍微拓宽,阳光终于普照两岸。秋树斑斓,溪流凝碧,沙滩银光闪闪。硕大的卵石敷满色彩鲜艳的苔藓,散布在河道里像是一些滚动的巨蛋,似乎来自某幅金碧山水。最精彩处还在那些刀砍斧劈的绝壁上。这里像极了国画大师竞技场。披麻皴、雨点皴、卷云皴、牛毛皴、折带皴、大斧劈皴和小斧劈皴,各种皴擦的技法信手拈来,融于一炉。再加上晕染,泼墨,泼彩。似乎,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甚至李唐、范宽、马远、倪云林,都在上面各显神通。  

 

     在峡谷里,我忽然想起了樊哙。

     人们都知道樊哙是刘邦手下的一员猛将。鸿门宴上,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紧急关头,他挺身而出,舍命护主,尤其是他的高光时刻。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峡谷附近,一个现在叫樊哙镇的地方,樊哙曾经在这里经略数年,训练了一支以巴人为主的虎狼之师。正是借助这支生力军,刘邦打败项羽,独霸天下,建立汉朝。

    汉,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因为它,才有了中华民族的最大的主体民族——汉族。

    宣汉,宣扬汉朝之威。一个很有历史质地的县名,让这一方土地显得格外厚重,也宣示着这一方人的光荣与骄傲。

 

3. 遥远的祖先

    到罗家坝是三年前,夏至刚过。

    那天,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一个万物疯长的季节。

    大山脚下,宣汉县境内的两条大河——中河与后河汇流于此,在崇山峻岭之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冲积平原。水稻、玉米,还有田埂上见缝插针种下的黄豆和绿豆,汇成无边浓绿,遮蔽了大地。尤其是那一片玉米,一人多高,茁壮得不像草本不像秸秆,更像是密匝匝的森林——大自然把憋了一年的能量尽皆注入其中,放肆生长的劲头似肉眼可见。它们无风自摇,飒飒有声,像是有来自地下的什么精灵附体。

    朝北走,直到河边,才有一块裸露的土地。油黑,是绿色的无缝天衣揭开的一角。土地平整,泥土细碎,几个老汉老妪还在用锄头继续敲打坷垃——他们像绣花一样侍弄土地。河水碧绿,流动在浓浓的柳荫之中,流速像这里的时光一样缓慢。一只渔舟,也可能是渡船,在远处轻轻漂荡。这让画面很美,美得很不真实,像水彩画,画的是世外桃源。

    村头的树荫下,石条上坐着十来个留守老人。他们脚上套着清一色的塑料拖鞋,双手叠放在膝上,态度安详。看见一个陌生人走来,脸上也波澜不惊。其中一位年纪最大的大爷告诉我,包括他在内,这里的居民清一色姓罗。

 

    罗,罗网的罗。

    罗氏,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之一,乃黄帝后裔。他们世代编织罗网,捕鸟为生,曾经是周天子的属国。

    春秋时期,这是一段让人眼花缭乱的历史。虽然进入了文明社会,但大大小小的国家,其行为,依然像丛林里的掠食动物,弱肉强食,用武器说话。一个个强人,一个个霸主,像原野上的花朵一样次第绽放,又倏忽凋零。罗人首领曾经给周天子当过养鸟的饲养员——好歹也是个京官。但是,这活儿太不入流,沾不了高层政治的边,周天子一不高兴就把他撵了。罗人不得已依附于楚,但楚是一只爱吃窝边草的兔子,瞅准机会就对它张开了血盆大口。

    面对灭族之灾,罗人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其中一支,翻越神龙架,来到大巴山深处。精疲力尽的时候,首领见早已远离繁华,也远离了危险;而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平原,沃土深厚,碧水如练,却是一派亘古的荒凉。尤其是,原始森林里百鸟鸣啭,翩翩而飞,让他想起张网捕鸟的祖业。于是,首领大叫一声“天不绝罗”,下令族人停下,升起炊烟,烧荒播种 。于是,罗人一脉就地扎下根来。

    两千年后的元末,也是战乱。江西南昌的一家兄弟四人,属于官二代。他们将祖传的一个金盘一分为四,各存一块,然后挥泪作别。其中,除老大以外的三兄弟结伴逃生,辗转寻来罗家坝。见当地人也姓罗,并且,他们都在族谱里看到了共同的源头,于是这一族人就像一瓢水掺进了罗家坝这个水缸。久而久之,罗家坝人已经分不清自己具体的来历。他们只对那只金盘记忆深刻,都把自己虚拟为金盘的主人。

    小小的罗家坝,肥美的水土让罗氏一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其中最显赫的,是大清乾隆嘉庆之间的罗思举。他一介农民,三十出头的时候,适逢白莲教兴起,他加入乡勇,凭着超人的勇敢和聪明,冲锋陷阵,屡建奇功,成为扑灭白莲教的一代名将,先后出任过四川、贵州、云南、湖北和湖南的提督,死后被赐太子太保,谥壮勇公。后来的曾国藩,差不多也是复制了罗思举的故事。只不过曾国藩有体面的出身,是知识分子,在中国闹出了更大的动静而已。

    此后,从民国到新中国,有多位青年才俊从罗家坝走出去,成为高级将领,或者政府高官。

    罗家坝现在属于普光镇进化村。村里有进化小学,不高的围墙,简单的门楼,围着一溜小青瓦平房。若干年前,一个叫罗伟章的孩子曾经在这里就读。后来,他走出大巴山,以小说成名,成为我们的朋友、作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和《四川文学》主编的罗伟章。

 

     罗家坝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他们在脚下的土地上精耕细作,用犁和锄头把土地朝深处翻了又翻,几千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1975年冬天,几个庄稼人在地里踩瓦泥,准备烧瓦盖房。随着水向下渗透,他们的双脚也随着湿泥越来越下陷欢迎。突然,一个人大叫一声,他的脚被尖利的石片或者是瓦片划伤了。像是连锁反应,随后好几个人都踩到了硬硬的尖砾的东西。他们的双手在湿泥里摸索,差不多每一个人都从脚底下掏出了东西。他们赤脚上田,经过冲洗,才发现手里的东西,有的是长满绿锈的铜器,有的则是莫名其妙的陶片。

   他们知道,铜是可以卖钱的。于是,他们继续在地里掏,一掏就掏出了几十件青铜器,主要是刀、剑、矛之类。但是作为普通农民,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青铜器可以卖钱,把它们作为废金属拿到供销社换了酒喝。

    还好,罗家坝从来都不缺少有文墨的人。一位民办老师听说了此事,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报告了县里有关部门。于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就在那些树林、庄稼、农房、猪圈和牛棚的下面,埋藏着从新石器时代到夏商周、春秋战国和先秦两汉的大量文物。

    这是四川盆地在三星堆、金沙遗址之后的又一考古大发现。那些巨量的石器、陶器和青铜,兵器、礼器、工具和生活器皿,它们证明:小小的罗家坝,不但是宣汉的前身东乡县治故址,很可能还是巴人曾经几经迁徙的古都之一。

 

    发掘的现场重新回填了泥土,种上了庄稼,罗家坝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乌云开始在天边汇集,一场大雨正在孕育。徐徐清风中,大群的蜻蜓盘旋不去,好似正在航拍的无人机群——它们像是在罗家坝发现了新的秘密。

 

4. 巴人

    剽悍的巴人,在我的记忆里,有名有姓的唯有的巴蔓子。

    在巴国国势衰弱的时候,巴蔓子从楚国借兵平叛,并且被迫答应割让自己镇守的三城。事后,当楚国来使要求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他拔剑在手,大呼一声“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随后自刎,割头以授楚使。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巴国英雄,永远屹立在我们关于巴人的想象里。

    还有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苏妲己。在某些宣汉的远古叙事里,她是超级美女,更是一个普通的巴人女儿。她家住河边,具体的说,似乎就是罗家坝那样依山傍水的某个村落。家乡的山水给了她美丽,也给了她野性。在国家和民族的危机时刻,就像蔡文姬、王昭君和文成公主那样,义无反顾的走进了异国的宫廷,以拯救国家和人民。在宣汉人看来,苏妲己不但不是那种被妖魔化的形象,更是一个圣女贞德式的民族英雄。

    我无法给苏妲己定义。但是,她的任性,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倒是很像一个巴人的女儿。

 

    秦统一,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像水滴落入华夏的大池,巴人也随之消失。

    遍寻不见巴人。 但是,在后来宣汉人的身上,我们至今还可以依稀看见古代巴人血液的奔流。

    

    土家人是巴人的后裔,宣汉是土家族的聚居地。

    不过,我以为,不仅仅是土家人。今天的宣汉人,谁敢说自己血脉的上游和巴人毫无关系?或者说,每一个宣汉人,都有权利、有理由说自己是巴人的子孙。

    

农耕时代,大巴山区是苦寒之地,有限的土地难以承载人口的繁衍。生存竞争艰难和巴人的古老基因决定了,大巴山的山民们,拥有有最热的血,最硬的骨头,以及最不安分的灵魂。民不聊生的社会,当反叛的火星与巴人相遇,他们一定会揭竿而起,要么高举义旗攻州掠县,要么打家劫舍,呼啸山林。

翻开嘉庆版的东乡县志,里面有太多关于造反、叛乱和匪患的记录,也有太多勇士、烈女和节妇故事的颂扬。

    风暴过后,就像罗家坝那些回填了泥土,重新种上庄稼的土地,人们擦干血迹,拍干净身上的泥土,依然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历史,就这样一页一页的翻过,积淀成一个辽远厚重的宣汉。

 

    在宣汉,背二哥曾经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一个背架子,一个打杵子,一条通往山外的崎岖小道,让大巴山里的宣汉,把经济的血脉与无比宽阔的外部世界接通。

    在宣汉城里,本县学者桂德承给我讲了他父亲桂攀书的故事。

    当年,背二哥桂攀书他们要背的,主要是来自万县的盐巴、桐油和从南方水路运来的瓷器、洋布和百货。从南坝场出发,经虾爬口、官渡、固军坝、竹峪关、紫阳、安康,最终的目的地是西安,一趟下来要三四个月的时间。路上常常有抢匪,他们必须成群结队地走。大的商号还可能贩运鸦片,武装押运。

    荒无人烟,崎岖山道,一两百人的队伍,每一个人都有山一样的货物压在身上。这样一支队伍在大地上的缓缓移动,那是多么壮观的场景啊。

    背二哥,每天面临的都是艰辛的行程。尤其是冬天,顶风冒雪,苦不堪言。虾爬口出去就是牛背梁,冰雪天路滑,他们只好滞留南坝街上,大家打牌,摆龙门阵,甚至找小妹儿。等到天气好转,冰雪消融,大家才重新上路。

    桂攀书身材魁梧,力气惊人,外号桂大汉。那种两百多斤重的毛边锅,身强力壮的背二哥也只能背一口,但他却要背两口。他的打杵子也比普通人整整大了一号。他只要朝人前一站,就是一种威慑。自然而然,桂大汉成了背二哥的领袖。

    桂大汉是有梦想的。他梦想拥有自己的土地,梦想自己的后代能够成为读书人。超人的力气,超人的坚韧,日复一日的跋涉,似乎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两个梦想。

    还好,尽管他带的队伍越来越大,积攒的钱越来越多,直到解放,他距离地主的梦想还有一步之遥。

    桂攀书,这个名字恰似桂大汉的人生写照。没有机会读书,但是只要一坐下来,他就要缠着那些识字的人,向他们学习识字。日积月累,终于有了初步的阅读能力。

    尤其让他欣慰的是,儿子桂德承在改革开放以后,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成为县文化馆的干部,一个受人尊敬的地方学者。所以,十几年前,昔日的背二哥桂攀书,手里握着一本魏巍的长篇小说《东方》,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背二哥,作为一个行当或者说一个名词,已经消失了。但是巴山背二哥们在崎岖山道上负重前行的身影,在很长时间内,都会在历史深处一闪一闪。